康熙示意太子坐了,而后道:“不能老在宫里,还是当多出去走走,方能晓得民生经济。”
太子看了康熙一眼。
真要他在外头四处乱逛,那不安的就是皇父。
德州行宫外头,还留着皇父点名的领侍卫内大臣。
自己的一动一静,都在旁人眼皮子底下。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需要分辨皇父话中的真假?
太子垂下眼道:“是儿臣身上不争气,下回再随汗阿玛出来,是要多看看、多走走。”
康熙看着他这恭顺的样子,心情很是复杂。
一时之间,父子竟相顾无言。
康熙就提及前日去南苑行围之事。
“都是不争气的,朕刚训斥完他们不要忘了祖宗雄风,每日当不辍骑射,结果半天围猎下来,就倒下了三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也大了,不该让朕如此操心,多爱惜己身,就是对朕的孝顺了!”
太子听着,想起了下头成丁的十来个兄弟,没成丁的还有好几个。
皇父还不到知天命之年,这样生下去,会生到什么时候?
宜妃手上一个幼子……
太子想到五阿哥与九阿哥,竟是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幸好他们都是胸无大志的,否则自己真要头疼。
康熙见太子不接话,看向太子。
太子讪讪道:“汗阿玛的儿子许是有不懂事的,可是汗阿玛却是最会教儿子的阿玛,儿臣想到自己,年将而立,还不会教子,竟是无言以对。”
康熙想起毓庆宫的子嗣。
孤零零的两、三个
年岁最小的小格格,也不小了。
毓庆宫的女眷,已经好几年没有动静。
康熙望向太子,就多了质疑,带了冷肃道:“你身份不同,繁衍血脉,给朕多生几个皇孙,才是你的孝顺!”
太子坐不住了,忙起身垂手站了,道:“是儿臣无能,儿臣日后定全力以待。”
康熙想着他这些年改不了的毛病,不由堵心,眼神越发尖锐,口气也凌厉起来。
“你晓得轻重就好,若你是寻常皇子,朕不会跟你啰嗦这些,可你是太子,这大清的江山,朕会传到你手中,也要你传承下去,若是到时候后继无人,你就是大清的罪人,是不孝之子!”
太子觉得喘不过气,身上一软,“噗通”一声,双膝落地,叩首道:“儿臣不孝,让汗阿玛操心了。”
康熙吐了一口气出来。
即便三十五年那次他直接处置几位毓庆宫僚属,也是寻的其他理由,并没有揭开过这件丑事。
早年他是顾及太子体面,怕太子不自在;后来是觉得恶心,不想提这些。
一次次往毓庆宫指内务府秀女,就是他对太子的警告,也是他对太子的期许。
可惜的是,毓庆宫依旧没有再添子嗣,太子身边没有断了内宠,没有改了那见不得人的毛病。
康熙让自己冷静下来,看了眼座钟,道:“不早了,去给太后请安吧!”
太子应着,起身退了出去。
等到了外头,太子依旧是屏气凝神。
一直走出畅春园,太子的腰身才挺直了,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他不是从西花园过来,而是坐车来。
这小东门距离北花园不远,他就没有上马车,又去了北花园。
太后宫中,太后正歪着,跟白嬷嬷说话。
“这回应该能住到过年,倒是比宫里省心,明天你去园子里给宜妃传话,让她不用想着过来请安,在这边住着,不用的循着宫里的规矩……”
跟在宫里相比,还是住在园子里更自在。
只是因痘疫没有结束的缘故,皇子们不好搬到海淀来。
太后正想着五阿哥,既盼着孙子来请安,又担心天冷他出城辛苦。
听说太子来请安,太后忙坐好了,示意白嬷嬷去迎。
白嬷嬷加快了脚步,出去恭敬道:“请太子爷安,娘娘请您进去。”
太子点点头,大踏步进了太后宫。
“孙儿请皇祖母安……”
太子进来,就单膝落地,打千行礼。
太后忙起身,扶了他起来,道:“听说你病了,可怜见地,一个人留在外头养病,还真是清减了不少……”
原本就不胖,如今看着都脸上都瘦出了棱角。
太子扶了太后胳膊,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想起了太皇太后。
若是太皇太后还健在,他也是有人疼爱的,哪里会像眼下这样如履薄冰?
