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有人在唱曲,弦调伴着太太们的谈笑声与外头姑娘们的嬉闹声,合成一片藕折长丝,娇蝉秋梦。
良恭侯在半身高的假山后头,拾起片枯脆黄叶,心想着昨夜,指端慢慢碾碎了叶。为什么发呆也不知道,横竖心下是有些空荡荡的。
未几,那空荡荡的心里却挤进来些吵嚷声。扭头去瞧,姑娘们不知何时竟闹了起来。
那冯二小姐给另两家的小姐拉着,半个身子仍像前挣,挣出条胳膊,急眉赤眼地朝妙真指过去,“我又没请你打!谁叫你自己好出风头,非要站得这样高。又不是摔断了腿脚,不过蹭破了点皮,也值得你们嚎丧似的嚷起来?就你金贵!”
对面妙真也给几位小姐拦着,人却像头犟牛,将披帛搭在肩上,气得脸皮紫涨,“摔就摔了,我何曾埋怨什么了?怎么就招出你这些话?你早就看我不惯,寻着由头来与我吵架!”
冯二小姐比妙真矮了半个头,一张丰腴的圆脸,五官和软,就显得气焰不足。
于是跳着脚,拔高了嗓子,“你是没说,专会支使丫头说!什么叫‘这秋千架打磨得不细’,这不是在埋怨我?噢,我是皮糙肉厚的,打了半个来月了也没蹭破一点。你细皮嫩肉,才挨着一点边就破了皮。你以为你是谁,还真当自己是杨贵妃呢!不过是个买卖人家的女儿嘛!”
这话可是戳准了妙真的心肺管子,她哪里都自认比这冯二小姐强,唯独身份不如人家尊贵。一下怒从胆边生,撕破脸骂将回去,“你是多大的官家小姐,你了不得!你了不得怎么还是没能与南京的陈大人家结亲?!”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冯二小姐怒从中起,不依不饶,两人愈发吵得不可开交。两边众人极力劝和,姑娘们七嘴八舌的乱作一锅。
良恭远远地听了一会才知始末,原是妙真方才从秋千架下来时被木板子上的毛刺蹭破了手,花信嘀咕了两句,给冯二小姐听见,只当是埋怨她的秋千架扎得不好,所以闹起来。
姑娘们的事情他本不好上前,谁知背刚倚回山壁,就听见嚷,“你敢打人!”
回首再看时,妙真与冯二小姐已扭打在一处,又是扯头发又是挠脸的,哪里还有闺阁小姐的端庄静雅。
眼下不管也不行,他忙走上前去招呼花信白池二人,“快将姑娘拉开!”
几家小姐回过神来,也忙叫冯家丫头将冯二小姐拽开。
好容易分开二人,不想那冯二小姐因在手上吃了亏,屈辱不甘,又挣脱人扑将上来。良恭转身去拦,又不敢触碰,须臾间脸上硬是给她两寸长的指甲抓破几道。
眼见血涓涓往外冒,冯二小姐自己也吓得怔了。厅内几位太太闻讯出来,听见始末,纷纷将自家的姑娘拉到一边叱责。
曾太太见妙真髻亸钗斜,倒不见伤,只得没奈何地连嗔带怨,“你和这冯家二姑娘到底是怎么的,好的时候好得跟一家门姊妹似的,偏又要时不时的吵闹!多少年了,眼见都大了,怎么还是如此?当着这些人打架,你还要不要脸面?往后人家议论,说咱们大姑娘是个泼妇,我看你听着好不好意思。”
说着吩咐两个丫头,“你们先与姑娘回家去,在屋里思过,哪里都不许再跑!等我回家再罚你们。”
言讫扭头要呵斥良恭,却冷不丁给他脸上的血痕吓一跳。倒不好训斥了,转说:“皮外伤不要紧,回去到总管房里领些药搽搽就好了。”
回去时毒日罩顶,街上熙熙攘攘的。妙真打赢了冯二小姐,心下非但不再怄气,反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
她把发鬓随意掠几下,迫不及待撩开帘子问花信:“你看见冯二姑娘哭了么?”
花信简直怄得发笑,“哭是哭了,不过不是给你打哭的,是看见良恭脸上的伤给吓哭的。”
妙真大惊,“良恭也挨打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拉开姑娘那阵,冯二小姐扑上来还要打,是他替姑娘挨了几下,否则花了脸的就是姑娘了。”
妙真眼往前头寻,没看见良恭,丢下帘子又撩开另一边。良恭果然走在轿旁,脸上的血早被太阳晒成了几条暗红的痂。
他皮肤略白,上头断纹交错,乱影纵横,在烈日照射下,整张脸几如一片碎了的玉又拼凑起来。可再拼不出原来的表情,成了张面具,凌乱得麻木。
他有心事,妙真知道,却猜不透。越是猜不透的越是好奇,她索性趴在小小的窗口,眼不好直勾勾盯着个男人,就把目光投射到起起落落的石板路上。
地上的石板被年月洗得光滑润泽,盯得久了,眼一花,便将这路看成一条流不尽的长河。人群是这河的浪潮,她在南来北往的浪潮里猜想他。
渐渐人潮中有人侧目回首,嘁嘁议论。白池耳力好,侧眼看见她嵌在小窗上的脸,忙劝,“快把帘子放下来。”
妙真不依,“轿里闷,我想透透气。”
“人家议论呢。”
“议论什么?”
