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长(四)
沈裕今晨出门时,比往常还要早些。
容锦半梦半醒间觉出些许不对,曾牵着他的衣袖一角,含糊地问了句。
沈裕拢好床帐,等烛火微弱的光隔绝在外,只说是今日迁梓宫、葬南陵,礼节繁琐,文武百官都得提早过去。
容锦信以为真,没多久便又睡了过去。
这日满京城的商铺都得歇业,她便没再往绣坊去,睡醒后用了些早饭,在窗边坐了描花样。
原以为沈裕此去南陵,得明日才能回来。
哪知没过多久,听着院中传来动静,一抬眼,就见着形容狼狈的沈裕。
他身上穿的并非朝服,而是件墨色的劲装,鬓发似是被晨露沾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血迹斑斑的小臂。
容锦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手先颤了下,快要描完的花样霎时作废。
沈裕隔窗与她对视了眼,苍白的脸上竟露出些许笑意。
容锦这才反应过来,立时撂了笔,快步迎出去:“这是怎么回事?”
离得近了,看清他衣袖上的断口整整齐齐,显然是被利器划破。墨色的衣料浸了血,已经半干,看起来触目惊心。
容锦心跳快得厉害,却又不敢贸然上手,攥着他那只完好无损的小臂,定了定神。
“只是看起来有些可怖,实则不要紧的。”
沈裕回握着她,冰凉的手倒像是浸过井水,容锦总算理出头绪,吩咐道:“去请荀大夫……”
“这么点小伤请荀朔过来,怕是要被他抱怨半晌。”沈裕笃定道,“将伤口清洗干净,敷些金疮药就足够了。”
说话间,长风已经取了药箱送来。
容锦咬着唇,秀气的眉紧紧地蹙着,看他处理伤处。
那是道巴掌长的伤口,不算深,只是衣袖剪开时牵动伤处,致使结痂的口子开裂,殷红的血再次缓缓涌出。
长风处理这种伤驾轻就熟,眼都没眨。
沾了药酒的纱布擦拭伤处时,沈裕没什么反应,倒是容锦下意识倒抽了口冷气。
她轻轻拍了拍脸颊,欲言又止。
伤口清理妥当,到了该上金疮药的时候,沈裕抬眼看向她:“锦锦,你来帮我。”
长风会意,立时将金疮药给了容锦,自己则退到院中。
容锦指尖扣着瓷瓶上的贴签,在他对面坐了,小心翼翼地帮着上药。
为转移注意,轻声问:“你今日究竟做什么去了?”
她心中已经有所揣测,又问:“是为了黎王之事?”
“是,”沈裕话锋一转,“不过今后没什么黎王,只有与贵妃勾结漠北,假传遗诏、祸乱朝纲的乱臣贼子。”
容锦对那所谓的“遗诏”有所耳闻,稍一犹豫,问出大多数人都十分好奇的问题:“那封遗诏……是真是假?”
沈裕微微一笑:“这我就无从得知了。”
容锦颇为意外。
她原以为沈裕必然知情,但转念一想,印章能仿,字迹也能仿,有意为之未必不能做得天|衣无缝。
除却当事之人,又有谁能拿得准呢?
容锦的好奇转瞬即逝,心中一动,倒是想起许久之前曾她困扰许久的问题。
“你当初留我……是也曾这般考虑过吗?”
昔日,沈裕看中她仿字的天赋,曾逼迫着她伪造过一封书信。但在那之后,便再没提过。
容锦战战兢兢过,也暗自庆幸过。
直到今日,她仿佛突然窥探到了沈裕那时留她的真正用意。
沈裕向来八风不动的神情难得僵了一瞬,而后叹了口气,如实道:“是。”
他那时确实打过这个主意,并不想为此扯谎欺瞒。
言毕,端详着容锦的反应。
容锦并没恼,垂着眼睫专心致志地为他上药,随口问道:“那为何又改了主意呢?”
