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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4章
    第84章

    剛吃完,柳阿叔兒媳就背着辣椒來了,辣椒不貴,一斤也就三文錢,趙哥兒回屋數了六十個銅板出來。

    柳阿叔兒媳接過銅板高興得很,掏出荷包就要往裏頭裝,趙哥兒道:“柳姐,不數一下嗎。”

    柳阿叔兒媳是柳阿叔堂哥的女兒,兩人算是叔侄關系,按現代來說,近親是不可以在一起的,可這兒的人講究親上加親。

    辣椒家家戶戶都種,一顆就結得老多,也辣,村裏人通常都是拿來當配料的,一頓最多能吃幾個,自己地裏的菜那都是不值錢的,賣都賣不出去,很多都是爛在地裏,可不種,空着地,又覺得浪費心疼。

    雖說都是村裏人,但村裏人貧富差距也大。

    像河大愣這種世世代代紮根小河村的,開荒開的山都被他們刨了一半,家裏的地就多了,在村裏也有一兩塊菜地,當初劉叔劉嬸帶着兒女逃難來到小河村時,也是運氣好,村裏有戶人家,那家人兒子打賭,輸了老多銀子,沒得辦法,就賣了田,劉叔拿出全部家當,又去村長家借了銀子,才堪堪湊夠在村子裏買了塊菜地。

    有些人在村裏沒有菜地,那種菜就只能種到離家很遠的田裏去,先不說每天摘菜容不容易,離得遠了,半山腰上,挑水澆菜老大難,累死累活的,好不容易種出來了,離村裏遠,人氣稀薄,畜生就狂妄,鳥啄蟲吃老鼠咬,最後是毛都不剩,所以是澇的澇死,旱的旱死,還不如挖野菜來得實在。

    柳氏家兩塊菜地,每年都種得滿滿當當的。

    油鹽貴,每次油都是按滴放,鹽巴都是按顆數,菜油鹽少了,煮的就不好吃,而且家裏就八/九個人,又不是母豬,菜吃不了多少,她覺得這銅板就跟白撿的一樣,就算真的少它個幾文,又算什麽。

    她笑着,說好話:“沒事,趙哥兒你實誠,姐信你。”

    柳氏笑呵呵的在堂屋坐下。

    她平常雖有些扣,但心性不壞,也知道好賴。

    村長家的祖屋之前是破破爛爛,滿院的雜草,屋頂和了泥的用來遮風擋雨的茅草也被風卷走了大半,歪牆爛瓦,滿屋蕭條淩亂。

    可這會屋裏幹幹淨淨,有了桌子板凳,井然有序。

    院子裏右邊靠近房屋的地方擺着幾個木頭樁子,想來是趙哥兒從山裏扛回來,拿來坐的。

    左邊一塊種了些蘿蔔秧子,白菜和香菜與蔥,綠油油的,看着挺喜人。

    屋裏牆上挂着風筝,桌上堆着一些小零食,都是方子晨買回來的。

    趙哥兒喜歡吃甜的,但他平日都不太舍得吃,就每天吃一點點。

    他吃的時候,乖仔才吃,他不吃,乖仔饞了,但也不會鬧,實在饞得厲害了,就兩手擱着下巴趴在桌邊看,看一下,像是就能解饞一樣,然後噠噠跑開。

    趙哥兒開了油紙,讓柳氏吃。

    柳氏拿了快三角邊的,黃橙橙的,上頭灑了些芝麻的點心,咬了一口,她就知道了,這點心甜,又好吃得緊,怕是不便宜。

    乖仔分到一塊,高興得不行,眼睛都要笑成一條縫。。

    “謝謝爹爹。”

