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终其道理,白池还是该感谢妙真的,是因为跟着妙真,她才得已做了多年名不正言不顺的尤家“三小姐”。也因为跟着妙真,后半生再能做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安家“二奶奶”。
这已经是她最好的命了,再多要些,未免忘恩负义。不等老天爷,她娘头一个就不绕她。
她向妙真轻叹一声,笑里带着无奈的哀愁,“我真是羡慕你,凡事不挂心。”
“凡事都有你们替我操着心,还犯得着我自己操心么?”
妙真只管烂漫地笑着,眼转到车门帘子上。因为日出,上头映着个背影,仍是翛然地支着条腿。
她咬咬牙,心想,唯独这件事无人能替她操心。要驯养一条狗得亲力亲为,要交给别人,岂不就认了别人为主?这可不成。
想到此节,她探出绣鞋尖,隔着帘子把那懒散坚实的脊梁骨戳一戳,“我饿了。”
良恭心下一恨,转身打起帘子,满是不耐烦,“晨起摆了早饭你为什么不吃?这会叫我哪里买去?”
“那会高兴得吃不下,这会又饿了,难到不行?怪了,我做主子的,还要你个下人来管?”妙真抬高了下颏,故意与他作对,“我管你哪里去买,总之,我饿了。”
良恭只得丢下帘子,妙真竖起耳朵听见他锵然跳下了车,便噙起得意的笑。
白池“嗤”了声,笑说:“你摆出些架子倒好,这人就得治一治他。我冷眼看他这大半年,觉得他骨子里就不是个好人,不过面上乖觉,底下做奴才没个奴才样。”
闻言,妙真立时紧张地欠身,“这话你对林妈妈讲了?”
“那倒没有,她身子本来就不好,大夫要她好生歇着。听见这些,她还不又要操心起来。”
妙真忙趁势说:“可不是这话嚜,不要妈妈为我的事操心。他好不好的,将就着使唤吧,免得大家又为换人的事情忙起来。”
白池也是个没所谓,随着她点了一点头,妙真的心便又落回肚子里去。撩开窗帘子向后看,不见良恭,她急着睃巡,他却跑到了马车前头。
恰好路近码头,有些挑着担买吃食的贩夫。不巧的是遇见的是个卖馄饨的,且得等。妙真的马车却不等人,一径驶向前去。隔了半晌,她撩开窗帘子后望,果然见良恭端着个碗小心翼翼地跑来,汤水洒了一身。
她叫停了马车,故意捂着鼻子,“咦……你身上什么味道?”
良恭在下头剔她一眼,“你爱吃的味道。”
这话简直叫人浮想联翩,他自己的耳廓倒后知后觉地红了一圈。心下发窘,将脸色转得温和了些,小心递去碗,“快吃。二姑娘的船就要到了。”
妙真坐得高,轻而易举就看见他发红的耳廓,以为他是在为他自己不够恭顺的态度感到羞愧,也就收起刁难,接过了碗。
不觉天色大亮,正是商船上货卸货的时候,码头上来往繁复,妙真戴着长帷帽满岸寻鹿瑛。
管事的朝前头指去,一堆红衫翠裙拥着位娴静端庄的姑娘,容貌妍丽,风姿绰约,不是鹿瑛是谁?
恰巧她也望过来,老远地向这头挥手,“大姐姐!”
妙真欢喜得连蹦带跳地迎过去,“鹿瑛!”跑到跟前,挂起帷幔拉着鹿瑛打量一圈,眼睛比戒尺还严苛,“你比在家时瘦了,是不是寇立欺负你?”