从始至终,无论朝堂之上闹成怎么样,沈裕都未曾提过半句,更无借她之手来反击的意思。
宁愿铤而走险去杀黎王,面临必不可少的流言蜚语。
容锦不需到外边去听,只稍一想,就他怕是再也摆脱不了那些“狼子野心”的揣测。
沈裕因她这句沉默良久,再开口时,提的却是当年旧事,涩然道:“那时你受我胁迫,在书房之中哭得可怜极了。”
那是容锦为数不多真情流露的时候
他那时心肠很硬,始终未曾松口,后来每每回想,总恨不得能回到那个雨夜,将跪坐在地上的她抱起来,温声安抚。
他手上沾的血已经够多,数不胜数,也不差这点。
可容锦不一样。
她从来是干干净净的,不该再被他拖进泥泞之中。
容锦被他三言两语勾起回忆,摇了摇头:“你那时可太……”
恶劣了些。
其实认真论起来,她初时对沈裕的印象并不算坏,毕竟是他将自己从黎王府给带了出来。
犹如绝境之中的一束光。
只是这份好感并没持续太久,就被沈裕自己搅了个烟消云散。
容锦并没将话说完,敷好金疮药后,用纱布缠好,手指灵巧地打了个结。
沈裕极轻地“嘶”了声。
“弄疼你了?”
容锦连忙问了句,抬眼对上沈裕一双笑眼,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受骗了。
先前烈酒清洗伤口,沈裕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帮着上药包扎的时候一直留心控制着力气,又怎么可能令得他这般?
“是我的错,”沈裕勾着她的小指,轻轻地晃了下,“你若生气,不如欺负回来,别闷在心中。”
容锦哭笑不得地横了他一眼:“你少受些伤才是正经。”
沈裕立时应道:“好。”
在容锦催促之下,这才松了手,起身到内室更衣。
隔着屏风,
依稀可见他修长的身影。()
容锦直到此时才得以平静下来,托腮打量了会儿,忽而问道:“商陆不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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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来说,这种事情本用不着沈裕亲自动手的。
以他的身体,不该冒这个险才对。
“被调去声东击西,吸引注意去了。”沈裕解释了句,不愿容锦再就此追问下去,若无其事地换了话题,“锦锦,你过些时日可有什么安排?”
他脱下沾血的劲装,换了件雪白的常服,长发半散着,又成了平日那个如琢如磨的世家公子。
早前,沈裕并不爱穿白衣。
只是经过芙蕖镇扮作时雨一事后,他看出容锦的喜好,回来之后令人添置了不少。
“无非就是往绣坊去,随着师父学针线……”容锦爱他这副模样,格外多看了两眼,这才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尘埃落定后,兴许能有几日闲暇,你若也无事,不如到山中住上几日。”沈裕解释道,“母亲在禅寺后山有一处清幽的别院,我少时,偶尔会随她到那里小住。”
后来,家中只余沈裕一人。
孤身再去难免触景伤情,他也并没那份闲情逸致,故而从未动过故地重游的心思。
还是前日容锦晾晒旧书,从中翻出沈夫人在世时留下的佛经,其中夹杂着他少时龙飞凤舞的字迹,才令沈裕想起这段早就抛之脑后的记忆,生出带容锦去看看的想法。
容锦近来并没什么要紧的事,闻言,几乎没怎么犹豫,便应了下来。
*
黎王死后,原本相持不下的局面被彻底打破平衡,公孙玘一派毫无疑问地占据了上风。
众人心知肚明,黎王的死没那么简单,但没人再当那个出头鸟。
沈裕下手实在是太快、太狠了,谁也不想脑袋上时时悬着把能要自己的性命的利刃,寝食难安。
公孙玘吃了亏、涨了教训,这回没再迟疑。
在沈裕动手清除了最大的障碍后,他趁热打铁,几乎是以雷霆之势清扫了那些残党,使其再难再成就什么气候。