    他爬到柳氏對面的凳子上坐下,兩只小短腿在空中晃來晃去。

    點心有點粉,容易掉渣,他吃得小心翼翼,一手擱在嘴巴下,掉下來的渣渣又被他仔細舔幹淨。

    勤儉習慣了,如今不缺那點點心吃,他還是舍不得浪費一丢丢。

    點心不大,幾口吃完了,柳氏沒好意思多吃,聊了幾句就走了。

    送走柳氏,趙哥兒又開始洗辣椒,剁蒜頭。

    乖仔見他忙,自己拿了竹筒和鐮刀去挖蚯蚓,割青草。

    他也不跑遠,就在山丘的田埂上,趙哥兒一出院子,就可以見到他。

    村裏就村長一家有牛,除了地裏,路旁邊,田埂上都有很多适合羊吃的草。

    吳哥兒背着一捆柴火回來,就看見乖仔正撅着小屁股在割草。

    別看他小,但他左手抓着草,右手握着鐮刀,割草的動作那是有模有樣的,相當标準,很像那麽一回事。

    別人力氣大,劃拉一下就可以了,他力氣小,一捧小草要來回的割來回的割,明明鐮刀鋒利得很,他卻像在鋸木頭一樣,草沒割多少,自個就先累得滿頭大汗。

    吳哥兒看了一會兒,走過去,笑着打招呼:“乖仔。”

    乖仔擡起頭,眨巴着眼:“吳叔叔。”

    “你在幹什麽呢?”吳哥兒問,因為方子晨和趙哥兒救過他一命,加上自個也生了孩子,為人父母後,特別喜歡小孩,看見乖仔這種大眼睛小矮個的,更是沒有招架之力。

    “割草喂羊咩咩。”乖仔眨巴着眼睛往他背後他看,問:“弟弟呢?”

    吳哥兒笑起來,摸了一把他的頭:“弟弟還小,在家裏呢!”

    乖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腼腆的說:“乖仔有空可以去你家看弟弟嗎?”說完,在吳哥兒還未回話之際,又忐忑的補充:“我會洗幹淨手手滴。”

    他說的有點緊張,村裏除了劉嬸家,河大愣家,他就沒再去過別人家串門。

    馬家的人經常罵他,馬小順帶着一波孩子孤立他,甚至有時候還有些多嘴的婦人夫郎對着他指指點點。

    于是在他淺薄又有限的記憶裏,認為自己是不受歡迎不被人所喜愛的。

    可弟弟可愛,他就忍不住問了。

    “當然可以呀!”吳哥兒忍不住輕輕捏了捏他的臉:“要不要叔叔幫你割?”

    乖仔搖頭:“不用,乖仔幹活厲害厲害滴!”

    吳哥兒笑出了聲。

    還厲害?

    一撮草割了半個時辰,再割慢點,家裏的羊都能餓死了。

    晚上方子晨回來,吃了飯,趙哥兒給乖仔洗好澡,擦幹了,讓方子晨抱他回屋穿衣服。

    洗澡水倒菜地裏,今兒忙,又出了汗,鍋裏熱水還有很多,趙哥兒打算洗個頭,等洗好頭洗好澡已經過去老久了。剛到房門口,裏頭傳來乖仔銀鈴般的笑聲。

    乖仔還光着身子裸着屁股,也不知道在和方子晨玩什麽游戲,他像章魚一樣,兩條小短腿用力的環着方子晨的脖子,雙手抱着他的頭,肚子緊緊貼着方子晨的臉。

    方子晨跪在床上,像頭瘋牛,狂甩着頭,似乎想把乖仔甩下來。

    乖仔兩瓣屁股正正對着門口,他用力抱着方子晨,臉都紅了。

    方子晨甩得頭暈,也要窒息,沒辦法,只能像吸果凍一樣的去啜乖仔的肚子。

    乖仔癢得受不住,扭着身子一直笑。

    這會兒還好不是很涼,要是冬天,怕是要着涼了。

    趙哥兒嘆了口氣,過去将乖仔掰下來:“先穿衣服。”

    方子晨累得躺倒在床上,趙哥兒想起廚櫃還沒有關,裏頭還有一盤剩菜,夜裏老鼠猖狂,給乖仔穿好衣服後他又出門去。

    乖仔爬過去,趴到方子晨胸口:“父親,乖仔想聽你講故事。”

    “好啊!”方子晨說。

    小孩該聽的故事,應該是些益智類的,方子晨偏不幹人事!

