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正文 Extra
    data-ad-slot="6549521856"</ins

    Extra

    19.

    黑澤陣的指節微微一抽。

    他從沒有覺得,言語是能殺人的。幾個字直直地砸在靈魂上,給人以頭暈目眩的重量。

    他似乎在耳鳴。

    近乎空白的寂靜裏,無線電失去信號的那種嗡鳴聲。單調,刺耳,高亢,然後他感到指尖的顫抖——這對任何一個殺手來說都不可思議;他廢了很大的力氣才讓它看起來很平靜。

    和表面一樣平靜。

    他的靈魂似乎脫離了幾秒鐘,然而似乎并沒有人發現這件事。回神過來的他才發現自己對答如流,好像有個看不見的、絕對理智的存在,短暫接管了這具身體。

    “……我待在這裏夠久了。”唐沢裕認真地掰指頭算,“之前革命戰争。兩年半。下鄉,三年,回來之後又是……”

    “八年。”黑澤陣忽然接話道。

    他的意識在這一刻回歸了這具身體,唐沢裕卻在他冷不丁的話裏一愣。然後他意識到,他說的就是他在這片國度上駐足的時間,于是便笑着搖了搖頭:

    “不止八年。”

    “之前也有人認識我,”他說,“在歐洲。一些……準備工作,大概持續了一年半吧。”

    然後他感慨道:“原來都這麽久了。”

    ——其實遠不止八年,而是八年零七個月二十九天。這是他從綠皮火車上見到他,一直到現在的日子。

    黑澤陣知道的遠比他清楚,可他只說出了前面的那個虛數。如果唐沢裕感興趣,那他大可以把跟着的月份乃至日期都說出來,可他後面的話卻又讓這一切徹底失去意義。

    還有他所不知道的一年半;

    他的歲月是從遇到唐沢裕的那一刻起始的,可唐沢裕并不是。

    他是旅人,是浪子,是永遠行走在路上的過客,黑澤陣很早就領悟到他的本質。他的血液裏始終奔湧着一種焦躁感;萬籁俱寂的時候,他能聽到那種聲響在皮肉下輕微沸騰。

    因為每分每秒都像是他偷來的,他享受着唐沢裕的停留,卻始終為此而惴惴不安。他想要留下他,永遠的變成自己的所有物,可他從年少到現在的所有嘗試都失敗了。小偷始終都只是小偷,當回來的屋主插上鑰匙,門鎖叩響,一切就早早宣判死刑。

    那一瞬的感覺讓他一下子閃回很多年前,搖晃的綠皮火車上,唐沢裕問他會做飯嗎?

    黑澤陣點頭,其實那時候的他連廚房都沒有見過一次,維持生機全靠統一配發的黑面包。

    緊接着唐沢裕又問,是不是會掃地。黑澤陣依然點頭,而他從那重複的句式裏無師自通地領悟出提問者想要的答案,所以他說:“我可以學。”

    那時等待的心情和現在別無二致。他走了那麽久的路,歸來才發現一直在原點徘徊。唐沢裕從來不吝于審判,而他是唯一的被裁決者,他以為自己已經掙開了長長的鎖鏈,可末端卻一直都牽在他手裏。只不過上一次他說:“好,那你就跟着我。”

    ——那是他的生。

    此時此刻他說,“我要走了。”

    這将無異于他的死。

    一面牆一般的死寂中,他聽見唐沢裕輕輕地說:“我不在一個地方待滿十年的。”

    20.

    黑澤陣說:“因為你的樣子一直都沒變嗎?”

    “啊,”唐沢裕飛快地停頓一下,“對。”

    煙火無聲地墜下去,半空中的光芒擦過了他的眉骨。他的面容兼有鋒利、森冷和東方人的委婉,專注地轉過頭和人說話,瞳孔裏似乎只盛得下一個人。

    黑澤陣要感謝他的坦率,這才能讓他毫無異狀地繼續問:

    “那我能猜出一個原則,不想被太多人記住。”

    “你的第一目的是掩藏自己,卻又作為革命的一環回來,你……”他頓了頓,“是發起者和組織人。”

    在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垂在身下,指甲深深地掐在肉裏,鮮明的痛感才能讓他繼續保持冷靜,“你為什麽參加這些?”

    ——你又為什麽要回來?

    有一瞬間他甚至想過,如果自己從沒有遇見他,是不是就不會面臨此刻。

    唐沢裕愣了愣,随後卻無奈地笑起來:

    “即便這樣,我也始終得在人類的社會中生活啊。”

    “要掩藏行蹤,最好的方式不是躲進山林,而是去結識一些……大人物。每段時期都會有這樣的人,”他說,“然後你就有身份,地位、和不會遭受他人質疑的合理性。時代和以前不同了。”

    像是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冷,他縮了縮脖子,将下颌埋在衣領裏,“人類的領土在擴張……很快,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狹義上人類無法涉足的淨土了,即使有,那也不是我該能去的。”

    黑澤陣又問:“我在課本裏見過你嗎?”

