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怀青是被渴醒的。
头痛,嗓子疼,稍微抬下手指,就感觉到一阵麻木。
身上盖着个藏蓝的小毯子,手搭在白色被褥上,正输着液,一截儿透明管下垫着个玻璃瓶,估计装了热水,挨着的是只很旧的兔子玩偶。
佟怀青眼睛泛酸,抽了下鼻子,果不其然,传来声很哑的嗓音。
“醒了?”
下面一句是:“饿吗,还是渴了?”
池野就在旁边的凳子上坐着,一天没刮胡子,下巴冒青茬,可能刚从外面抽过烟回来,身上带着冷意,头顶的白炽灯没开,对面柜子上挂了个小夜灯,光线昏暗,佟怀青分不清现在是何时。
只觉得自己好像……跟人说了些胡话。
难受脆弱的时候,心理就容易决堤。
他把灰兔子捞过来,搂在怀里:“有点渴。”
池野起身去给他倒水,瓷杯递过来,温热,喝下去喉咙都被熨烫。
“这是哪里?”
“王大夫的诊所,”池野长吁了一口气,单手插着兜,“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
佟怀青没吭声,从杯沿上露出俩眼睛。
池野沉默地看他,伸出两根指头:“二十三个小时!”
中间连翻身都不带的,忒香。
亏他怕人睡不好,抱人来看病的时候,还特意把那破兔子给带上。
这小屋子在诊所最里间,特意辟出来的,静得很,外面再怎么吵闹,也只觉得像白噪音,还能安眠。
佟怀青有些心虚:“我……”
“烧到三十九度多,”池野给杯子添水,“你这身子骨,是不是得练练,嗯?”
这样一个男人,弱不禁风的,将来娶媳妇可怎么办?
佟怀青没好意思抬头,只是说:“别倒了,我喝不下。”
池野冷笑一声,撕开个药包冲剂:“那也得把药吃了。”
小王大夫送他闺女上幼儿园,临走时把卷帘门拉下一半,交代,要是醒了,别忘吃药,那会池野刚趴着打完盹,伸了个懒腰,点头说成。
淡黄色的颗粒融化,池野娴熟地用小勺搅拌,感觉温度正好,就递过去,佟怀青也没再作妖,老实接过,刚喝一口就皱眉:“苦的!”
池野很淡定,药哪儿有不苦的:“我给你加点糖?”
“那味道就更恶心了,”佟怀青顿了顿,闭着眼睛闻,“这个还泛酸,太难喝了。”
至于吗,池野有点想笑,池一诺小时候喝中药嫌苦,都要先舔口糖,捏着鼻子再猛地喝完,这玩意中间不能停顿,越是拉扯得时间久,就越是犯恶心。
果然,佟怀青已经捂住嘴:“我喝不下。”
池野在旁边坐下,一米二的单人病床,显得稍微有点挤,他没接,就着佟怀青的手喝了口,平静地抬起头:“还好啊,你别想,直接一口气灌。”
佟怀青还捂着嘴。
比不了,这人味觉有毛病。
“昨天不是还说自己很能吃苦吗,”池野拉长声音,鹦鹉学舌,“你不是总嫌我娇气……”
话音没落,佟怀青面无表情地一扬脖,给药喝完了。
嘴巴扁着。
“呕——”
池野大笑着拧开瓶矿泉水,递到人手心:“来,漱漱口。”
清凉的水没冲干净嘴里的药味,佟怀青一张桃心小脸都皱巴起来了,池野在兜里摸半天,也没掏出个糖,就站起来:“等着。”
佟怀青难得地不好意思:“要不算了吧,还得出去买……”
半分钟不到的功夫,那人又推门进来了,手上拿着板西瓜霜,已经抠开铝箔:“来,这个甜。”
佟怀青沉默片刻,接了放嘴里。
最起码能压下那个泛酸的恶心味。
一片慢慢地在嘴里含化了,味道怪,嗓子倒是舒服很多,池野瞅着他又喝了半杯水,才伸出手指,点点床头柜。
屋里还是暗,佟怀青伸手一摸,是粒黑糖话梅。
池野今天不要脸,从人家小王大夫抽屉里偷糖。
佟怀青用手拨那个边缘的塑料锯齿:“什么时候拿的。”
“就刚才,”池野坐回凳子上,抱着胳膊,“跟西瓜霜一块拿的。”
蔫坏,到最后才掏出来。
左手输液呢,放嘴里撕开包装袋,浓郁的酸和甜立刻弥散口腔,佟怀青把袋子捏手里,垂着睫毛,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发出点很细微的声。
突然不知该怎么开口。
昨天披的厚牛仔衣没了,今天病床上搭着的是件纯棉的小毯子,灯光像蜂蜜水,窗台摆放垂着长条的吊兰,诊所是自家房子改造的,没有什么消毒水的味儿,竟是别样的温馨柔软。
只有对面的池野格格不入。
下巴的线条利落,冒着青,给那张脸又增加了深刻的阴影,眉毛浓重,眼神很凶,在屋里,就穿着个黑色短袖,抱着胳膊的时候浮现出胸前轮廓,结实得像不容跨过的一堵墙。
黑糖话梅在脸颊上鼓出个小凸起。
“轰”一声,是淡蓝的卷帘门被拉开,小王大夫风尘仆仆地进了前厅,似乎已经有病人在外面等着了,跟着就是接连不断的咳嗽声。
输液的药水快下完了,抬头看看,玻璃瓶就剩个底儿。
池野还维持着这个姿势,突然来句:“睡舒坦没?”
