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冬至后,湖阳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小雨。
雨势虽不算大,但天色始终阴沉沉的,寒气愈重,平白叫人心情不佳。
与京城不同,南边的冬日是湿冷,容锦换了厚厚的衣裳,仍旧有些不适,于沈裕膝上的伤而言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沈裕从不会为此抱怨,但也不是毫无影响。
有政务须得向沈裕回禀的属官或多或少都能觉察到,他近日耐性不如从前,处事手段上,也仿佛更为凌厉了些。
荀朔倒是早有预料,见缝插针挑着沈裕得空的时候,施针、熏艾。
但病根早就落下,如摔破一角的环佩,再怎么修补也不可能恢复如初,这些手段也只能起到些缓解的作用,聊胜于无罢了。
容锦是想着,沈裕这样更该好好歇息才对,可他白日里为正事操劳,夜间竟还有心思扰她。
床帐之间,带着些抵死缠|绵的意味。
对此,容锦初时觉着不可理喻,只是劝不动,第二日就着早膳吃药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
虽说沈裕从不会顾影自怜,平日里也掩饰得极好,可总有那么些时候,会被勾起心底暗藏着的不甘。
当初南林猎场时,秦瞻出言讥讽,拿他少年时的风光无限来嘲他如今沉疴缠身、不良于行。
沈裕一笑置之,几日后,却偏要亲自动手杀秦瞻。
弯弓引箭,将侯府世子戏弄得如丧家之犬。
他虽生了一副光风霁月的温润相貌,极具欺骗性,但却不是圣人,也算不上君子。
不知又有什么麻烦事,绊住了沈裕,直至天色彻底暗下去也未曾归来。
倒是荀朔已经拎着药箱先至,等待百无聊赖,与容锦闲聊。
屋檐下灯笼高悬,在牛毛似的细雨之中映出朦朦胧胧的光。
“都是些扬汤止沸的法子,折腾来折腾去,依旧无法根治。”荀朔看着檐下的落雨,老毛病发作,忍不住叹道,“若沈相能早听劝告,寻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好好将养着,也不至于此……”
身为大夫,最厌烦那些不听医嘱的病患。
可身为荀家子弟,荀朔再怎么无意朝局争斗,也总是有所了解,明白沈裕亦难免身不由己。
容锦托着腮,垂眼看着棋盘上的残局,轻声道:“他身上的毒,从前也说无计可施,后来青漪姐不也想出法子?走一步是一步。”
便是真没法子,那也只能认了。
在沈裕看来,有比他命更重要的事情,旁人着急上火也没用。
荀朔被她这坦然的态度噎了下,顿觉这像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沉默片刻,忽而叹了口气:“我及不上青漪。”
他话音里带着些怅然与沮丧。
容锦瞥了眼,虽没开口,但对此话的认同也算是明显。
荀朔这回更说不出话了,默默许久,这才问道:“你知道我与青漪的旧事?”
颜青漪与荀朔因家中长辈的缘故(),自幼相识?()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说起来也勉强算是青梅竹马。只是荀家世代于太医署任职,颜老爷子虽有一手好针灸术,但只闻名于乡野间。
哪怕少年时芳心暗许,终究是门不当户不对,荀家也不想要一个“性野难驯”的少夫人。
这其中的周折能写完一册话本,最终是颜青漪彻底不耐烦,摔了昔年荀朔送她的定情玉簪,自此一刀两断。
容锦在残局上落了一子,惜字如金道:“算是。”
荀朔霎时显得分外局促,像是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提起。
容锦摩挲着指间的墨玉棋子,余光瞥见檐下飘来的落雨,想起多年前她初见颜青漪的那日。也下着雨,但却是大雨滂沱的夏日。
那时的颜青漪身量比现在低些、瘦弱些,轮廓兴许也更柔和些。
她孤身一人,在大雨之中踽踽而行,明明有着那样厉害的医术,却好似没察觉自己发热,直到神志不清地倒在街头。
那日娘亲领着她去佛寺的水陆道场,回来得晚,凑巧将昏迷不醒的颜青漪带回家中。
颜青漪自然不会正儿八经同她讲自己的“情伤”,只是那夜高烧不退,容锦陪了一宿,断断续续听了不少胡话,后来慢慢回过味来。
颜青漪并没为此寻死觅活过,就连那点失落,都没持续多久,养好身体之后就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去了。
她接手了祖父留下的青庐,为乡野百姓问诊看病。
再后来,又为沈裕的病离京云游,过得自在又洒脱。
倒是荀朔,像是被困在了原地,念念不忘。
“她……”荀朔犹豫再三,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是如何说的?”
