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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回遙山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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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遙山縣

    石善文剛被抓去不到一個時辰,又被放了回來。

    因禍得福,原本打算餘生偷偷摸摸活着,這下可以光明正大進出家門了。

    周圍鄰裏炸開了鍋。死去的石善文怎麽活了過來?是大白天見鬼?還沒從晃眼中回神,又見人被官兵抓走了。

    可戚戚然的話頭還沒掰開,石善文又回來了。

    就像是夏天的陣雨,電閃雷鳴烏雲密布,結果風一吹就出了個大晴天。

    石善文是認識貴人啊。

    家家戶戶的婦人都跑來求石善文,請他再去給貴人求情,放過自家男人。

    還有好幾個是石善文過命兄弟的內眷,苦苦祈求着石善文。

    這一天殺一個山匪頭目示衆鬧得人心惶惶,城內愁雲慘淡。

    關于這件事,百姓衆說紛纭。

    家裏有礦工被抓蹲大牢的,每日愁眉苦臉到處說自家男人冤枉。以前都是官府逼迫,不然哪能落草為寇。

    家裏沒礦工的,便拍手稱快,恨死半年來山匪燒殺搶劫無惡不作。

    就算是被官府逼迫上梁山,那也不能反過來欺負百姓啊。日子都不好過,數千男丁躲在山上啃草皮嗎?

    肯定沒少搶百姓口糧活命。

    躲命就躲命,還趁機搶活命口糧,這就是山匪。

    可千萬別放出來,好好關一把洗刷下山匪戾氣。

    那幾個京商也摸不準其中局勢,到底要殺多少山匪?以儆效尤震懾那些“有前科”的礦工?

    如果礦工殺完了,那他們找誰來開礦?

    幾個京商聚集在一起琢磨,最後利用二皇子手谕,和聞登州防務軍将領疏通了關系。

    那将領名叫葉大禮,是新換上來的;但也深谙官商之道,只是忌諱顧凜柏還鎮守在聞登州。

    不過,他是本地人,比那些朝廷空降輪防的将領多些人情味。這次聞登州徹底剿匪後,聞登州勢必要裁撤一些兵員。朝廷不養閑兵,怎麽妥善安置将士是一件頭疼的大事。

    這幾個京商找他來疏通關系,要世子爺放了礦工,這他可沒權限。

    但他腦子也聰明,就給幾個京商說,礦工沒有沒關系,他這有身經百煉的将士,保管比礦工還管用。

    那三個京商一合計,想也是這麽個理,便不再執着于那批礦工,轉而收了退伍将士。

    但礦工是有了,骨幹工匠還沒影子,一個個都被關押在牢房裏。

    鑲長辨察礦脈是開礦成敗最重要的關鍵。爐長負責冶煉火候,爐膛火色和爐煙變化都至關重要影響煉銅效果。

    銅長負責礦內的開采和采礦安全,沒有十足的經驗,極可能導致塌礦埋人。炭長需要原料供應,要是銅礦開起來,每天需要燒炭近千斤。

    京商等了沒幾天後,終于等到牢房放人了。

    可挨家挨戶去拜訪的時候,一個個都碰了一鼻子灰,家家走空。

    “七長治廠”的鑲長、炭長等人此時都在宴緋雪的大廳。

    一個個提着禮信相約上門拜訪,感謝宴緋雪把他們撈出來。

    宴緋雪自知手段不光彩,卻也并不自我非議,只是在待人接物上更加禮遇幾人。

    石善文當初只抱着一絲希望求宴緋雪的;畢竟放他一個,可能已經消耗了宴緋雪在世子那裏的人情。

    此時再去求宴緋雪放所有礦工,這簡直異想天開。

    但他們開礦鑽山洞的兄弟都是生死過命情誼,斷然做不到眼睜睜看着他們被砍頭。

    他厚着臉皮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微弱希冀找到宴緋雪,哪知道宴緋雪只是遲疑了下,而後說自己五天後給結果。

