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2)
“明公公,于閣老和祝大人又來了……”勤政殿外,小太監湊到明福面前,滿臉為難地禀報道,“小的已經請兩位大人在偏殿稍坐。”
小太監壓低了聲音,深怕驚擾了殿內的皇上和燕王。對明福亦是畢恭畢敬,如今明福已是大內總管,朝臣們見了也要尊稱一聲“明公公”。
可就算已是大內總管,明福聽到這兩位還是瞬間頭疼了起來。禮部尚書于鴻、左都禦史祝骊,還有陛下正兒八經的皇叔榮王,這三位如今是勤政殿最不想見的人。一位內閣大臣,一位從一品,榮王還是宗正寺卿,哪個都不是想推就能推走的。
他們近日每每前來,也不為別的事,其餘政務在金明殿和內閣都議完了,唯有一樣,朝上怎麽說陛下都不搭理,所以他們三人便常常來勤政殿進谏。無他,乃是為陛下登基五年,仍空置後宮一事。
明福貼在門縫上看了一眼殿內,聽不着什麽聲響,兩位主子不知道在做什麽,他也不敢打擾。他揮了揮手,示意小太監走前面,他先去應付兩位大人。
偏殿外,明福正了正衣冠,确保自己紋絲不亂,這才面帶笑容邁進去。
“兩位老大人,這大熱的天兒怎麽來了?要是熱着了,陛下非得把咱家罵個狗血淋頭不可!”明福說着一眼掃過偏殿,臉色瞬間變了,指着身後小太監便罵,“怎麽回事,這冰放那頭角落去,祝大人的腿腳最是受不得寒,便是夏日也不能沾了寒氣,你怎麽伺候的?!”
那小太監趕緊去端冰盆,腰低得都要埋地裏去了,忙不疊地道歉。明福又罵了他幾句,叮囑他下回注意,這才作罷。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兩位來的時候是有些吹胡子瞪眼的,但明福這張圓臉占便宜,二十多歲看起來仍像是十來歲的少年,說的又全是關心人的貼心話,反倒讓兩人不好發作。
他兩不好發作,明福正好發揮,又指揮着小太監們重新沏茶,換了新上貢的極品春亭芳來。這茶一年能得也不過幾兩,也就是封離沒那麽講究,才能挪出些來。
關鍵是上這樣的茶,明福還不提前說,否則兩人必是要推辭的。他直待到沏好了端上來,親自送到兩位大人手中,這才說:“陛下交待了,您兩位來了得上最好的茶,這春亭芳正是時候,您品品。”
茶杯都燙手,可又有那麽點暖人心,兩位老大人不由得想起,禦貢的好東西他們享用過的不少。陛下待他們這些臣子親近體貼,關懷備至。
兩人交換一個眼神,長嘆一口氣,越是如此,便越不能坐視!
左都禦史祝骊已近七十高齡,顫顫巍巍把茶碗放下,面色一肅:“明公公不必來這套……”
他才開口,明福一聲嗚呼,喊道:“什麽叫來這套,咱家是真心關懷,您要把我冤枉死了!”他這些年練出來的功力,眨眼間眼睛都紅了。
祝骊:“……”
被正面沖擊的祝禦史一時沒反應過來,但無妨,還有側面守住了本心的于閣老。
“這茶老朽不敢領受。”于鴻将那蓋碗往小幾上一擱,說道,“陛下若真看不起我們這些老鄙之人,就不會三番四次見也不見,只叫明公公來将我等打發了。”
“閣老您何出此言?前幾趟是不趕巧而已……”
“不必糊弄老朽。陛下如今朝政穩固,不需要我們這些老臣了……”
“您告老的折子陛下都駁回多少趟了,若非真心挽留,怎會如此?您這樣說,卻是傷陛下的心了。”
明福費盡唇舌,盡力相勸,可這次于鴻和祝骊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反正就是擰着脖子不說話,再問就是一聲冷哼。明福無法,只得前去禀報。
從偏殿出來,小太監見他一頭汗,忙給他遞上帕子。他接過來擦汗,搖頭嘆氣,想為主子分憂而不得啊。不過……王爺也在,一會兩位老大人,不會被氣厥過去吧。
“你趕緊去太醫院,叫兩個太醫過來候着,快去。”明福吩咐小太監,快步向正殿而去。
兩人如此堅決,封離若是再避而不見也不合适,只得将兩人召進殿來。一番見禮,封離忙将人扶起來,又讓賜座,這才開始說話。
祝骊吸取了剛才被明福忽悠的教訓,片刻也不肯等,開門見山:“臣等今日前來,乃是請陛下為江山計,早日立後納妃,誕育皇嗣。”
封離也沒想到,他竟然這麽單刀直入,下意識便瞥向坐在一旁的周昭寧。
周昭寧面色鐵青,手已按在了桌上,眼看就要拍案而起。封離忙伸手想将他按住,結果根本按不住,這位當面聽了這樣的勸谏,還能坐得住就怪了!