    “從前,有個小孩叫王鐵柱······”

    他嘴裏王鐵柱命不好啊!撞鬼了。

    晚上去打水,水井裏咕嚕咕嚕響,他伸頭一看,裏頭爬出個頭發散亂的女人,她指甲是紅色的,一身白裙,身子浮腫,手臂上全是屍斑,左邊的眼珠子已經被人挖掉了,裏頭空蕩蕩的,爬滿了蛆,有小蛇從她鼻子裏穿出來。

    那個女鬼伸出已經腐爛了的露着森森白骨的雙手,想把王鐵柱拖進井裏,王鐵柱英勇無懼,一泡童子尿将女鬼吓退。

    然後晚上睡覺,他聽到床底有動靜,似乎是誰用指甲,一下一下的刮着他的床板,他從床上探頭一看,就和一個沒有眼白,嘴巴裂到耳邊的女鬼撞上了。

    之後又發現自己腰酸背痛,經過河邊,河裏倒映出的影子裏,他的背上竟然纏着個留着黑水的女鬼。

    反正就是一系列無厘頭的撞鬼事件。

    那鬼會出現在水缸裏,茅房裏,櫃子裏,大鍋裏,床底下,後背上,反正就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又無孔不入。

    方子晨故事編得跟真的一樣,此時房裏就點了一盞油燈,豆大的火焰,屋裏便有些昏暗,風從敞着的窗戶、屋頂吹進來,火光搖曳。

    他說着說着,還要模仿那種陰森森的聲音,乖仔聽得小心肝都要碎裂了,兩只小手兒緊緊抱着方子晨的胳膊。

    上次溜溜來家裏玩,方子晨也講鬼故事,隔幾天後,周哥兒來串門,說不知道溜溜怎麽回事,這幾晚老是疑神疑鬼的,半夜經常被吓尿。

    趙哥兒當時都尴尬了,什麽話都不敢說,也不好意思說。

    趙哥兒這會兒就站在門口,額角隐隐跳動,想回廚房抄個木棍回來,收拾方子晨一頓,可······

    一陣風吹過,屋後的樹葉簌簌響,似乎摻雜着些怪異的不知名的聲音。

    趙哥兒後背都涼了,只覺得這會好像有一雙猩紅的眼正在趴在籬笆外,透過籬笆洞裏,陰測測的看他,他‘咻’的一下跑進房。

    方子晨一見他進來,迎上趙哥兒仿佛能吃人的眼神,他冷汗直冒,立即停了話。

    乖仔眉頭蹙起來,晚上喝了一大碗骨頭湯,這會急了,他坐起來,拉了拉方子晨的衣服,小聲說:“父親,乖仔想尿尿惹。”

    他要說喝水,方子晨可能立馬就去給他端來了,但說想拉尿······

    他是不想帶乖仔去的。

    說實話,方子晨來了小河村這麽久,其他的都适應了,就是不适應這兒的茅房。

    這裏茅房真的很醉人。

    不知道別的地方是不是都這樣,小河村這兒的茅房相當簡陋,他們都是挖了個大大的深坑,然後在坑口上面搭上幾塊木板,木板中間留條縫,外頭再圍起來,這就成了他們的茅房。

    每次上茅廁,方子晨都很‘痛苦’,要不是實在憋不住,也不好直接在外頭解決,他是真不想進茅房去。茅坑裏那水黑不隆冬的,味兒也大,東西掉下去,噗通一聲水花四濺,明知道有木板擋住濺不到,但每次解決五谷輪回,他還是會下意識的起身,上個坑跟做深蹲似的,累得夠嗆。