    焦躁的五天格外漫長,家家戶戶都祈求這個好消息。

    不過他們沒有煎熬五天,在第二天就放出來了。

    一放出來,石善文就帶着六個廠長來找宴緋雪道謝了。

    幾人剛從牢獄出來,看到官兵就怕。

    更別說主動來世子府邸,和那些一個個穿戴盔甲的侍衛說拜訪宴緋雪兩人了。

    就在幾人躊躇不前的時候,宴緋雪早就安排好小六在門口候着了。

    幾人順利進了世子府邸,到了宴緋雪的院子。

    石善文在大廳看到宴緋雪的時候,忍不住下跪給他磕頭;宴緋雪受之有愧,嘴巴卻說給晚輩下跪,是要折晚輩福氣。

    這番話,親近又溫和,無疑打消了石善文一行人的拘謹。

    他們落座後,丫鬟們端着各種糕點堅果魚貫而入,茶水還是準備頂好的千山頂。

    入口香濃,微微帶着點苦澀,餘味敦厚綿長,正适合他們這種熬夜提神的礦頭。

    他們這些廠長,也只是憑手藝吃飯的小富之家,哪能喝到七十兩一斤的茶葉。

    頓時又受寵若驚,對宴緋雪印象越發好起來了。

    至于白微瀾,宴緋雪把他打發走了。要是白微瀾在這裏,他怕氣氛話頭熱起不來。

    宴緋雪和幾人聊天拉家常,先從家長裏短切入,而後聊城內大環境,最後又扯到了銅礦上。

    聞登州局勢不景氣,百姓都窩着一肚子火,更別說這幾個重點通緝的礦頭了。

    話頭越聊越熱,最後即使說到銅礦,宴緋雪也照樣能接住話頭。

    宴緋雪道,“我翻閱古籍,發現有的朝代銅錢裏銅少鉛多,每千錢用銅三斤十四兩,鉛一斤八兩,錫八兩……①”

    石善文驚訝宴緋雪知道如此細致,便開口解釋是因為冶煉方法不同。

    他盡量說的通俗易懂,但宴緋雪每個話頭都能接住,還聊起了采銅相關的話頭。

    什麽火燒水潑法、鑿眼射水法、打眼爆破法等等都有涉獵。

    宴緋雪看書看得一知半解,但石善文一說,他立馬就能反應過來說的是什麽。

    聊下來一通,也知道各種方法優劣在哪兒,遇到成色不同的銅礦如何選擇。

    這些礦頭一聊到自己吃飯的手藝,一個個侃侃而談,但最後紛紛佩服起宴緋雪的博學。

    宴緋雪說自己半桶水瞎晃,只是趁此機會向各位前輩學習取經。

    還說,聽聞石善文辨察礦脈的本事一絕,像是中醫望聞問切一般,僅僅憑借礦石燃燒氣味就能辨察。

    石善文世代手藝傳家,加之本人确實天賦了得,七廠長都以他為尊。

    他擺手笑道,“只不過是熟能生巧,拿勘測山礦來說,先審別山勢,最好是重巒疊嶂、重關緊鎖……還得輔以陰陽五行,銅礦埋在地下,貴陰忌陽,貴藏忌露……然後尋找苗引也就是伴生的花草樹木,花瓣顏色往往是藍色或者紫紅色……找到礦石後觀察煅燒出的顏色,一般認為紅火為銅光。”

    宴緋雪認真聽着,而一臉崇敬道,“聽石前輩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石善文謙虛道,“哪裏哪裏,幾句竅門誰都懂。”

    宴緋雪道,“這聽着輕松易懂,可要是沒有天賦和經年累月的經驗,即使聽懂了那也是按圖索骥,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然,城內近萬人工匠中,為何就幾位名氣最響亮呢。”