“祝骊,你當本王是死的?!”
祝骊一把年紀,發須皆白,還在這禦史臺的最高處坐着,自然不是吓大的。老頭一聽也不坐了,跟着站起身來,對着周昭寧便怼:“王爺和陛下感情如何另說,陛下為九五之尊,必須得有子嗣!就算王爺您……寵冠六宮,首先也得有六宮!”
封離一口茶水便噴了出來,這笑他忍不住啊,之前還有點着急,這下他簡直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就見周昭寧面色更沉,和那祝骊徹底辯了起來。
“本王與陛下,乃是三媒六聘,正兒八經地夫妻,你進谏讓他立後,是要廢禮!”
說到這,于鴻當即參與進來,他可是再熟悉不過了。
“三媒六聘首先是源自廢帝指婚,當初老臣便一再反對這政令,将自己的兄長賜婚嫁與攝政王,實在是太過荒唐。如此荒唐的政令,本就不該作數,廢帝昏庸,許多政令已相繼被廢除,依老臣之見,此令亦在此列!”
周昭寧大怒,随手便要抄桌上紙鎮,封離怕他真把人打了,熱鬧也不敢看了,趕緊站起來拉住他。
他一片苦心,兩老頭卻根本不領情,一個于鴻說完,祝骊跟着便說:“兩位感情甚篤,若說婚事不作數還是太過不講人情。依老臣之見,陛下不若效仿王爺當年,雖以陛下為妻,後院卻仍有數十姬妾。陛下若非要後位空懸,以王爺比同皇後,臣等也認了,但是納妃還是要的!”
先是說他和周昭寧的婚事不應當真,再是說周昭寧當年姬妾一堆,這簡直是在閻王爺面前挑釁,問自己怎麽還不死……兩老頭都是能當封離爺爺的年紀,在這賭上性命地勸,封離突然有點不忍心。
他感受了下周昭寧周身的殺氣,忙說:“兩位愛卿先退下,此事容後再議!”先把人趕走,免得他兩血濺當場。
兩人自然不肯走,封離一個勁使眼神揮手,明福和幾個掌事太監把兩位連拖帶拽才終于弄走。
封離松一口氣,感嘆自己心地善良,避免了一場血案的發生。他正要向周昭寧勸說一二,讓他不要這麽當真,一轉頭便對上了周昭寧喜怒莫測的神情。
下意識一咯噔,封離眨了眨眼睛,要說的話忘了個幹淨。
“怎麽了?”
“容後再議?”周昭寧逼近,聲音冷得像冰碴,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我那是權宜之計。”封離忙道。
“為何不嚴詞拒絕?”
“拒絕有用嗎?我早就拒絕過了,他們不還是天天……”
封離話未說完,被周昭寧一把扣住了腕子。
“你是不是也想留子嗣?你被他們說得心動,想納妃了?”周昭寧以蠻力将封離壓在龍椅上,俯身便去吻他,“阿離,沒有哪個女人能滿足你,只有我可以!”
殿內還有宮女太監,兩位主子恩愛,他們是聽過一些動靜,但幾時見過這般情形,一時都吓在了原地。這情況他們要是留在這看,主子向來不喜他們在旁。可若是就這麽退下,難道眼見着陛下被燕王強迫?!