鹿瑛待要说话,却见一位锦衣绣袍的公子迎上来作揖,“大姐姐,你就是再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欺负鹿瑛呐。”
这就是二姑爷寇立了,他母亲是尤老爷的胞妹,嫁去了湖州寇家。家中也是做的丝绸买卖,生意上得尤老爷助益不少。由此这寇易一向对尤老爷有些惧怕,如今做了人家女婿,更怕了。连带着也怕妙真。
因是表亲,虽有往来,可妙真嫌他成日家没正行,与他相交不深。如今妹妹嫁了他,她愈发挑剔人,翻着眼皮回了个礼,“山高皇帝远的,谁知道你有没有欺负她。”
只得鹿瑛出来调和,“他说的倒是实话,姐姐不要多心,我是到那头去,头几个月有些不惯湖州的饮食,这才瘦了些。”
妙真眼一转,又笑起来,“眼下好了,回家就有得吃。我出门时爹娘正吩咐厨房烧你平日最爱吃的菜呢。”
小厮们搬抬着行礼,众人寒暄等候。良恭在后头看见个人,上前来打了个拱,“大姑娘,我看见位熟人,过去打个招呼。”
妙真看他一眼,点着头,眼睛好奇地跟着他向另一条栈道望去。
鹿瑛也跟着看,良恭穿着一身灰蓝的裋褐,行步却挺拔锵然,扎在人堆里格外显眼。她心下好奇,因问:“姐姐,这人是谁?看着面生。”
“还不是爹娘闹着为我寻的小厮。走到哪里他都跟着,像屁股后头长个尾巴,烦也烦死人了。”妙真尽管这样说,可神色不见烦忧,反有丝得意。
那寇易听见二人说话,也凑来议论,“小厮?看气度可不像。他会吃酒么?”
妙真横他一眼,“你可不许拉着他胡混!”
寇立无不遗憾,“那我只好等着安阆了。”
妙真早把魂眼飞得老远,耳畔也听不见他说的什么,只留心到良恭迎着那条栈道口走去,人还未到,途中就已放出笑来。
那笑与他平日大不一样,豪宕畅意,英气逼人的眉宇间夹着股子浪荡。
那栈道口正有艘客船靠岸,不是包船,下来的都是些鱼龙混杂的平头百姓。
良恭看见严癞头背着个包袱皮下来,老远便是一笑,“你这是去了哪里回来?”
“怎么在这里撞见你!”严癞头又惊又喜,把疤疤癞癞的一颗光头抹了一把,淤青的嘴角咧开一个大笑,“我才由无锡替人收账回来,赌账,不好弄。这班要钱不要命的,没你在真是不行,我只会动拳脚,不像你,动脑筋。你瞧,弄得自己也挂了点伤。”
好在只嘴角一处带伤,胳膊腿尚齐全。良恭把他拍一拍,“你是替谁去收账?”
“张大官人嘛,于三牵的线。”说着,严癞头挨得近些,“走时我和于三吃酒,那狗娘养的吃醉说漏了嘴,你猜那历大官人为尤大小姐开的什么价?”
他把两手比了比,“一千!定钱给的是二百两!于三那贼狗私下抽了一百的定,后头还想再抽三百。所以他才急着摧咱们,叫咱们早早拿人去结银子。不过我也拿他无法,只能吃了这哑巴亏,谁叫只他晓得这历大官人是哪座庙的神仙。我和他磨了磨,他答应事成再让咱们一百两。”
良恭朝那栈道望去,小厮们还在卸行李,一班花红柳绿的媳妇丫头围着两位小姐,妙真像被捧出场的价值连城的一件宝物,令四下里目光蠢动。
严癞头跟着良恭望去,正撞见妙真的眼。竟吓了她一跳,兔子似的瑟缩一下,忙将目光忐忑避开。
“那就是尤家大小姐吧?”严癞头笑着揣测,“还真是打眼,怪道那历大官人过目不忘。我看她这一眼,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了。你是跟着她到码头来的?”
“尤家二小姐与姑爷回娘家来了,到码头来接他们。别看了,做梦你也梦不到这样标志的人物。”
严癞头收回眼吭哧吭哧笑,“这梦也不是咱们这样的人能做得起的。我啊,就是白看看。连历大官人那样随手就能掏出一千两银子的人也没得手呢。说正事,你跟她跟得紧,有的是机会,什么时候你给我个信,我带着人来绑她。”
“不忙,过几日我抽空回家住一夜,届时我去找你,正好有事要同你商议。”
“好,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去张大官人那里交账。”严癞头刚错身两步,又倒回来,“对了,有桩事我得同你说一声。你隔壁那俏寡妇可不是什么贞烈女子,你不在家这些日子,我看见有说媒的在她家里进出。”
良恭只是微笑着点头,“这事我知道。”
“你知道?”严癞头楞了会,向天上可悲的望一眼,“这班狗娘养的,还真都是认钱不认人的。”
良恭拍了拍他的肩,“你要是撞见她,可别说这种话,她不该我什么。要说欠,也是我欠她的。”
严癞头听得稀里糊涂,只得把脑袋拍一下,“也罢,我不懂你们这些勾当,也懒得过问。我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