    宴緋雪這話說的石善文幾人臉色十分舒心,臉露慈祥的笑意。

    他們一個個年近半百,手底下徒子徒孫無數,教了幾年都沒和宴緋雪聊的暢快合拍。

    還有一些自大自滿倨傲天賦的年輕人,一聽他說的這些訣竅很是簡單,沒有最初想的那麽複雜,還嗤之以鼻說鑲長也不是那麽難。

    一百兩一年的工錢,換做他也能拿。

    毫無遮掩坦露教學,結果旁人卻說聽着很簡單,要學幾十年?諷刺他不堪大用。

    就算沒那徒弟那麽白眼狼行徑,換做一個平常人怕也覺得聽起來很容易,覺得人人都能做。

    但宴緋雪的反應,給足了他們應有的尊重和對這個行當的敬重和敬畏。

    百工者賤,他們這些工匠手藝人無疑遇見最好的伯樂,得到最高的嘉獎。

    不過石善文高興一會兒後,臉上笑意便逐漸消失了。

    現在朝廷是真的嚴禁銅礦,他不僅一身本事無處施展,更重要的是如何養家糊口。

    不僅他有這個煩憂,數千近萬的礦工也是如此憂慮。

    總不能再次落草為寇,放出來前就被牢頭敲打震懾一番,也都沒了幹山匪的心思。

    田産荒廢,開荒是要開荒,只是前三年沒有收成。

    開荒不僅僅是根除樹根雜草,還要把草籽肥田,大塊大塊的犁翻埋在地裏漚肥,這樣搞個三年,情況好的話,第四年才開始有收成。

    宴緋雪自然知道幾人臉色憂慮的什麽,于是他順着話頭提起了重開銅礦的打算。

    衆人先是心頭一震,面色一喜,但随即緊張灰敗了下來。

    剛剛經過九死一生的逃命,可不敢冒殺頭之罪再幹了。

    宴緋雪笑道,當然是等朝廷開禁銅礦,到時候再請諸位攜手共創盛舉。

    幾人将信将疑,但想着他和世子關系匪淺,便也對他話信了七成。

    最後,宴緋雪趁熱打鐵,簽訂了契書。給石善文開出了一千兩的年俸,其他幾個礦頭都是七百兩。

    這簡直震驚這些老礦頭。

    他們每年挖礦産出,價值數十萬貫的銅錢。但是石善文只年俸一百兩。其他幾人都是大幾十兩。

    石善文幾人面面相觑只以為自己聽岔了,但宴緋雪給出的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幾人當即表示鞠躬盡瘁定要冶煉出銅來,報答宴緋雪的知遇之恩。

    幾人聊的越發熱絡,甚至恨不得立即撸起袖子大幹一場。

    七個廠長都經驗豐富,班底礦人都一呼百應,別說宴緋雪還對他們有恩。

    他們當即商定在哪裏選址,設立礦洞;既要保證距離錫礦鋅礦不遠的位置,又要考慮山林燒出的炭火品質,最後運輸腳費成本等等,每條逐一敲定。

    宴緋雪見他們熱情高漲,最後催了他們三次開席吃飯,他們才從激烈的争論聲中回神。

    這一幫七個異性兄弟各個脾性不一樣,雖然都以石善文為老大,但涉及自己複雜部分活計的時候,難免争得面紅耳赤。

    一時間都忘記這是在宴緋雪家裏做客,還以為是在礦山裏。頓時紛紛覺得不好意思。

    宴緋雪笑道,争論就是反複辯證推敲,這樣出纰漏的細節就會大大減少。

    石善文沒忍住笑道,“東家少年英才,處事周到妥帖,旁人怕是一輩子都學不會的。”

    宴緋雪道,“這沒有什麽學不學的會,不過是看到你們幾位前輩由心而發,三百六行行出狀元,前輩們就是其中翹楚令晚輩佩服。”

    “哈哈哈哈……”

    幾個中年男人爽朗大笑,半年多來的積郁一掃而空,對宴緋雪不僅僅是東家的尊敬,還有對晚輩的一種惜才和贊賞。

    白微瀾還沒走近院子,就聽見屋裏滿堂大笑。

    又驕傲又酸澀。

    聊差不多就得了,有錢能使鬼推磨,哪有事情拿不下的。

    正當白微瀾準備進院子的時候,一旁小四攔住了他。

    “白公子,夫人說今天您禁止入內。”

    白微瀾以為聽岔了,一臉不可置信道,“你再說一次?”

    小四擡頭挺胸振聲道,“夫人說不得他允許,您不得進入!”

    白微瀾哼了聲,臉色臭的不行。

    小四看他那樣子,越發覺得宴緋雪英名;不說談事了,就看到他那臉拽的王八上天似的,誰看了都拘束犯怵。

    “不讓進就不讓進。”白微瀾說完,洩氣似的一屁股坐在門口石墩上。

    等傍晚幾人吃完飯後,石善文幾人出來,見門口蹲着一個年輕人。

    一臉不悅氣勢陰沉的盯着他們。

    石善文沒認出來,忘記這就是那天街上宴緋雪身邊的男人;還以為是宴緋雪為了招待他,把人家晾一邊了。

    幾人心裏越發感激,對宴緋雪連連道不用送。

    等送走石善文幾人後,宴緋雪回到院子,就見白微瀾滿腹委屈的盯着他。

    宴緋雪笑着輕拍他腦袋,“進去吧。”

    白微瀾立即喜笑顏開,摟着宴緋雪說媳婦兒好厲害,一下子就搞定了這些人。

    一旁小四見白微瀾這狗樣子,也見慣不慣了。

    搖搖頭,招呼正在啃骨頭的小黃耍了起來。

    他倆也算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了。

    白微瀾在世子那裏吃過晚飯,聽完宴緋雪說商談的情況後,沉吟了會兒。

    “不知道朝廷開解禁令的通知,要多久才能下來。”

    “我要不先回遙山縣把孩子們接過來?”