    茅坑味太大,進去再出來,就跟熏了臘肉一樣,裏外都是味。

    山裏蚊蟲多,茅坑裏的蚊子總是嗡嗡嗡的,上個茅廁,一進一出,屁股能肥上兩斤。

    起初那會方子晨還有點擔心,怕上個茅廁出來,自個會被蚊子給整貧血了。

    這會洗過澡幹幹淨淨的,方子晨就不太樂意去了。

    他朝趙哥兒看去:“趙哥兒,你兒子想拉尿。”

    趙哥兒不說話,只是輕輕瞥了他一眼,緩步來到床前,脫了鞋子,越過他,躺到裏頭,兩手放在小腹上,眼睛一閉,說:“我睡着了!”

    方子晨:“······”

    方子晨整個人都愣住了。

    這是什麽操作啊??

    說睡就睡?

    這麽牛逼的嗎?

    不帶這麽糊弄人的啊!

    他戳了趙哥兒一下:“趙哥兒?”

    趙哥兒不動,也不搭理他。

    方子晨又戳了一下:“趙哥兒?”

    趙哥兒像條死魚一樣,一動不動。

    “趙哥兒,寶貝,小心肝兒,我的好夫郎,親愛的,應一聲啊!你兒子都要尿褲子了。”方子晨胡亂的叫,一聲肉麻過一聲,趙哥兒的臉已經紅到耳根子,可他還是裝做沒聽見。

    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方子晨徹底無語了。

    乖仔要憋不住了,方子晨真怕他尿床上,眼看趙哥兒真的不打算理他們了,方子晨便想讓乖仔自己去。

    乖仔搖頭,他剛都要聽尿了:“可系乖仔怕鬼喲!女鬼抓走乖仔,父親就沒有兒砸了,父親就可憐咯。”

    方子晨連鬼都想忽悠,當下就對乖仔說:“兒砸,我們遇到什麽困難,都不要怕,微笑着面對他,消除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面對恐懼,女鬼男鬼,來了咱們就打死他,不要怕,勇敢的踏出第一步,我們的第一步,先從茅廁開始,加油兒砸,父親相信你,奧利給······”

    他說的義正言辭,頭頭是道,小孩最不經騙,乖仔聽得激情澎湃,方子晨又低聲驢了他兩句,他笑起來,當場就覺得自己已經牛逼壞了,這會兒就算是有鬼來,他一小拳頭過去,也能把那鬼揍得魂飛魄散。

    乖仔站了起來,撸起袖子,小狼狗一般,嗷嗚道:“乖仔系勇敢男仁,勇敢男仁不怕鬼,奧利給······”

    他從床上蹭下來,穿了鞋子握着拳頭,噠噠噠的就往外頭跑。

    方子晨見他出去了,摩拳擦掌準備收拾趙哥兒一頓時,外頭傳來乖仔尖銳的驚叫聲。

    他心裏咯噔一下,一個鯉魚打挺就起來了,穿了鞋就往外頭沖。

    趙哥兒也從床上爬起來,緊随其後。

    不過他還是稍慢了幾步。

    穿過院子,繞過廚房,來到後院,他就見方子晨站在茅房門口,神色震驚。

    趙哥兒愣了一下,感覺不太對頭:“怎麽了?”

    方子晨朝茅房裏一指:“你,你自己看。”

    他讓到一邊,趙哥兒進到茅房裏,眼睛都瞪大了。

    外頭月朗星稀,月光很是明亮,茅房裏雖還有些昏暗,但也勉強看得清。

    乖仔正站在茅坑底下,一身污水,頭上還插着幾根平時用來擦屁股的還沒腐爛掉的小木條,他仰着頭朝趙哥兒淚汪汪的喊:“爹爹~救命啊!”

    趙哥兒下意識朝方子晨看去,兩人很是滑稽的對視了幾秒,方子晨才艱難的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問:“怎麽辦啊這?”

