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後的第二天,沐景序就从院子里搬了出去。
柯鸿雪中午回来,瞧见西厢的门开着,几个书童在院子里搬箱子,沐景序就站在墙边一棵槐树底下,眉目浅淡,微垂着眼睛,似乎在看地上路过的一只蚂蚁,或者偶然坠落的一片绿叶。
听见声音,他擡头望来,隔着夏日树影下的光阴,淡淡看了柯鸿雪一眼,而後又垂下眼睫,好似昨晚那片刻的委屈和请求,从来不曾发生。
柯鸿雪莫名觉得心里堵起了一口气,他轻皱了一下眉头,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房门关闭的瞬间,他瞥见树下那人身影终于动了,紧接着院子中本就微弱的声音变得更加细小。擡箱子也好,搬行李也罢,脚步声都足够轻慢,也不知是不想扰了这浓夏光阴,还是不愿惊扰一场得来不易的梦乡。
柯鸿雪很难得的,在这片若有若无的搬家声中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西厢空置,院子又变成一开始的模样,好似从头到尾都不曾有另一人闯入。
南边的舍院还没修好,柯鸿雪不知道沐景序搬去了哪。
但这位沐学兄毕竟功课拔尖、长相优异,虽说一副霜雪般的性子不好接近,但也拦不住衆人对他的好奇心。
第二天便有人神秘兮兮地跑来跟柯鸿雪说:“沐景序搬去了掌院院中!我就说先生有泄题吧,掌院院子是一般学生能住的吗?”
柯鸿雪闻言,写策论的笔停顿了一瞬,又寻常地接了下去。
他心里其实也有疑惑,但说到底,沐景序这个人让他觉得危险。放狠话的是他,理智警告要离对方远一点的其实也是他柯鸿雪。
那番话足够真心,而他自己……其实也说不清到底会多过分地对待沐景序。
他将听到的信息从脑海中剔除,一篇策论写到了尾声,小结结束,柯鸿雪拿出私印,在上面盖了个章。
同窗瞧见又忍不住啧啧称奇:“羊脂白玉做印章,不愧是柯家寒英。”
柯鸿雪闻言垂眸看了一眼,随口道:“改日送你一块。”
那是柯学博找的料子,柯文瑞亲自为他雕的印章,至于一开始盛扶泽送他的那块……
柯鸿雪敛了敛眸,将印章收起,扬唇笑问:“去喝酒吗?”
“走!”
夏日荒唐不计数,白昼绵长,夜间辉煌。
柯鸿雪修文喝酒听曲儿过了一个夏季,立秋那天,柯家送来几箱西瓜,分给学府书生先生们吃。
柯文瑞和掌院惯有书信往来,柯鸿雪拿着信封,身後书童提着颗西瓜,二人往先生的小院中走去。
瞥见那座隐在竹林间的院门时,柯鸿雪脚步错了一瞬,身後书童一时不察,往前撞了一下,西瓜落了地,碎成许多瓣。
“少、少爷。”书童惴惴不安地唤道。
柯鸿雪回过神来,望着地上那一片狼藉的瓜瓤,沉默了两秒,道:“无事,把这清理了再拿一个来。”
“是。”书童立马答应下来,转身就去找笤帚。
柯鸿雪便继续往院门走去,他一瞬间的恍神只是突然想到,沐景序好像住进了这里,自那次夏夜之後,他们在学府中几乎一面也没见到。
像是被人刻意躲避一般,因为他说了一句“最好离我远一点”,于是沐景序便一次都没凑到他跟前来。
可如今却是柯鸿雪自己往掌院先生的院子里去,他闯进沐景序的地界,这又该如何算呢?
柯鸿雪皱了皱眉,莫名有些踌躇,却又很快释然。
他去找先生的,与沐景序无丝毫关系,哪怕不慎撞见,也不过是冤家路窄、凑巧而已。
他这样想着,往院内走去,轻车熟路地到了掌院的书房前,却敏锐地听见一道闷咳声。
霎那间记忆回笼,柯鸿雪慢下脚步,心里不自觉地想:看吧,是个骗子啊,不是说路途奔波才会咳嗽的吗,而今白日里咳的难道不是他沐景序?
门扉关着,像是怕立秋的风吹进屋子,柯鸿雪听见里面有细微的交谈声,眉梢微凝,转身就欲站远几步,等里面聊完了再去敲门。
可刚要转身的刹那,他听见一道低沉虚弱的声音:“先生信中跟我说一切如常,我却不知原来如常是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鬼使神差的,柯鸿雪突然停下了步子,一步也迈不动了。
另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却回:“殿下看如今的寒英,难道不觉得熟悉吗?”
“我今日不过一介草民,先生何以这般唤我。”沐景序道,然後才回:“熟悉……怎麽能不熟悉呢。”
“可我当初为他取字寒英,便是意为冬日鸿雪,他本不需任何外物傍身,也无需任何改变或迁就,他只要做他的柯鸿雪就好,何故做我的盛扶泽?”
秋老虎气盛,便是初秋,天气里仍有一股散不去的闷热,知了奋力叫着最後一个季节,随时都有可能死在某一个凉夜。
柯鸿雪定在原地,瞳孔骤缩,头脑却一瞬间清空,浑身上下都有微不可查的颤抖,好像随时就会死过去一样。
他连呼吸都快忘却,这像是一个梦境,分不出是好是坏,他只知道自己一动,这个梦可能就碎了。
他听见里面那位他本该唤做学兄的人说:“我本希望他这一生都可以洒脱快活,做学问做商贾,做什麽都无所谓,柯家能护他周全,我能保他平安。可如今这算什麽呢?五年前的那个笼,框住的到底是我还是他?”