    “剛好年底,錢莊也要開業了。”

    白微瀾剛說完,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開門一看,小六手裏拿了一封信。

    白微瀾以為是孩子們寫來的,揚着給宴緋雪道,“看看,準是小栗兒又問爹爹什麽時候回去過年了。”

    “回回只問爹爹,我這個父親倒是一點都不見問。”

    “怎麽沒問了?你是說沒單獨給你寫信,都寫的爹爹親啓吧。”

    白微瀾哼哼一聲,掃了眼信封,卻發現信封上寫的是宴東家親啓。白微瀾撕開封頭的手指一頓,把信遞給了宴緋雪。

    宴緋雪也看到了這幾個字,“你撕開就得了。可能是錢莊的事情。”

    白微瀾打開一看,果然是周煥的來信。

    兩人越看面色越不愉。

    信中,周煥說從州裏來了一家大錢莊,要在遙山縣搶在他們前頭開錢莊分號。

    聞登州解禁,外加外界紛紛揣測要重開銅礦,屆時湧入聞登州一方的商販絡繹不絕。官方銅礦一開,聞登州四周的交通運輸将大幅度改善。

    而遙山縣歷史上因為聞登州興盛過,此時随着聞登州解禁,靠着必經的官道航運,遙山縣也随之興起。

    屆時天南地北的商販經過遙山縣去往聞登州,往來銀子兌換彙存必定是有利可圖。

    加之來鳳州本來就是貨運轉中心,把聯號大錢莊開到遙山縣,統一市面兌換制銀,抓住機遇擴大版圖。

    各地商人拿的銀錠子不同,有五十兩的、十兩的、五兩的、還有碎銀子,更別說現在就銅錢還分青錢和黃錢。

    百姓小本生意還可以用戥子戳碎銀找零,但這樣也太不方便了。而且,銀子成色不同折價也不同,一般百姓也不能辨認。

    現在來鳳州的大錢莊,做的就是把市面上的舊銀子制成統一标準、成色的銀子,然後商人們拿去兌換流通。

    來鳳州的大錢莊在遙山縣開分號,雖然客觀上對白微瀾的信裕錢莊有影響,但各行其道各憑本事。

    兩人面色不悅的點就在,對方行事太嚣張了。

    在遙山縣內,散播信裕沒錢開不起來,是個空殼子的言論,企圖撼動百姓口碑。

    無奸不商,這點不置可否。

    但對方做的太過了。

    之前造謠白微瀾和時莺的源頭被查到了,就是那大錢莊的掌櫃散播的。

    這無疑觸碰到了白微瀾兩人的底線。

    原本錢莊與錢莊大多同舟共濟,同行間相互競争同時又相互護持拆借銀兩。

    如果是這樣惡心的同行,那白微瀾肯定不會讓他在遙山縣立腳。

    不過結合現下局勢,兩夫夫必定又要分隔一方了。

    宴緋雪見白微瀾眉頭擰巴,一言不發的垂眸思索。他道,“我回去吧,這邊銅礦還沒上正軌,離不開人盯着局勢。”

    白微瀾不想點頭。經過聞登州的事情後,他們早已決定,兩人無論去哪裏都要一起。

    可現實沒有兩全法。

    他想權想錢,但前提不是用和宴緋雪分開來換取。

    難道就真應了那句商人重利輕離別嗎?

    宴緋雪見白微瀾還不願意點頭,輕撫他後背道,“銅礦這邊,只要動工後看石善文幾人忠心與否,後面基本不用我們自己操心。”

    “不過,這七個人,我看是能信得過的。但不能僅僅憑借一面判斷,有時候當面聊的歡快,背後牆頭草也搖的歡快。”

    白微瀾眉頭一松,聽笑了。想着幾個中年男人腦袋上頂顆草,搖來搖去,也怪滑稽的。

    他深深嘆口氣,背靠在椅子上,仰頭望着宴緋雪,“哎,感覺自己還是好無能,說好了再也不分開,但面臨現實時又別無選擇。”

    宴緋雪見他一臉煩悶,隐約有些暴躁。他俯身親親他臉頰,一臉笑意道,“不,這正說明你越來越厲害了,現在處于緊要關頭上升期,是為了今後更好的日子。”

    白微瀾伸手攬住宴緋雪,把他放在腿上抱着,無可奈何道,“飯吃第二次就馊了,話說第二遍就沒用了。”

    他一手攬腰,一手捧着宴緋雪的側臉,心疼道,“晏晏其實也是不舍的對不對,你心裏也不願意分開,還要勸解我。”

    “你怎麽這麽好。”