对着荀朔恳切的目光,容锦想了想,从记忆深处翻出一句颜青漪当年的评价,转述道:“感情这种事情,有也好,没有,也无妨。”
荀朔彻底安静下来。
容锦又落了一子,对着残局沉思许久,直到听着沈
裕回来的动静,方才起身又点了盏烛火。
荀朔整个人都仿佛蔫了一样,就连对着沈裕,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沈裕难得见荀朔这么安静,倍感惊奇之余,甚至有些不适。在他收拾银针时,放了衣摆,眉尖微挑:“是疫情加重了?还是我病入膏肓了?”
“……就不能盼着点好吗?”
荀朔满是无奈与沈裕对视了眼,品着有些发苦的药茶,低声道:“您有求而不得的人或物吗?”
沈裕一早就查清了他与颜青漪的旧事,听这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却难共情他伤春悲秋的心思,颇有几分无语道:“这都过去多久了?”
话才问出口时,荀朔就有些后悔,因沈裕这人同他谈朝局政务尚可,问别的就是驴头不对马嘴了。
果不其然。
他没好气搁了茶盏,示意沈裕伸手诊脉。
瘦削到筋骨分明的小臂上,有着两道细细的抓痕,将消未消,带着暧昧
()的余韵。
荀朔顿了顿,抬眼看向沈裕。
沈裕面不改色地看了回去。
荀朔压低了声音,却正义凛然:“您如今的身体,若非阴阳蛊发作,还是不要过分胡闹为好。”
沈裕的神色淡了下来:“颜姑娘未曾说过。”
荀朔坚持道:“她不在,便是我说了算。”
容锦端着新换的热水进门,见着的便是两人僵持的情形,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然而谁都没回答,荀朔讪讪地笑了声起身告辞,沈裕则是若无其事揭了过去,问些闲话。
“我白日无事,也就看看棋谱,做做针线活……”容锦将拧干的帕子递了过去,“我新做了个盛手炉的绣囊,天青色的料子,您想要什么图样的?”
“随你。”
沈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见容锦欲言又止,好笑道:“难得见你殷勤,有什么事说就是。”
容锦就知道瞒不过,就坡下驴,提了自己想离出门的心思。
她还惦记着前几日往如意斋时谢掌柜那句话,虽说像是客套,但闷在府中无趣,也想着再去转转。
见沈裕犹豫,容锦下意识攥了沈裕的衣袖,学着白蕊那日求她带自己出府的模样,眼巴巴地看着。
“你……”沈裕开口先磕绊了下,又摇头笑了声,“也随你。”
有沈裕这句话在,容锦第二日便又去了如意斋。
阴雨连绵的缘故,整条长街都显得门庭冷落,不少人都想起夏日那会儿淹了半城的水患,生怕再旧事再演。
一路走来,见着好几个倚着门框看檐下落雨的,皆是面露愁容。
如意斋中也无顾客上门,原本算账的柜台上摆了整套制香的器具。
谢秋桐执了根香箸慢悠悠地拨弄着,听见动静后抬眼看去,随即笑道:“我就说,这天谁有闲情逸致来这里,原来是你。”
容锦收起油纸伞竖在门外,拂去鬓发上的水汽:“闲来无事,来叨扰掌柜了。”
说着,又问起前回分别时的话。
谢秋桐请她落座,亲自沏了杯热茶,摆了几碟糕点:“倒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只是若他日你回京时,有封信想托你捎给春姐姐。二来,则是有女红上的事情想同你请教一二……”
满室清淡微甜的梨香之中,娓娓道来。
谢掌柜与春夫人当初虽同在尚宫局,但学的手艺并不相同,她如今怀了身孕,想亲自给未出世的孩子做件百福衣,却为些针线技法犯了难。
谢秋桐自是不缺银钱,但不愿假于人手,也不愿敷衍凑活,可巧遇着了容锦。
容锦这才留意到,谢掌柜那宽松的衣衫下,小腹仿佛确实微微隆起。她嘴唇微张,竟莫名有些紧张:“我的手艺也稀松平常……”
“我先前就曾说过,你能入春姐姐的眼,就足够了。”谢秋桐抿了口茶水,含笑道,“你该多信自己一些。”
她语气温温柔柔,却如清泉,恰到好处地安定人心。
容锦捧着热茶,轻轻点了点头。
沈裕忙于政务,早出晚归,其实无暇顾及她每日究竟在做些什么。
容锦无事时,便会到如意斋来,帮着谢掌柜出主意,挑选衣料、配线,再到描花样、裁剪……
有客人上门,谢秋桐懒得动弹时,容锦也会帮着招待一二。
这日,更是将知县夫人哄得高高兴兴,大手一挥买了整套的头面首饰。
“先前只送你一对珠花,实在是占便宜了,合该再开你一份工钱才对。”谢秋桐指尖绕着丝线,打趣道,“又或是学制钗手艺,舍了春姐姐,来当我的徒弟好了。”
容锦知这是玩笑话,含笑捧场道:“好呀。”
眼前的小美人笑得眉眼弯弯,初见时的那丝若有似无的郁气仿佛一扫而空,叫人见了也不由得心生欢喜。
谢秋桐倚案看着,忽而有些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