而在此之后,他也并无相争之意,明明白白地表过态,内阁依旧以沈裕为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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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自此尘埃落定,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沈相这回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名义上能压他那位,话都还说不利落。
臣子做到这份上,已是煊赫至极,无人能出其右。
朝臣们对此各有心思。
以为其狼子野心、不择手段的不在少数,想的是今后要与他划清界限;也有不少想着恭维奉承,借机攀附。
只不过诸多盘算,并没能派上用场。
因沈裕他转头就告了假,说是旧伤复发,大夫嘱咐静心修养。
容锦也如约向春夫人解释缘由,换了半个月的闲暇。
她回别院时,买了不少容绮喜欢的零嘴,托成姝着人送到青庐。
成姝应了下来,顺道回禀:“今日依旧有不少人
()登门拜访,想要探望公子。”()
“他可曾见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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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
容锦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与此同时又难以理解,明明已经说了须得“静心修养”,依旧有人要来探病。
对于这疑惑,沈裕似笑非笑道:“说不准是以为我有意试探,想看他们表态。”
容锦险些呛了茶水。
正说笑着,门房传来消息,公孙玘登门造访。
容锦神情微妙起来:“他总不会也这样想吧。”
以她的了解,公孙玘并不是这种人,又揣度道:“兴许是有什么紧要的事?”
毕竟新朝伊始,总免不了会有许多麻烦,沈裕撂挑子躲闲,不少事情便都压在了公孙玘身上。
沈裕略一犹豫,还是着人请他到中堂说话。
然而两人都想得太正经了。
公孙玘这回过来,并不是为正事,也没带什么调养身体的补品,反而带了一坛子酒。
容锦一言难尽地打量着。
公孙玘像是看出她的心思,笑道:“我知道沈相身体无碍,想着此处也不缺什么补品,思来想去,还是将我家老爷子昔年在京中为官时酿的酒,挖出来一坛。”
公孙家那位老爷子昔年在京中时,文才固然出类拔萃,但更为声名远扬的,其实是他那酿酒的手艺。
就连饮遍天下美酒的先帝,都对之赞不绝口。
时人以能讨公孙老爷子一杯酒为风雅幸事。
公孙玘带来这礼,不可谓不珍贵,足见心意。
公孙玘自小众星捧月似的长大,是偌大一个家族中最受长辈喜欢的小公子,后科举入仕也是一路顺遂,连中三元世所罕见。
这样的经历,常人很难不自傲。
他知沈裕的厉害,但心中未必认为自己及不上对方,直到此事后,方才正视了两人之间的差距。
就如沈衡所说,他们一生中所经历的最大的苦难,放在沈裕那里,兴许压根排不上号。
千磨万击锻造出来的利刃,自然不是常人所能及。
公孙玘听了这一番开解,得以释然,亲自挖出这坛老酒,来向沈裕道谢。
既谢他摆平麻烦,也谢他令自己学到的手腕。
这些时日,朝臣们想方设法地送了不少礼物,有调养身体的名贵药材,也有所谓“陶冶身心”的名家字画。
沈裕一概没收,令人怎么送过来的,就怎么搬回去。
这坛酒,成了他点头收的唯一礼物。
公孙玘是个极知情识趣的人,
他知沈裕不喜外人打扰,将酒送到后,婉拒了容锦留他用饭的邀约,起身告辞。
只是临出门前又向沈裕打趣道:“中书政务堆积如山,您可别乐不思蜀。”
沈裕扶额,轻笑了声。
公孙玘离开后,容锦便没了顾忌,趴在案边,打量着这坛子酒。