    嘴裏的話含着濃情,顯得嘟囔不清又情不自禁被宴緋雪吸引。

    白微瀾說着,手扶上宴緋雪的後頸細細的摩挲,而後緩緩壓向自己,四片唇瓣慢慢的貼在了一起。

    鼻尖碰着鼻尖,呼吸逐漸炙熱。

    沒一會兒,宴緋雪雙手攀上了白微瀾的脖子。他仰着頭睫毛不停的顫抖着,像是忍耐不住想要振翅欲飛的蝴蝶。

    可是翅尾沾染了亮晶晶的水漬,濕了羽衣,只能無力的細顫着,等着狂風驟雨的來臨。

    最後白微瀾抱着宴緋雪,放下層層疊疊的藕粉床帏,深綠的錦被像是荷葉托着純淨的瑩白之軀。

    視線頃刻晦暗晃動起來。

    宴緋雪白膩的側頸上汗珠滾落,在逐漸粗-重的呼吸聲中,像是被猛獸盯上的豔麗荷花,只輕輕聞嗅便花瓣顫顫。

    他沒忍住扭頭望着虛空,他的手就被白微瀾握住了,在耳邊誇他真的好美。

    良久,白微瀾撩開一絲厚重的床帏。傍晚朦胧暗黃的光線探了進來,落在青絲如瀑半遮半掩的肩頭,那張臉上透着糜豔慵懶的失神。

    白微瀾低頭親了親宴緋雪,準備起身叫水。

    宴緋雪眼珠子動了動,嚅聲沙啞道,“再抱我一會兒。”

    白微瀾神色欣喜,這還是頭一次沒催他要水,而是要抱抱。

    兩人窩在被子裏相擁着,身體相互滋養着暖意,在小小一片床帏裏,享受無盡的溫存與餍足。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口又響起敲門聲。

    白微瀾沒動,宴緋雪看他一眼。

    白微瀾見裝死不行,啄了啄宴緋雪嘴角、鼻尖、眉心,最後輕輕吻了下他月牙弧度的眼皮,低聲道,“我去開門。”

    他穿好衣服,出了內房,還下意識看了眼床帏和屏風。來到外廳時,又聽到了急切的敲門聲。

    白微瀾皺起眉頭兇道,“不是人命關天的事情,我要你好看。”

    然而他嗓音滞啞,帶着幾分事後的慵懶,聽着讓人遐想十足。

    白微瀾拳頭抵着嗓子輕聲咳嗽了下,開門就見小六急吼吼的擡手又準備敲門。

    小六沒注意白微瀾的神色,一股腦兒道,“真是人命關天!”

    “怎麽了?”

    “先皇駕崩了。”

    “哦。”

    小六冷靜下來,盯着白微瀾瞧,“這麽淡定?”

    回答他的,是啪的一聲。

    門合上的冷風扇的他臉刺痛。

    白微瀾急步返回內房,而宴緋雪已經下床穿好了衣服。

    他一臉錯過遺憾的望着宴緋雪,只聽宴緋雪不确定道,“剛剛什麽人命關天?”

    白微瀾随口道,“皇帝死了。”

    宴緋雪扣領口的動作一頓,“皇帝?”

    “嗯。”

    白微瀾說完,而後似想到什麽,面色頓時雲開霧散,一把抱着宴緋雪又躺在了床上。

    宴緋雪被壓陷在錦被裏,摸不着頭腦,只見白微瀾臉色興奮的厲害。

    “我們不用分開了,先皇駕崩,按照禮制百姓素服三月,百官設香案靈堂哭喪吊唁一個月。還有就是三月內不能大興土木。”

    白微瀾語氣很激動,話密集又快,宴緋雪聽的暈暈乎乎,憑着默契猜測道,“你的意思是,三個月內銅礦開不了?”

    “是。”

    “我們可以安心回遙山縣處理錢莊的事情了。”