    他都無語了。

    人生在世十幾年,什麽大風大浪的事兒沒見過,他頭一回被整懵了。

    “······撈啊!”趙哥兒說。

    總不能不要了吧!

    這茅房,說來也算是有點歷史的。

    它是村長他爹的爹還在世時挖的,坑上搭的那幾塊木板,靠近門口那一塊被蟲子咬了,裏頭是空的。

    方子晨和趙哥兒步子大,平時都是直接踩的第二塊,趙哥兒之前也跟乖仔說過,讓他注意一點,可今晚上茅房時,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他脫褲子時,黑不隆冬的糞坑裏,會不會伸出一只手來戳他的小屁股,他一拳頭過去,那鬼會不會被他打成死鬼,他是勇敢男仁,一點都不怕鬼。

    乖仔本來腦子就不夠大,想着這事兒,趙哥兒之前囑咐的話就給忘了,一腳踩到木板上,木板斷裂開來,整個人直接摔茅坑裏了。

    這會被撈出來,身上髒兮兮的,像是剛從黑色的淤泥裏爬出來。

    幸好拉出來的東西已經溶了,不然這會挂在身上,那真是沒眼看了。

    方子晨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眉心突突直跳。

    ······這兒砸,還要得嗎?

    他香噴噴的兒砸,這會變得臭烘烘的了。

    是不是得澆個開水殺一下毒啊?

    可是,開水澆下去,他這兒子,估計就真的要不得了吧!

    他可就這麽一個兒子呢!

    乖仔可憐巴巴的站在院子裏,濕衣服貼在他瘦小單薄的身子上。

    趙哥兒剛要進廚房熱水,就見方子晨捂着嘴跑到一邊,扶着牆,稀裏嘩啦吐起來。

    他默了默,沒有說話。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乖仔之前都很堅強,一直忍着沒哭,這會見到方子晨吐後,眼裏的淚卻掉了下來,小小聲的抽泣着。

    這年頭沒有化肥,想肥地,用的都是茅坑裏的糞水。

    可一家幾畝十幾畝地,那點糞水哪裏夠。

    于是平常都是拿去澆菜,村民們上山砍柴,尿急了,家離的遠,跑不回去,也要盡可能的跑到自家的地裏去拉。

    村長家那頭牛,平時放出去養,拉了屎,還要撿回來呢!

    窮啊!沒辦法,一針一線,一毫一厘,能不用就不用,能省則省。

    茅坑裏的糞水之前都被村長一家挑去澆地了,這會裏頭的糞水,是方子晨住進來後才有的。

    也不是說他和趙哥兒尿得多,而是平時洗鍋洗肉的髒水,趙哥兒都是往茅坑裏倒,倒院子裏,久了會很髒。

    都是自家人‘自産自銷’的東西,好像也不用那麽嫌棄。

    而且農家人,平時挑糞水去淋菜,時常也挨濺到一些,有什麽要緊,洗洗就是了。

    方子晨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幫着拎水。

    沖了三遍後,趙哥兒才将乖仔抱進盆裏,十月份,夜裏已經有點冷了。

    乖仔哆哆嗦嗦的,冷得嘴唇都發紫了,趙哥兒怕他受寒,拿皂莢洗了兩遍,要抱他出來,他瞥了方子晨一眼,搖搖頭,帶着哭腔,伸出短小的食指,說:“爹爹,乖仔還要再洗一次。

    趙哥兒讓他坐下來,幫他搓着小肚子:“好,爹爹給你洗。”

    洗最後一遍,方子晨回屋拿了幹淨的毛巾和衣服出來,乖仔踩在趙哥兒的大腿上,乖乖的給他穿衣服,他頭發薄,毛巾擦兩下都要幹了。

    乖仔以往睡覺要睡中間,黏方子晨黏得不行,趙哥兒和方子晨想說悄悄話,想親個熱,打個啵兒,還得等他睡了把他移到裏面去。

    這會兒一上床,他自個就躺裏頭去,趙哥兒還要去外頭整理一下,他便面對着牆,蜷縮成一小坨,背影看着是落寞獨孤又可憐。

    等趙哥兒回來,他才翻身擠到趙哥兒懷裏,頭埋到他胸口,緊緊抓着他的衣服。

    以前在馬家,被打了,被罵了,受委屈了,他就會這樣,趙哥兒以為他還在怕,便輕輕撫着他後背,低聲安慰:“沒事兒,不怕了,爹爹在呢!”

