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執言(1)
沒傷的人拿藥抹臉, 浪費。周昭寧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強硬地要給封離上藥。
“大丈夫不拘小節,勿要如此嬌氣。”
封離:“……”這?人知道他在說什麽?嗎?他嬌氣?他這是……這是, 羞恥!
“過來。”
“你看我過不過來!”封離連連拉開距離,直接背靠到了床柱上。
他退,周昭寧便順勢而上。他躲,周昭寧便出手?相?制。直到把人困在床角。
瓷瓶一打開, 清冽藥香撲鼻而來,只靠聞便能分辨出其中一些金貴藥材,确實是好藥。可氣味喚醒了更詳細的記憶, 封離的臉一下紅了。
他別開臉,擰着脖頸, 賭氣說:“你敢往我臉上塗, 我就蹭你一身。”
周昭寧垂眸看他, 孟浪之語幾欲脫口而出,想問他要怎麽?個蹭法,如何來蹭他一身。他将?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繃直了唇角。
“我把上頭?這?層刮掉不用,行了吧?”
“這?是刮掉一層的問題嗎?”封離忿忿,“這?破藥我這?輩子都不想看到。”
氣鼓鼓地, 還羞紅臉, 這?一刻倒是有了些十九歲少年的模樣,在周昭寧看來跟撒嬌似的。他突然又起了逗弄之心, 比之前想問的那句更甚。
只見他再湊近兩寸,身形将?他徹底籠住, 在他耳邊低聲說:“這?藥是嚴嶺給的,你知道他是何時給我的嗎?”
“何時?”
“他頭?回為你看診, 見你渾身青紫,以?為是被我折騰的。他勸我床笫之間手?段柔和些,怕我傷你太過,就給了我這?個藥。”
封離聽了這?話?,已是呼吸淩亂,深恨自己嘴快接了他的話?。
“所以?……擦過臀沒什麽?,本來是擦哪的,你明白了?”
封離再聽不下去,猛地将?人一推,在床上一滾,直滾到了最裏頭?去。
周昭寧看得想笑,他這?副又羞又怒還逃避的模樣,撓得他心尖都在癢。他問:“王妃讓出半邊床榻,是在向本王邀請?”
“周昭寧!你別過來!”
周昭寧充耳不聞,擒住他的腕子把人拖了過來:“不鬧了,擦了藥你好睡覺。”
“你別碰我。”
“那你自己擦?”
“我才?不擦。”
“那就冒犯了。”
明明才?說了最私密的話?,此刻更是擒着他的腕子把他抵在床榻上,周昭寧卻又假作斯文客氣,說得一本正經。
封離氣不打一處來,明明這?人也不是什麽?正經人。他正要發作,就見周昭寧一改剛才?玩笑的神色,目光落在他掙動間露出的小臂上。
“手?上也傷了,怎麽?不說?”
“說什麽?說,一點小傷而已。不是大?丈夫不拘小節?不是勿要這?般嬌氣?”
周昭寧将?他的手?牽起來看,腕骨和小臂上都有擦傷,還有一圈明顯的掐痕,紅的紅,青的青,紫的紫。雖不是什麽?大?傷,但一想到是誰弄的,他便壓抑不住怒氣。
“在外頭?受了欺負,到了家裏可以?嬌氣,可以?告狀。”
“家裏……”封離怔然,一時不知如何反應,他許久沒有聽人說到家了,也從來沒把攝政王府當做家過。
周昭寧亦是,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說完才?意識到,以?他們如今的關系,這?恐怕稱不上是封離的家。
他,有家嗎?
他心中一痛,起身讓開,将?封離扶了起來。
兩人霎時都靜了下來。封離也不掙紮反抗了,任由他用玉勺挖了藥膏,往他臉上手?上塗抹。
玉制的小平勺帶着涼意,擦過他的傷處,很舒服。周昭寧先給他塗上,再以?指腹的溫度化開藥膏,滲透藥力。青紫處帶了點力度揉按,幫他化開淤血。
“好了。”擦完,周昭寧利落起身,“早些睡。”
直到他已離去,重新合上房門,封離才?回過神來。他輕嘆,直直往床上一倒。
“妖孽,禍害……”封離盯着那門,開口時咬牙切齒,落音卻溫柔無度。
這?男人只是平日?相?處,已是這?般令人遠不得近不得,若是有心撩撥,那還得了?
“難怪那傻皇帝逃不出你掌心。”
初時不熟悉,封離還想一嘗美色,到如今他已是英雄氣短,怕被啃得渣都不剩。
“大?放厥詞,便是到了床上,也是本侯給你塗藥!”
封離自言自語,說完腳一鈎床帳的挂鈎,帳缦落下,将?他緋紅的面頰全部遮擋。
嚴嶺這?藥的藥效毋庸置疑,封離前次已經體驗過,這?回也是,第?二日?他洗漱時照鏡子,臉上的青痕已消失無蹤。
昨日?周昭寧沒有把藥罐帶走,而是放在了他床邊,當時他覺得礙眼,現在看着終于順眼了。畢竟頂着個指痕去國子監,還挺丢人,不知道的真以?為他跟周昭寧玩太花……
嘶,無妄之災!