    兩人洗漱一番,當即找顧凜柏辭行,即使天黑趕路也無妨。

    從聞登州直接走水路,順流而下只三天就能到達遙山縣了。

    走陸路要六天時間,兩人歸心似箭想見到孩子們,都默契的選了水路。

    白微瀾怕宴緋雪暈船,準備好些中藥土方子,什麽揉手腕上的內關穴。把買了陳皮香薰、鮮橘子、話梅、老姜片等等。

    平時在街上看到什麽好看的好吃的,都買了一份給孩子們留着,此時打包也方便。

    到船上的時候,寒星閃爍河面清輝冷月,河風吹着有些刺骨的涼意。

    狐貍毛大氅吹的宴緋雪脖子發癢,白微瀾扶着他搖搖晃晃進了內艙。

    船艙很講究,船首建有勾連搭棚頂的門廊和大廳;從船頭甲板朱漆紅欄到尾翹部分,中間一共有四個小隔間。

    分別是船夫倉棚、盥洗室、用餐廳、卧房。

    內部裝飾華麗細致,幹淨又敞亮,推開窗戶,便能看到清淩淩的水面蕩着月色。

    不枉費白微瀾花了五十兩雇這豪華私船。

    宴緋雪說現在用錢緊張,還是省着點花,但白微瀾堅決不肯

    宴緋雪來的時候坐貨船,髒兮兮腥臭味兒重,還是和一群臭男人擠在船上,這休息不好怎麽能不暈船。

    宴緋雪跟着他,斷然沒有再受罪的道理。

    卧艙裏點上寧神檀香,牆壁內部用防風的絹布裹着棉絮覆蓋,小小的艙內倒是不覺得冷。

    兩人坐在桌子上,白微瀾正準備倒熱茶水的時候,宴緋雪咻的擡頭道,“我們是不是忘了什麽東西?”

    白微瀾一頭霧水,把熱茶水遞給宴緋雪暖手,“沒有吧,給娟娘、大伯母家準備的東西都帶上了,還寫信給石善文交代了我們年後再來,孩子們的小玩意兒也都在那個小箱子裏。”

    宴緋雪點頭,但直覺忘記了什麽。

    就在這時候,外面傳來船夫提醒坐穩開船的聲音,白微瀾眼眸一縮,立即起身腦袋卻擱在了頂板上。

    他摸着腦袋忙道,“小黃!”

    兩人掀開厚重的擋風簾出去,站在船首的甲板上,只見岸上小黃着急的嗷嗷叫喚。

    它見船開了還準備跳下水追,幸好宴緋雪出聲止住了它。

    叫船夫把船靠岸,小黃立即兩三步跳躍上了甲板上。

    “汪汪汪!”小黃一邊蹭兩人小腿,一邊龇牙咧嘴罵罵咧咧叫喚。

    宴緋雪看着小黃親熱又義無反顧跟來的樣子,沒忍住俯身揉狗腦袋,“上次吐的天昏地暗,這次還敢上船啊。”

    “汪汪汪!”

    兩人逗了下小黃,而後把小黃安頓在船尾的小倉庫裏。

    小倉庫有些陰冷發潮,但船上找不到稻草保暖,白微瀾準備翻出另一件兔毛大氅給小黃保暖。

    宴緋雪止住道,“你這是把小黃當祖宗供啊,一件二十兩,就這麽給狗用了?”

    “可不是狗祖宗,上次鑽狗洞的時候我就說了,要把小黃當祖宗。”

    宴緋雪好笑,白微瀾無所謂的聳肩,“讓小黃當我祖宗,還便宜了白家那些祖先,他們怎麽比的上小黃。”

    “行行,去船夫的船艙買備用的棉被就好了。”

    最後白微瀾花了五百文買了個棉被,給小黃舒舒服服的搭了個窩。回到自己窩裏,還被宴緋雪數落一頓敗家子。

    随船的還有一個廚娘,晚上的時候還特意問兩人要不要夜宵,以及報了明早的餐點。

    各種糕點吃食供應不斷,一日三餐菜式豐富,吃的也很舒心。

    這一趟,宴緋雪沒有暈船。

    一點都不像着急趕路,反而像是出門游行似的。

    白天日頭好的時候,兩人站在廊外看重山翠波,聽木漿擊打激流。經過重重墨綠屏障,似随着波流漫步在山水畫間。

    冬天也有冬天的清幽曠達,兩人吹着江風,絮絮叨叨的說着往事。

    白微瀾道,“我小時候無意間翻開我娘的手劄,才發現她并不是我印象中整日郁郁寡歡的樣子。”

    “手劄裏,她也游離了大江南北,也曾縱馬山間,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姑娘。只是後面遇人不淑,嫁給了我爹那個畜牲。”

    宴緋雪靜靜聽着,兩人中間小黃翻着肚皮,彎曲着前肢一臉快看我看我的神情。

    宴緋雪蹲下,摸摸它圓滾滾的肚皮,開口道,“那回去的時候,我買一些山水畫給,燒去。”

    宴緋雪有些抱歉的看着白微瀾,這個娘或者母親,他實在無法說出口。

    不是不願意,而是從來沒喊過。

    旁人都能喊的,到他嗓子眼就是堵着不出來。

    白微瀾也蹲下撸着狗腦袋,見宴緋雪神色愧疚,開口道,“沒事,娘泉下有知也只會心疼晏晏。”