佟怀青莫名心虚:“还好。”
那可是将近一天一夜。
居然不头疼。
神清气爽。
“瞅见我这俩大黑眼圈没,”池野扬起眉毛,“我可没睡好,中间阳阳也过来了趟,都没给你吵醒。”
佟怀青眨眨眼。
没看见。
脸黑,不明显。
“还有,我去网吧搜了下你名字,”池野继续道,“真是弹钢琴的啊,我还看了俩视频,别说,不错。”
玻璃瓶里的药没了,一道水线顺着管往下,快速地消失在滴壶。
“别的我也不懂,”池野平静道,“你昨儿说,不能弹琴了,是挺可惜的。”
佟怀青抿着嘴。
“那你咋整呢。”池野坐的凳子有点低,说话的时候抬头,自下而上地看着佟怀青,明明处于低势,但整个人依然如同蓄势的豹,干劲、充满危险。
没睡好,抽烟多,声音也是哑的。
只有语调,温柔着。
“小可怜。”
佟怀青咬碎黑糖话梅,难以言喻的酸味,刺激得他眼尾都跳着疼。
他被怜悯了。
或许是他表现得太强大,或许是周围人太小心翼翼,当被托在掌心里的月亮摔下,狼狈着坐在泥潭里,敢安慰吗,能同情吗,或许随着时间的变化,会是带着尴尬的劝解,和隐着烦躁的哀其不幸。
“你在可怜我吗,”佟怀青仓促地转移目光,开口却满是生硬,“用不着你费心,我好得很。”
池野点点头:“那成。”
佟怀青轻轻地“啊”了一声。
还有话没说完,想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冷冰冰说话,想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万千思绪都收敛在了眼底,他心里酸酸涩涩。
池野全然没体会到似的。
三秒钟后,直接拉过他的手掌,按住针头撕开胶带,熟练地一拔,把渗水的针头扎回药瓶口。
动作一气呵成。
然后得意地挑眉:“瞧,药一点也没浪费!”
感情刚佟怀青的话没往人家心里去。
在盯着输液管呢。
前面的门诊逐渐有了人,喧闹声传来,这间小屋子还没亮堂,佟怀青病的时候,池野拿他当小仓鼠看待,特意要了最里面的一间,遮光帘厚重,安安静静,能让他一口气睡得骨头都酸。
但这会也得走了。
百叶窗打开,佟怀青松开按着胶带的手,缓慢地穿好衣服下床,没走两步,腿弯软,眼睛被刺得疼。
还蔫吧着。
手背疼,肚子饿。
睡好觉也不管用,没精打采。
倒是给池野看得有点手痒,他这人修车修东西习惯了,易拉罐瓶子在他手里都能变废为宝,没几下,剪出个漂亮小飞机小帆船啥的,看见路边的花没浇水就难受,朋友说他擅长琢磨,所以年纪轻轻出来闯荡,除了身蛮力外,也能折腾,之前那个小厂别人都不看好,就他当机立断决定给拿下,果然立马红火起来,不用盯着,每月都能吃分红。
所以这会他就忍不住。
佟怀青敏锐地感觉到旁边虎视眈眈的目光。
太坦荡了,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你干吗?”
池野舔了下嘴唇,继续盯着。
那纤细的脖子和小腰,还有动不动就生病的小身板。
怎么办。
好想喂他。
给他肚子塞得满满的,不信不长肉。
佟怀青被盯得有点发毛,刚刚说错话的愧疚也没了,甚至都有点想动手。
“怎么,”池野眯着眼,已经看出来了,“你又想跳起来打我?”
佟怀青顿了顿:“不是。”
他就这毛病,容易炸毛。
“我有时候做事,不过脑子,心不静。”
那可不,池野推开门,领着人往诊所外面走,感觉佟怀青真沉不住气,跟那啥似的,一戳一蹦跶。
但没敢直接说出来。
秋天的四季桂在飘香,阳光明媚。
佟怀青瞪他:“你在笑什么?”
“没啥,”池野已经踏出门槛,笑得乐呵呵的,“说你像只小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