臉面恢複正常,封離去國子監一身輕松,結果剛到,就聽到課堂內喧嘩,争執、勸架聲不絕。
“程寅,你別拉我。”竟是封珏的聲音。
封離快步入內,就見平日?裏最守禮的封珏和雷源扭打在一起。堂上案幾翻到,筆墨紙硯散落,封珏最寶貴的書冊都被踩了幾腳。國子學的學子已到了半數,全圍着在看。
程寅名為拉架,實際上是把封珏拉到身後,同時朝雷源下黑手?。
兩人臉上俱已挂彩,封珏衣襟發髻都亂了,被程寅拉開後猶自不忿,幾次試圖沖上前去。
“封珏。”封離忙把人拉住,和程寅一起,擋在了他面前,“出了什麽?事?”
“他……雷源他……”封珏說不出口,憋得眼角發紅。
“都是同窗,別打了,不至于,不至于。”有人勸架,齊王世子身份尊貴,他們不希望真出什麽?事,“七殿下您勸勸世子,有話?好好說。”
封離點頭?,朝封珏說:“有什麽?事說出來,有架一起打,有罰一起挨。”
勸架的學子:“……”以?為他真要勸架的自己,真是信了他的邪。
雷源身後還有三人,俱是當日?與馮英為伍的,再加上剛才?他們在這?談論時不少同窗湊過來附和,他自問占據了人數優勢,并不虛。
他摸了把臉頰的痛處,确認沒見血,再看向封珏破了的嘴角,心中嗤笑。這?齊王世子打架都軟綿綿,還想給朋友出氣讨公?道?真是笑話?。
他嚣張得很,輕蔑反問:“我什麽?,你說啊,我怎麽?了?”
他料定?封珏說不出口,否則也不至于支支吾吾那麽?久。
果然,封珏氣得面紅耳赤,嘴唇煽動卻沒吐出一個字。
不僅如此,在旁的其他學子看向封離的目光各異,大?多帶着輕慢。尤其是與雷源一起的三人,有人眼含嘲弄等看笑話?,有人幸災樂禍不嫌事大?,還有人神情猥瑣,滿是污濁而醜陋。
就在雷源得意之時,突然,一名封離意料之外的學子站了出來:“我來說。”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正腔圓、擲地有聲。
“方才?封世子一到,便聽雷源在高聲調笑,說的是殿下在北梁時的舊事。不知這?些事他從何處聽來,将?殿下在梁都舉步維艱的境遇說得繪聲繪色。雷源神色輕蔑,言辭之間多有诋毀,封世子打抱不平,便與雷源起了沖突。”
封離聞言側目,目光落在這?位芝蘭玉樹的國子學魁首身上。他言談間條理清晰、詳略得當,“诋毀”、“打抱不平”之類的措辭更是立場分明。
解泉泠,刑部尚書之子。
一聽這?個姓氏就大?有文章,與國子祭酒解敬雲同宗同族,據說按輩分,他乃是解敬雲的族叔,年紀不大?,輩分很高。解泉泠平日?是不與他這?樣的“不學無術”之輩來往的,他在整個國子監都是佼佼者,都指着他明年春闱下場拿個狀元回來。
所以?他會出頭?為自己說話?,封離是沒想到的,又因着他在國子監備受推崇,他的話?就頗有分量。
雷源下意識反駁:“诋毀?不知真假?我說的都是實話?!”
封離抱臂而立,笑盈盈地看着他:“是嗎?那你說來聽聽。”解泉泠有意維護他的聲名,他卻并不害怕。
“你在北梁奴顏婢膝事權貴,被北梁大?皇子扔進牛棚踩斷了手?臂,還被前左将?軍之子吊在房梁上……”
“呵。”封離輕笑,跟昨日?赫連重錦所說一模一樣,他還當雷源有什麽?自己的消息渠道,沒想到竟是昨日?扒了牆角,“還有呢?”
封離眼神鄙薄,看他仿佛在看什麽?蝼蟻。雷源被他一激,之前不敢說的話?脫口而出:“還有你不知道被多少北梁權貴玩弄,多番實踐出的狐媚之術果然不同,一回國便将?攝政王籠絡在了掌心!”
封離仰頭?大?笑,樂不可支。
“你笑什麽??本少爺可有說錯?”
“錯了,大?錯特錯!”
雷源瞪向封離,封離回視,那一刻尚且稱得上中正平和。他淡然質問:“既是我奴顏婢膝,北梁人應是大?為滿意,為何還要把我扔進牛棚?那前左将?軍之子為何又要将?我吊于房梁?”
“還什麽?狐媚之術?你既知北梁前左将?軍之子害我,便也該知道那左将?軍是怎麽?變成?前的?是誰殺的他?”