    在第三日下午的時候,船只靠岸了。

    宴緋雪給船夫五百文,叫他稍作停歇,幫自己運一些特産給世子府邸。

    那船夫一聽給世子府邸送東西,立馬戰戰兢兢又興奮的應下。

    李家碼頭上岸後,都有租借的驢車,兩人又花二十文租。那小厮看到兩人當即熱情道白老板發財回來了。

    兩人足足帶了五個箱子,小厮搬着還差點閃着腰了。一箱子書可不重嗎,這比銀子還寶貝。

    還是拖顧凜柏四處收集的古籍。世面上,經史子集各類教如何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書如汗牛充棟;但關于百工手藝的書卻少之又少。更別說關于挖礦煉銅的書籍了。

    這些手藝都是祖祖輩輩口口相傳,很少有落在紙面上的。

    他們在遙山縣這段時間,也需要惡補銅礦類知識,到時候開礦也不至于兩眼摸瞎幹砸銀子。

    驢車經過盛雪樓,夥計在門口招攬客人,門前食客來來往往生意不錯。

    拐彎進入長琴巷子的時候,那排金燦燦的梧桐葉子已經掉光禿頭了;粗大的樹冠蔓延至灰朦天空,像是一副天馬行空又富有詩意的黑白山水畫。

    驢車停在門口,小厮又一箱箱搬行禮,門口的阿文聽見動靜立馬出來了。

    “夫人,白爺,你們回來了!”

    阿文看着活潑開朗不少,乍然看到宴緋雪兩人聲調都不自覺揚起來了。

    宴緋雪拍拍阿文肩膀,“白了。”

    阿文撓撓腦袋,腼腆笑着,然而便把箱子往門裏搬。

    院子裏摘菜的王婆見到兩人,也很驚訝,忙問道他們今天想吃什麽菜。

    白微瀾心想平時怎麽吃,今天怎麽吃就得了。

    但宴緋雪笑道,“想吃王婆做的粉蒸肉餃,還有秘制的梅菜扣肉以及酸辣土豆絲。”

    王婆一聽笑得眼睛褶子都眯起來了,嘴上說着這些太過油膩,不适合舟車勞頓的腸胃,還再添一個山藥排骨湯開胃。

    宴緋雪道,“那麻煩王婆了。”

    “少爺他們都在內院呢,一天天都在用功讀書習武。”

    兩人剛進回廊,就聽見內院砰砰的打擊聲。

    穿過垂花拱門一看,就見放鶴穿着夏衣在練習拳腳,勁裝飒爽,出拳力度速度不輸男兒,反應很是靈敏。

    “放鶴,看誰回來了。”

    砰砰打擊聲中,放鶴恍惚聽到宴緋雪的聲音,他耳朵動了動,餘光一掃,驚喜地飛快跑過來。

    “宴哥哥,瀾哥你們回來啦!”

    大冬天濕冷的厲害,放鶴臉紅撲撲的,嘴裏連呼着白氣。像是小魚圍着大魚興奮的吐着泡泡。

    “瀾哥,你看我長高長壯沒?”放鶴說着就轉圈。

    這孩子興奮的過頭,轉了一半急急停下腳跟兒,健步朝沖書房去。

    只見放鶴像是離弦之箭沖到書房,叫嚷道,“他們回來了,你們快出來!”

    谷雨和小栗兒一個坐在成人書案邊,一個坐在稚子書案邊,兩個頭都沒擡。

    “哎呀,你們不要生氣了嘛,這次是真的回來了。”

    小栗兒哼了聲,奶聲奶氣道,“放鶴哥哥你這話已經說了十次,你再騙我,我就哭給你看。”

    “哭給誰看呀。”宴緋雪跨進門檻笑盈盈搭腔道。

    小栗兒不滿的眼睛瞬間睜大,圓溜溜的眼睛眨了眨,嘴角卻癟動成了哭咽,

    白微瀾走近把孩子抱在手臂間,點點小栗兒鼻尖笑道,“哭給爹爹父親看。”

    “嗚嗚嗚,父親你受傷了。”

    小栗兒一哭,一旁谷雨和放鶴都眼淚汪汪的看着白微瀾。

    宴緋雪摸摸兩個孩子腦袋,“沒事,小傷。早就好了。”

    白微瀾忙着哄小栗兒,不過小栗兒很懂事,沒等哄呢,就看着宴緋雪和白微瀾破涕為笑了。

    大概是兩人都笑着,兩個哥哥也很開心,他自然而然的跟着笑了。

    白微瀾看着放鶴谷雨道,“你們都長高了。”