    夜裏,一切聲音都能被放大,方子晨撐起身,傾過身子,想看看他們這對父子在背着他說什麽悄悄話,

    “你們在說什麽?”

    乖仔一擡眸,正好和他視線對上,乖仔一下子又埋到了趙哥兒懷裏,似乎不好意思般。

    方子晨:“······”

    方子晨怔住了。

    只覺得奇了怪了。

    掉個茅坑而已嘛,這一掉難道還打通了什麽任督二脈不成,他兒砸竟然會害臊了。

    第二天,趙哥兒要去鎮上賣辣醬,昨兒有幾個客人預定了,他見乖仔起來後一直焉焉的,想了想便讓他呆在家裏。

    臨走前不放心囑咐:“你就呆在家,不要出去玩。”話落,又覺得一個小孩子單獨呆着,久了肯定悶,他又道:“你也可以去找溜溜一起玩,不過別去河邊,也別往山上跑,知道嗎?”

    乖仔已經會游泳了,可往年村裏溺死的小漢子,大部分就是會游泳的。

    乖仔點頭:“乖仔西道了。”

    他送趙哥兒出門,站在門口看着趙哥兒走遠了,才轉身回屋。

    ……

    醉宵樓午飯的點是最忙的。

    楊掌櫃撥算盤撥得頭暈眼花,在反觀方子晨,只見他游刃有餘,算着賬呢還一心二用,跟着客人說說笑笑。

    下午,楊銘逸姍姍來遲。

    臨摹兩張字帖,又心不在焉下了一盤棋後,他開口道:“方哥,我以後可能不能來了。”

    方子晨感覺挺突然的:“啊?為什麽?還沒學完啊!”

    楊銘逸道:“嫡母有孕了。”

    楊銘逸只是個庶子,嫡庶有別,楊夫人這一胎不論男女哥兒,跟楊銘逸相比,她肚子裏的那個才是醉宵樓正統的繼承人。

    方子晨眉頭微蹙,問:“是你爹開口讓你不要再來了,還是你自己的想法。”

    楊銘逸垂着眸子沒有說話。

    方子晨便懂了:“楊夫人說你了?”

    楊夫人不讓楊銘逸來,便是不想他再跟醉宵樓裏的人接觸,再一個便是想把他囚在後院,楊銘逸學的越多,越出息,對她的威脅就越大。楊夫人當時的話說的很難聽。

    “你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不男不女的一個庶子,也敢妄想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滾!”

    下人們捂着嘴笑,似乎都是諷刺他。

    “嗯!”楊銘逸點頭,至今回想起來,他仍舊覺得難堪。他過了片刻,說:“父親原本想讓我繼承醉宵樓,可······她說醉宵樓沒有我的份。”

    “她說就說呗,你家當家做主的又不是她,你爹都沒開口讓你不要來,你憑什麽不來,再且說了,你是不是你爹的孩子,你是不是喊他一聲爹。”方子晨眼裏沒有嫡子高高在上,庶子低人一等的想法,他道:

    “既然都是他的孩子,都是喊的爹,那醉宵樓憑什麽沒有你的份?你要是做奸做惡,心術不正不學無術,那也就算了,但我覺得你挺好啊!你爹以後要是挂了,這醉宵樓算是他遺産,你身為他的兒子,也該有一份繼承權,這醉宵樓不分你一半那說不過去。”

    這話像是很大逆不道,楊銘逸一向沒什麽表情的寡淡臉色都變得震驚了:“我只是個庶子。”