宮女太監跪了一殿,封離被周昭寧扯落了腰帶,扯散了衣襟,大失顏面。他今日所言所行,本無過錯,卻被周昭寧如此對待,一時怒上心頭,掙紮間一巴掌便甩到了周昭寧臉上。
一聲脆響,整個勤政殿都靜了下來。周昭寧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先是受傷,又是懊惱,一時竟無法成言。
他給封離拉好衣襟,封離冷道:“出去。”
周昭寧不肯動,封離又重複了一遍,還是這兩個字。明福送了于鴻和祝骊兩人回來,一見這情形,頓時也不敢說話了。
自此,封離和周昭寧開始了互證心意後的第一次冷戰。又或者說,是封離單方面的冷戰。
周昭寧當天便後悔了,是他這些時日聽多了議論,失了理智。其實不止于鴻和祝骊,內閣之中、朝臣之中多少人也在議論此事。雖有不少人礙于他的威儀,不敢說到他面前來,但他又怎會不知。
可封離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下了朝便拒而不見。
封離當時是真生氣,他們相伴數年,只有彼此,他任由他欺負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竟然還會懷疑他?甚至說出他要納妃的話!這不僅是不信任他的感情,更是亵渎他的人品,他是會糟蹋好姑娘的人?
周昭寧不敢再強來,自此,燕王府的珍玩便流水似的往宮裏送。
封離不見人,倒是見東西,每每送來,他都要看一圈再讓退回去。無他,他的氣第二日也就消了,可是這獨眠的一晚,便叫他嘗着了甜頭,暫且是舍不得輕易“原諒”。
獨宿寝宮之中,沒有人貪得無厭索求,沒人使勁手段逼迫他說些“違心”之語,也沒人折騰得他上朝都腰疼,簡直是輕松惬意,快活得很!
封離美滋滋地把燕王府送來的寶貝都摸了個遍,目露遺憾地叫人退回去。可惜了,裝生氣就不好收這些,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直到一日,燕王府送來了一幅畫。
送畫的是沈薔姑姑,她的面子封離不好不給,只得宣進殿來。
“參見陛下。”
沈姑姑見他便拜,不等封離開口,明福忙将人扶住,不讓她拜下去。
明福:“姑姑可別這樣,陛下待您自是不同的。”
“賜座。”封離點頭,說道。
沈姑姑卻搖頭,只奉上手裏的卷軸,恭敬道:“多謝陛下擡愛,但老身今日是來送畫兒的,就不坐了。王府送來的東西,陛下都不肯收,但這幅畫兒在王爺書房珍藏多年,乃是王爺親筆所繪,請陛下一觀。”
明福看向封離,封離猶豫一瞬,還是點了頭。
沈姑姑捧着畫卷上前,明福跟上去,兩人将那畫卷展開。展開之前,封離心想這莫不是他的畫像?可真正看到時,還是驚訝了一下。
不單單是他的畫像,這是一副工筆夜宴圖,畫的是他和周昭寧的大婚。
畫中和他拜堂的不是大公雞,而是周昭寧本人。攝政王府張燈結彩、賓客滿堂,畫中的周昭寧與賓客歡飲,渾身洋溢着新婚的快樂。
畫中另一幕是在婚房,他與周昭寧共飲合卺酒,眼波流轉間滿是情意。他們笑得如此愉悅,仿佛是早已相愛的有情人,在這一日終成眷屬。
封離的目光最後落在落款上,看時間這幅畫是在他們相識的第一年春節,周昭寧所繪。
他心中震動,原來他那時候就後悔了,他一直想要彌補這個遺憾是嗎?只不過再補一個婚儀未免矯情,所以他便以這種方式試圖補償。只是這個補償,也并沒有叫他看到。
封離只是習慣了擠兌他,并不是真的多麽在意當年大婚之事,可即算如此,他嘴上在意的事,能被所愛之人也在意着,便讓他感到溫暖。
“王爺心中思念陛下,卻不知如何叫陛下原諒。老身不知王爺和陛下之間發生了什麽,但他不會說,老身不忍,只好替他來說。這幅畫藏在書房密櫃之中,他常翻出來看,從不令旁人觸碰。這還只是一幅,其他還有許多丹青。陛下若願意看,老身便都去偷來給陛下看。”
封離驚問:“偷?”
“王爺這些時日神思不屬,夜裏總去祠堂抄經,正好方便老身去書房偷畫。”
“祠堂……”久遠的記憶突然襲來,封離想起他初到攝政王府,便被周昭寧罰去了祠堂。這人,心中有愧,便要連當初罰的事一并還了?
封離突然動容,脫口說道:“沈姑姑年紀大了,別磕了碰了。這偷東西的活計……就我與姑姑一塊去吧。”
明福一驚:“陛下!”
“陛下什麽陛下,拿常服來,更衣,微服出宮。”
永遠熱愛,永遠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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