还能议论什么,左不过是她这张夺目的脸。打得乱蓬蓬的头发,丢了一只珥珰,还剩一只晶莹剔透的碧玺在腮畔晃荡,显出另一种不循规蹈矩的俏皮。
她知道自己这份美,却因为一点虚荣心,向来喜欢从别人口中听说。但今天似乎有一点不一样,她不单要自己听见,也希望沉默不语的良恭听见。
偏偏白池不愿意说了。她看一眼妙真的脸,真是没什么好说的,耳边蹦着那些熟悉的夸赞字眼,都不是对她的,却都是她耳熟能详的。她转述过太多次,每一次都好像是自己对自己的践踏。
其实论相貌,白池算得上个中翘楚,可时运不济,叫她碰上妙真。
她走在妙真投在地上的影子里,心酸地微笑,“还能有什么,人家是在议论,怎么好好的个小姐弄得这蓬头乱发的模样。快放下帘子吧我的姑娘,要叫人瞧笑话了。”
妙真瞟良恭一眼,手高高地挑着帘子,就是不肯落,凭白池如何好劝歹劝。
末了还是良恭抬起一只手将妙真的脸摁回去,帘子也掣了下来。
妙真在轿里发了一会懵,慢慢回荡神思,好不生气,又撩开帘子,“你简直没规矩!你这是以下犯上!你敢拿手推我?看我回去不告诉瞿爷爷扣你的银米!”
良恭瞅她一眼,没所谓地笑了下,“随你扣好了,五两银子,又不是卖了命给你。”
一下怄得妙真把窗口捶了捶,“嫌少、嫌少你就趁早离了我们家!”
两个人一时眼对眼,似乎下一刻就要落得个曲终人散的局面。
偏巧轿子途径凤凰里的巷口,妙真还记得他家就在这条浓苔遍布的巷。她就是这样子,气来快,也散得快。一下子软下声来,脸上还是负气的表情,“喏,你们家到了,你可以趁这会回去瞧瞧你姑妈。”
良恭扭头去看,果然是那熟得不能再熟的路口。他天不亮才从这里走出来,此时要再走回去也有些没力气。
他有些神色惝恍地转回头,“不回,先回府。”说着把轿赶轻轻拍两下,吩咐抬轿的力夫,“快着些。”
快得那巷口匆匆错过,妙真望着,一瞬间觉得他是落荒而逃。
方才还怄得恨不得扒他的皮,这会又忘了。看着他的脸,倒生出些怜悯,“你脸上又在流血了。”
白池跟着瞟他一眼,轻笑道:“对不住,我可没带帕子。”
良恭抬起手背蹭一把,照旧无所谓,“不管它,随它去流。”
妙真丢下帘子,在轿内翻遍全身也没找着手帕,一定是给冯二小姐打掉了。她把身上的披帛扯下来递出去,“你用这个搽搽。”
良恭从前与严癞头收账,少不得跟人动手脚,受伤是惯常的事,这点子划痕压根算不得什么。他本不耐烦理会,可是抬眼间,看见妙真殷勤地伸着胳膊。
他竟说不出什么话,只得接过去胡乱揩了两下。这披帛是暗花云锦的,轻轻柔柔地触碰着,像几个温柔指端搽过他的脸。他不由感激地看了一眼妙真,就把揉得一团红霞似的披帛递回去。
白池横在当中,把他的手瞥一眼,“上头染了你的血,姑娘还怎么用?不要了,丢了吧。”
良恭的手悬在小窗前,欲收难收的难堪。不想手心软动两下,是妙真拿回了披帛,落下了帘子。
她悄么挑出一条帘缝,接着在细缝里猜测他。细窄的罅隙不够看见别的,只看得见他。他的冷态,他的潦倒,他每一分平静的表情都像是在妥协和认命,但眼底却又有点桀骜的浮光。
良恭太复杂了,肚肠里裹满尘世风霜。所以她猜来猜去不过是在枉费力气。
披帛在腿上乱堆着,她用另一只手去触摸,摸到一点温热的血斑。她并没感到愧疚,只是骄傲地认为,她的美,是值得男人流点血与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