理智飘向了空中不知道哪个方向,柯鸿雪面前是学府掌院的小院,小院前方是一间书房。
他来此是为送太傅的信件,为送一颗立秋的西瓜。
而现在他听到了什麽?
院外有声音远远传来,柯鸿雪回了神,脚像是灌了铅一样要定在原地擡也擡不起来,可又有一道声音告诉他必须离开。
没有缘由,仅凭直觉,他不该站在此处,不该出现在那两人面前询问方才听到的一切。
他早就猜测沐景序来学府别有所图,早就清楚沐景序目的不纯。
更甚至今日一切可能都是一个局,故意引他来此,故意说出这些似是而非的话给他听。
真相第一次离自己如此之近,柯鸿雪第一反应却不是相信。
他在心里预设了一千一万个反驳的理由,想了无数个沐景序是和掌院一起骗他的可能。
为什麽?
柯鸿雪抿了抿唇,干裂得有些离奇。
他终于迈动脚步,往院外走去,路上遇见正小跑着来送西瓜的书童:“少爷。”
柯鸿雪面色镇定地点了点头:“过去吧,别说我来过。”实则心下脑里全都乱成了一锅粥。
心脏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随时都有可能撞出来一般,他神色却坦然地好似什麽都没有发生。
学盛扶泽的这些年,他早就分不清哪些是僞装,哪些早已融进了骨髓,变成他的真实。
柯鸿雪是他,盛扶泽也是他,他们本就该是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人。
柯鸿雪又向前走了几步,带着些许热意的秋风吹过面颊,他终于有了答案。
因为害怕。
因为唯一接近真实的可能性过于缥缈和虚幻,他接受不了一点点那可能是假的猜测,所以宁愿从一开始就否认。
他能接受五年前的盛扶泽死在南下的路上,头颅挂在城墙,却不能接受再一次满怀希望被人欺骗的可能。
他必须将所有事实都确认,才会有那麽一丁点的可能相信方才那段对话。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头骨仍旧在桌上看着他。
柯鸿雪与它对视良久,心下一阵茫然。
他知道看树叶辨方向,也清楚卜算占吉凶,他挥笔便可就诗,提酒亦可言市井传闻。
可他不知道该怎麽看一颗白骨披上皮肉之後的长相究竟为何。
他从来没怀疑过这可能不是盛扶泽的脑袋。
而今有人轻描淡写地说他一直认错了人,有人说盛扶泽其实给他取了字,有人说盛扶泽活了,回来找他了,又被他赶了出去。
手越攥越紧,信封在手中揉成一团,柯鸿雪回过神,低头看那团信,沉思良久。
不问自取是为窃,君子非礼勿视。
可冥冥之中就是有一双手驱使他打开信封,柯鸿雪注视很久很久,最终做了回小人。
然後他看见信件最後写了一句:【殿下安否?】
他的爷爷,当朝太傅,问他的掌院先生,殿下安否?
哪个殿下?
盛扶泽。
柯鸿雪望着那四个字,眼睛渐渐充血,血丝遍布骇人,他死死地盯着那封信,最终不受控制地笑了出来。
撕心裂肺的笑,要将肺腑全部咳出来的笑,血泪流下来的笑。
重逢那天不是言语不逊出言侮辱,而是暗示提醒,告诉他柯鸿雪精明了半辈子,被世人夸迷了眼,竟连心上人的骸骨都能认错。
他从犬口抢下来、抱在怀中、冒生死大防守了五年的头骨,从来不是他的三殿下。
柯鸿雪笑得腹绞疼,书童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冷静了下来,可眼角似仍有血泪往下流。
书童心惊,正欲询问,柯鸿雪哑声开口,一字一句似泣似泪:“备车。”
当夜,“盛扶泽”的坟被人挖开,有人埋进去一颗头骨,取出来一块白玉。
又过三月,京中第一场冬雪降下来的时候,临渊学府南边新修的舍院落成,沐景序搬进去的第一天,看见有人大张旗鼓地搬着东西往西厢房走。
穿一身火红色的袄子,配一双金丝羊皮靴,行走间披风飘动,贵气逼人。
柯鸿雪弯起一双桃花招子,走到他面前,随口问:“听闻学兄聪慧过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不知学兄可会刻章?”
他擡起手腕,掌心向上赫然是一块白玉做的无字印章,在地底与一堆衣服埋了五年,而今依旧泛着莹莹的光辉,似乎从不曾被暗夜掩埋。
那年金粉河上游船里少年心思秘而不宣的章,如今赤-裸裸摊在两人之间。
身後是漫天飞舞的雪花,柯鸿雪站在阶下,擡头看向沐景序,雪花便在他眼睫上凝结成霜。
他笑得优雅又和煦,是这世上最俊俏的少年郎。
“做个交易吧学兄。”他说,“你为我刻一个章,我把柯家送给你。”
柯家的权势、金钱、地位、人脉,以及我。
所有所有,只要你需要,我全都给你。
我不管你图什麽,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又在骗我,既然你回来了,你来找我了,就该做好被我纠缠一辈子的准备。
我是这世上最像你的人,我是这世上另一个你,我们合该生同寝死同穴,我们必须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这是你盛扶泽欠我的,合该沐景序来还。
你既想沐浴在好时节下,又怎麽缺了寒英漫天的冬日?
柯鸿雪微微笑着,扬起头颅,眼底望着他,于是这世上只能看见他这一个人:“学兄,好久不见。”
殿下,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