    他的問句是跳躍式的,細究之下才能體察出背後隐含的邏輯性。唐沢裕先是頓了一下:“恰恰相反。”

    “當你本身不屬于這個秩序中,”他說,“就已經沒有再作幹涉的權利了。”

    夜風漸漸地冷下來,他在無意識加快腳步,似乎想提快速度回去。黑澤陣始終在他身後,落後半步的地方,聽到他的聲音從風裏飄過來。

    “我的好惡能決定什麽?就算我能用經驗判斷,這一條路是對的,另一條路是錯的,可怎麽就不會又更高層次的人批判我,這經驗不是偏見、傲慢和一家之言?”

    “沒人有資格在事發前對未來的優劣下定論。歷史的歸歷史。人民創造歷史,而我始終是旁觀者。”

    “既然這樣,”黑澤陣說,“那你為什麽要回來?”

    他終于又繞回這個問題上,像一個沒有要到糖吃的小孩子,一遍又一遍,只想得到自己滿意的那個結果。可他實際上也不清楚自己想聽到的答案是什麽,或許最優解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切只是他的垂死掙紮,或者說,癡心妄想。

    “可能是因為……信念吧。”唐沢裕說完頓了頓。

    “我是不喜歡談理想的。就像天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的事。”

    “如果說我為什麽要回來,”他說,“大概是因為月亮就在湖底。那麽近,近在眼前,我總得撈一撈它。”

    21.

    黑澤陣想:我也是。

    他的一舉一動冷靜到極致,呈現出一種野獸被逼到絕路,爆發之前的缜密。回去的路上他擰開保溫杯,遞給他——唐沢裕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之後用什麽話題扯開關注,他已經沒印象了。

    唐沢裕拿出鑰匙開門。他喜歡把鑰匙串在一起,又挂上一對雞零狗碎的小玩意,拿在手裏叮叮當當,很有分量的一大串。門外的路燈壞了,有氣無力地忽閃着,他彎着腰,眯起眼去對鎖孔,黑澤陣在這時說:“我沒有信念。”

    “什麽?”唐沢裕一時沒反應過來。緊接着,他以一種驚人的記憶裏把這句與上一個話題串聯起來,并迅速理解了他的意思。

    唐沢裕說,自己會回來也因為某種信念感。

    而他說自己是個沒有信念的人。

    他開門的動作漸漸地慢下來,不像在專心分辨鑰匙,反而像在拿金屬一下下戳鎖孔玩。黑澤陣目不轉睛地注視他,墨綠的瞳孔在暗中呈現出懾人的光澤,像是要把這一幕永久地留在記憶裏。

    唐沢裕終于戳開了那個鑰匙孔。他在門口踢掉了鞋,然後又續上這個話題。

    “我剛想說,那不妨試試像我而活……”

    “但那未免也太自大了,”他說,“況且,我未必能擔負起一個人的生死。”

    “所以,聽到你能在擅長的領域做出成績,能升學,有導師指路,我其實很高興。去找到一件喜歡的事,全神貫注,并為之付出一生,我覺得那樣是快樂的。”唐沢裕說話間忽然失笑,“臨終前沒有遺憾——這是我想到過所有事裏,最圓滿的那一件了。”

    黑澤陣卻說:“好。”

    “好什麽?”唐沢裕反而一愣。他本能地意識到,黑澤陣應下的和他所說并不是同一件事。背後有風聲襲來,那一刻危險的直覺攀上巅峰,他在電光火石間轉過頭,因而也看清他在陰影中的神色。驚人的漠然與專注。

    這就是他看到的最後一眼。

    視野有黑暗漫起來,眼前的景象在飛速後退,微縮成一個圓,接着又變成一個亮點。

    ……失去意識的人軟綿綿栽倒下去,又在空中被一只早有準備的手接住。

    黑澤陣把他放在沙發上。他沒有急着做什麽,回到衛生間,一遍接一遍洗手。水池邊放着一個已經空了的保溫杯——蓋子是打開的;他在很早以前就會出門帶一只保溫杯,所以唐沢裕會在他的杯子裏喝水。

    一粒預謀之中的安眠藥。

    壁爐在出發前熄滅了,木頭間只剩暗紅的炭。室內的空氣是冷的,他在森冷的白光下,一遍又一遍洗手,在刺骨的流水中體會到一種卑微的、醜陋的、刻骨的眷戀。

    我早有預料。他想,并且也接受了。

    你不會為我而留,所以只有我追上你。

    但我做不到。

    他沒有擡起頭,因此就不知道,鏡子裏的自己呈現出一種怎樣漠然的臉色。做完這些後他關了水,站在沙發旁邊,昏迷的人無知無覺地沉睡着,仿佛整個人就和此刻的外表一樣,天真、柔軟且無害。

    沙發在重量下微微傾斜,黑澤陣坐在一旁,不斷地摩挲那處皮膚,直到唇角呈現出一種充血的通紅色;

    然後他垂下頭,慢慢地,鼻息蹭過了他的側頸。

    他在指節上留下一個吻。

    TBC.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