在場之人俱知答案,是攝政王周昭寧。
“攝政王待我好,那自然有一份虧欠。我因他而受的折磨,他想要償還。而北梁貴族辱我,當然是因我不肯摧眉折腰,寧死也不失國體!”
說到這?時,多少還有封離的穿鑿附會之語。可他想起另一個封離,再往下卻已是字字肺腑。
“大?禹當年戰敗,以?皇子為質,換取喘息之機。我在梁都十年苦寒,爾等在禹都錦衣玉食,是我皇子之尊比不上你們世家子弟,還是我身強體壯能經磋磨?我忍辱負重,是為了今日?在大?禹第?一學府,聽你們這?幫未來的朝廷棟梁嘲諷取樂嗎?”
封離神色漸漸嚴肅,他環視全場,目光掃過每一個學子。來到這?方國土之後,他從未有此铿锵之言,将?遲來的師生盡皆震懾當場。
“歸國以?來,我從不言過去,只因辱在我身,損在社稷!我當年在北梁的遭遇,若是斷了脊梁,斷的便是大?禹的脊梁,而非我個人。雷源,你以?此玩笑,可問過我父皇在天之靈,可問過陣亡的大?禹将?士們亡魂何安?”
“封珏身為王府世子,比你們更養尊處優、一世無愁,但他心中有家國,有大?義?,才?為我仗義?執言。不像你們,蠅營狗茍,眼中只有個人恩怨和利益,哪知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
他胸中激蕩,這?是他當為先帝皇七子封離說的話?。消逝的那個封離性情怯懦,可他在北梁十年,無論何等侮辱與苦楚,都以?柔弱如蒲柳的身軀扛了下來。這?江山歸了他弟弟,但社稷安穩該有他一份功績。
先前因他曾經受辱而對?他不屑的學子們,羞愧地低下了頭?顱。
可雷源不會,他見之前和他一起議論笑話?封離的人倒戈,憤恨之色愈加明顯。
他大?吼着質問封離:“你既然知道有辱國體,那就該以?死明志!你怎麽?還有臉回國?!”
封離正待回複,解泉泠已先一步上前。他袍袖一振,好好一個才?子,竟指着雷源的鼻子罵:“笑話?!你個衣冠狗彘,何不溺以?自照!你輕薄下流,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要死就該你去死!”
解泉泠罵的蕩氣回腸,封離在旁聽得一愣一愣。他和封珏對?視一眼,以?眼神詢問:他素來這?麽?會罵人?
封珏點頭?,一臉心有戚戚,也不知是聽解泉泠罵過誰,還是自己就被解泉泠罵過……
兩人眼神交流時,解泉泠還在罵,正罵到雷源的幾個同伴:“人頭?畜鳴,近狎邪僻。”
聽到這?,本來站在最前護着封離和封珏的程寅往後退了兩步,沒忍住掏了掏耳朵。他看了看解泉泠,又看了看封珏,看向後者的眼神都變了。同樣是名列前茅的優等生,和解泉泠相?比,世子真是好溫柔!
解泉泠罵了足有一刻鐘,罵得雷源臉色通紅,眼看着就要喘不上氣。要不是韓博士出言打斷,解泉泠看樣子還能罵下去。
封離在一旁拱手?作揖,真誠道:“解兄好口才?,不去鴻胪寺可惜了。一街之隔,要不我向我家王爺舉薦你?”
解泉泠激情罵人,卻衣襟都未亂,他拱手?還禮,臉色一瞬緩和。低頭?湊近,悄聲說:“去罵北梁人?好啊!”
兩人一拍即合,封離決定?今晚回府就親自去游說周昭寧,務必把解泉泠塞進去。解泉泠上屆秋闱便已中了解元,臨時授官也不是不行嘛!關鍵是這?樣的人才?,不放去會談中罵北梁人,也太可惜了。
韓仲博士走進課堂主持局面,他已在外頭?聽了個八九不離十,但為保公?正,還是出言詢問雷源:“今日?是你先譏诮同窗,出言诋毀?”
雷源不答,看向封離和解泉泠的目光陰恻恻。
韓博士見狀,又問封珏:“世子,是你先動的手??”
若是平時,封珏定?會認錯,可今日?他半點都不想認,點了點頭?,義?正言辭道:“是他該打!再來一回我還是要打他,便是不當面打,出了國子監必叫侍衛将?他套麻袋打!”
韓博士:“……”倒也不必如此耿直,心裏想想就罷了,怎麽?還能當衆說出來?一時,他看向封離的目光很是複雜,都是這?位殿下,把他院裏最純白的白兔都帶進了溝裏。
他們這?頭?一派和諧,突然,雷源在氣厥過去之前徹底爆發,他指着封離便喝問:“封離你厲害!你是最了不起的質子!那你肯定?知道,從古到今最著名的質子,可不就是橫掃六國一統天下的始皇帝?你忍辱負重回國,莫不是要效法他,莫不是也有那樣的心氣?!”
一時,場中俱寂。
此等信口開河的誅心之言,本該一笑而過,只當全未曾聽說。
可皇位之争,從來由不得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