她年纪不大,自记事起,公孙老爷子
()已经辞官回陵川,故而未曾听过这位的名头。
还是等沈裕娓娓道来,方才明白这礼物的分量。
容锦不常饮酒,也分不出什么好坏,只是嗅着封口处溢出若有似无的酒香,就已经想尝一杯了。
晚膳备好。
沈裕拆了酒坛的封口,叮嘱道:“那位老爷子喜烈酒,后劲极大,你素来不胜酒力,略尝些也就罢了。”
容锦听着这话有理,点了点头。
可沈裕只为她斟了半盏酒,仿佛只是润了润唇,便没了。
容锦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将空落落的杯子摆到沈裕面前,无意识地放软了声音:“再要一些。”
白皙的脸颊似是染了胭脂一般,那双水盈盈的眼眸极亮。
沈裕在容锦这里本就没多少理智可言,被她这样眼巴巴地看着,那点犹豫稍纵即逝,又斟了些酒。
容锦得了甜头,等到再一杯酒饮尽后,故技重施,又将杯子摆在了沈裕眼前。
如此两次后,沈裕凝神端详片刻,提醒道:“锦锦,你快要醉了。”
若非酒力使然,容锦不会如现在这般。
虽说沈裕心中喜欢极了,恨不得她能变本加厉,但思及宿醉后的折磨,还是制止了她。
容锦撇了撇唇角,一副委屈模样:“你又欺负我。”
沈裕哑然失笑,抬手揉了揉她的鬓发。
那坛子已经令人收起来,食案上,唯有他杯中还有一半残酒,容锦的目光屡屡往那里瞟。
看起来可怜可爱。
沈裕心念一动,端起那瓷盏,慢条斯理地饮了口。
在容锦垂首丧气时,轻轻挑着起她的下巴,低了头,将含着的酒慢慢喂给她。
容锦下意识地想要更多,柔软的舌尖舔过他的唇齿,不知不觉中,已经撩起起他大片火气。
“锦锦,”沈裕将人抱入内室,低哑的声音反复唤她。见她的眼眸已不似平素那般清明,终于又问,“你可喜欢我?”
容锦此时格外迟钝,反应了好一会儿,似乎才想明白这话的意思,笑盈盈道:“喜欢。”
“那,”沈裕没再动弹,问得慎之又慎,“你可爱我?”
她像是被这问题给难住了,想了好一会儿,依旧没能说出个所以然,倒是自己不耐烦起来。
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隔着中衣在他肩胛留下几道细细的痕迹,声音中带着些许难耐,小声道:“难受。”
在这事上,大都是沈裕哄着、伺候她,这次却并没如愿。
沈裕在榻上随性坐了,衣衫松松垮垮,半遮半掩,墨发如流水一般从肩头散下。
幽深的目光落在容锦身上,哑声道:“你自己来。”
……
一直到第二日,容锦从宿醉中醒来,只觉头疼欲裂。
她扶着昏昏沉沉的额头,好一会儿,昨夜那些零碎的记忆才逐渐浮现,随即从脸颊红到了耳垂。
“既醒了,再喝些醒酒汤吧。”
沈裕的声音响起。
他告了假,难得这时辰竟会在家中。
容锦先前觉着这样很好,沈裕操劳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好好歇歇了。可眼下,她扯着薄毯盖了整张脸,一时半会儿并不是很想见他。
“山间小院已经有人洒扫、收拾妥当,马车也已经备好,只等着你了。”沈裕在床榻旁坐了,将薄毯掀开一角,“只一点,那住处原本隶属禅院,虽无明文规定,但最好是戒荤腥、戒酒。”
从前沈夫人去时,皆是茹素。
沈裕那时正是长身体的少年,虽曾有过只字片语的抱怨,但始终未曾破例。
容锦对戒荤腥无可无不可,只是听到“戒酒”二字时,眼皮跳了下,幽幽道:“……挺好。”
若早有这个觉悟,现在也不至如此了。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起身梳洗,并着早饭的粳米粥,一并又喝了半醒酒汤,昏涨的感觉才渐渐褪去。
容锦在心中狠狠记了一笔,打定主意,再不多沾一滴酒。
这是个适合出门的好天气,天朗气清,日光明媚。
沈裕站在阶下,颀长的身影被日光拉长,修长如玉的手伸到她眼前:“随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