太后看出太子的迷茫,也是想起了太皇太后在世的日子。
这是太皇太后宠爱大的孩子。
她的心里也软了几分,拉着太子的手让他坐了。
“不管如何,身体最重要,可不能因年轻,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太子早年对太后并不亲近,可眼下在老太太的慈爱下,也收了满身矜持,乖乖点头道:“嗯,孙儿这次生病,也是长了教训,往后会好好爱惜身体。”
太后想着这几年宫里的气氛,想着太子跟皇上之间微妙,心中叹了一口气。
“你打小自立自强,可是大婚后有了福晋,就是两个人,那是皇上亲自给你挑的太子妃,还是太皇太后亲自看过的,往后你累了,也学着依靠依靠太子妃。”
太子:“……”
他看着太后,有些动容。
祖孙相处多年,都是面上情,太后还是第一次说这种亲近的话。
自打三十八年索额图被处死,太子也算是经历了世态炎凉。
不过太后对他,却始终如一。
只是之前太子没有将太后放在心上,以为太后就是摆设,是个万事不操心的有福气的老太太。
今日才晓得,太后心里什么都明白。
太子想到这些年对宁寿宫的怠慢,羞愧不已,低头道:“孙儿早年被人糊弄着,眼盲心瞎,不孝至极……”
太后看着太子,道:“小孩子哪有不犯错的?大了改了就好,我只盼着你们都好好的,往后到了下头,见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我也能跟她老人家帮你们报一声平安。”
太子也盼着如此。
他是皇父亲自教出来的太子,并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
这历朝历代,不得善终的太子,比登基的太子多的多。
只说本朝,为尊者讳,广略贝勒的死,就是皇家禁忌。
太后想着京城到海淀的距离,看到座钟的指针到了正上头,犹豫着要不要留饭。
既到了饭时,理应留饭,可是太子在饮食上的挑剔众所周知。
太后这里,最近正茹素,午膳预备也简单,就是老黄米饭,还有几道素膳。
她正迟疑,太子已经起身,道:“看着皇祖母都好,孙儿也就放心了,等过几日搬过来,再来给您请安。”
太后是个实在人,不爱那些虚头巴脑的,就将留客的话咽下,点头道:“好,好,好,到时候记得带着太子妃一起来。”
“孙儿领命。”
太子应了,从北花园出来。
白嬷嬷亲自送到花园门口,看着太子上了马车,才转身回去。
太后因想起太皇太后,正有些感伤。
白嬷嬷有些纳罕,道:“娘娘今天倒是说了不少话。”
平日里太子来请安,祖孙两个可没有说过什么话,都是走个过场罢了。
太子对太后不够亲近,宁寿宫的人自然也都看在眼中,对太子也都亲近不起来。
太后没有回答,而是叹了口气,道:“这才几年工夫,太子都有白头发了……”
自己年过花甲,还没有几根白头发,太子不到三十岁,已经开始有白头发。
不单太子如此,大阿哥看着也老相不少。
太后跟太子说的那些期许,也是真心话。
她只盼着这皇家的父父子子,都好好的。
要不然,真要到父子反目那一日,谁能置身事外?
不知道又要埋进去多少人命……
清溪书屋中。
康熙也在提及太子。
他对面坐着的,是被接过来的宜妃。
康熙心中憋闷,想要说说太子,可是也不方便跟年轻妃嫔说这些,就吩咐梁九功带了辇接了宜妃过来。
“都是赫舍里家的那些人教坏了他,让他乱了阴阳,如今子嗣不繁,竟是后继无人的局面……”康熙忍不住抱怨道。
宜妃恨不得立时起身走了。
这些,也能诉之于口了么?
之前皇上处置太子近侍时,不都是寻了其他罪名遮掩么?
眼见着宜妃不安,康熙道:“你也不是旁人,这些年看着太子长大的,朕当着你的面,还替他遮掩什么?”
宜妃见他确实为这些忧心,不好点评太子的行为,只道:“民间有句老话,叫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太子今年二十九,您就松松手,对太子多几分信任,想要管儿子,您就慈爱慈爱,盯着几个小的去,也让我松快松快……”
提及小阿哥,她想起了还在九贝勒府的十七格格与十九阿哥。
算一算种痘的时间,应该可以回宫了。
可是敏嫔跟王贵人都来园子了,他们也没地方送。
宜妃就道:“皇上,九阿哥有没有说什么时候送弟弟妹妹回宫?这过去有阵子了,他福晋都大月份,怕是照顾不周全,皇子皇女金贵,到时候是让敏嫔跟王贵人训他们好、还是谢他们好……”
康熙:“……”
他早忘了此事。
他轻咳一声,道:“九阿哥行事,素来丢三落四,估计压根没想着该将人送回来……”
说到这里,他望向旁边侍立的梁九功跟魏珠,跟魏珠吩咐道:“带了马车去九贝勒府,接皇女与皇子来畅春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