    書房裏沒有燒炭火,宴緋雪摸了摸小栗兒的手心,又摸摸谷雨的手心,都是暖烘烘的。

    放鶴見狀也把自己手心送宴緋雪面前要摸摸,宴緋雪笑道,“你熱的臉冒汗珠子,還用摸什麽。”

    放鶴拉着宴緋雪的手腕,不過快碰到的時候嫌棄自己手心有汗,又撤回來了。

    他眼巴巴道,“你們終于回來了,要是再不回來,他們兩個都要一輩子不理我了。”

    剛剛的融洽,瞬間因為放鶴的點火燒了起來。

    谷雨沒說什麽,只是抓着宴緋雪的手腕,小栗兒已經細數放鶴的行徑了。

    他不喜歡做作業,一個人在外面練功沒夥伴,想要他們出去陪他。每次哄騙兩人家長回來了。

    一次次驚喜一次次落空。

    次數多了,谷雨和小栗兒就生氣了。

    放鶴此時振振有詞道,“我就說在院子裏,才能第一時間看到他們回來啊。”

    這次兩孩子倒是沒反駁,認可的點頭。

    宴緋雪道,“好啦,給你們帶了吃的玩的。”

    和孩子們聊了會兒後,宴緋雪要準備些特産叫阿文送到碼頭。

    特産也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遙山縣的糕點就不必了,只是準備了些自家做的幹菜和山貨。

    晚上吃飯後,幾人在偏廳圍着碳爐子烤火,拉些家常。

    孩子們七嘴八舌笑聲不絕于耳,宴緋雪兩人也挑着聞登州趣事說說一二。

    聽完白微瀾說這趟怎麽賺錢的,兩個大的孩子聽的津津有味時不時拍手崇敬,小栗兒懵懵懂懂,跟着鼓掌。

    放鶴道,“咱們家是要開銅礦啊!”

    他對這個沒概念,但是銅錢有概念啊,開銅礦就是挖錢!

    “瀾哥真厲害!”

    谷雨也重重點頭,“我會努力算賬!”

    小栗兒道,“那,那我努力花錢?這麽多錢錢,會不會爛掉哦。”

    還沒開始的事情,孩子們已經眉開眼笑,像是看到勝利結果似的。

    不過白微瀾開口潑冷水,“也不一定賺錢,這次投進幾乎全部家當,要是不能賺錢反而外債累累。”

    三個孩子一聽,緊張的皺眉頭吞咽口水。

    是否如實告訴孩子們,兩人在路上也商量許久。

    兩人小時候缺失的,他們都不想孩子們經歷。

    他們希望孩子活在一個穩定安全的情緒環境中,但不是培養後宅嬌花。

    從小帶着經歷一些事情,看問題會更加清楚全面,未來要自己決斷的時候也會有底氣鎮定些。

    白微瀾說完,從袖口掏出三份房契和鋪面地契。

    “這三份是給你們置辦的,萬一咱們失敗了,還指望着你們養了。”

    “這叫做不把雞蛋放一個籃子裏,萬一雞飛蛋打,咱們還有容身之所一口飯吃。”

    白微瀾添置這些家産都是光明正大正常手續,沒有避稅逃稅。

    有很多人賺錢發家後想着避稅,就會把購買各種田産鋪子。但戶名不是自己也不是家人,而是挂着族內去世先人的名字。

    這樣到征收賦稅的時候,衙門查起來毫無頭緒,耗時費力還不一定能找到源頭,多半就能避開賦稅。

    白微瀾一下子拿出來這麽些家産,孩子們都很震驚。

    放鶴拿着房契一個字一個字的念叨着,“聞登州青水巷子……”

    谷雨也緊緊盯着地契,抿嘴一言不發。

    三個孩子都高心但又蹙眉擔憂。

    谷雨道,“瀾哥最厲害不會失敗的。”

    放鶴立馬點頭,“對對對,瀾哥肯定行!”

    小栗兒懵懂,但也道,“父親爹爹最厲害。”

    宴緋雪也笑道,“失敗也沒什麽,咱們從頭再來。”

    白微瀾想到從頭再來住破屋就心底發麻。

    一臉抗拒不願意回首,又嬉皮笑臉道,“當初真是鬼迷心竅,那破屋子不知道有什麽精怪,把我迷的找不到回去的路。”

    “那你現在回去也不晚。”

    “媳婦兒,你沒有心。”

    一旁小栗兒道,“父親沒有爹爹活不了啦。”

    放鶴:“對對對。”

    谷雨:“嗯嗯嗯。”

    啦啦啦啦啦

    引用來自《兩宋貨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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