    他的語氣讓方子晨略顯不滿:“庶子怎麽了?庶子還不是兩個眼睛一張嘴,都是一樣的,沒有說一生下來就要比嫡子低人一等這種說法。就算外面所有的人都這麽認為,你也不能這麽想,一旦你真的這麽認為,那你就真的低人一等了。”

    方子晨看着楊銘逸,不由想起高二時,班上那個坐在最後排,總是獨來獨往,卻在體育課上,鼓着勇氣,給他送過水的女生。

    那個女生很腼腆很膽怯,因為是小三的女兒,在學校裏總是受各種白眼,可方子晨覺得,這不應該。

    她自生下來,都沒有犯過什麽錯,憑什麽就要遭受那些不公平的指指點點?

    要論錯,那也是大人的錯。

    她媽媽可能确實是破壞了別人的家庭,勾引了別人老公,但她沒有。

    那個學姐被孤立,被捉弄,被欺負,被逼得退了學。

    楊銘逸不由捏緊手裏的小白棋子,手背青筋明顯:“可我······”

    “沒有那麽多可是。”方子晨打斷他的話,他知道時代的不同,思想方面肯定是有所差異,他沒想着要把自己的思想強加在楊銘逸身上,只是道:

    “我們無法選擇出生,但我們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沒有人規定,每一朵花一定要開成玫瑰。世界上的好東西都是拼搏來的,只有弱者才會坐等分配。将軍也好,暗娼也好,窮人也好,乞丐也罷,他們都是凡夫俗子,他們都在以各自的生存方式在體驗人生。不偷不搶,不傷害到別人,堂堂正正的,就沒有低人一等這種說法。”

    楊銘逸到底是還小,方子晨的一番話對他沖擊很大,從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他聽過最多的,就是‘這孩子挺聰明,可惜不僅是個哥兒,還是個庶子,哎~’。

    楊銘逸下意識的問:“方哥,那我該怎麽辦?”

    他不貪圖醉宵樓,若楊慕濤不給,他也不會說什麽,可他想學算賬,想學下棋,不想困在後院裏。

    對于哥兒,姑娘來說,未出嫁的那段時間,是他們稱得上的,唯一的自由的時間,以後嫁了人,便只能困在窄囚的後院、塵煙燎眼的廚房裏,圍着男人,孩子轉。

    楊銘逸對于自由,是渴望又向往的。

    方子晨剛給人喂了一潑心靈雞湯,在楊銘逸心中的形象剛剛高大偉岸起來,結果下一刻他就道:“你照樣來,多跟我學點本事,不是我吹,學成了,你能日進鬥金,區區一個醉宵樓,算個什麽,也就你嫡母,井底的□□一樣,把醉宵樓當成寶了。”

    楊銘逸:“······”

    楊銘逸臉色開始變得有些怪異。

    還日進鬥金?

    你本事那麽大,怎麽還在醉宵樓當賬房先生呢?

    你就是在吹。

    楊銘逸抿了抿嘴,想叫方子晨‘低調’一點,但他嘴巴動了動,硬是說不出口。

    方子晨像是沒看到他的欲言又止,拍了拍他肩膀,說:“楊夫人要是再說你,你就當她在噴糞,不要往心裏去,你叫我一聲哥,我就拿你當兄弟,你且忍忍,等我以後發達了,金榜題名了,哥殺回來給你找場子。”

    他說得牛逼哄哄,好像自個現在已經是個舉人老爺了,金榜題名已是探囊取物般,明兒就能飛黃騰達。

    楊銘逸:“······”

    下午當值,方子晨跟楊掌櫃聊了聊,知道楊夫人已經懷了一個多月的身孕。

    方子晨有點納悶,又覺得實在太巧。

    這幾乎是楊銘逸前腳剛來醉宵樓跟他學習,後腳楊夫人就懷上了。

    聽說楊慕濤後院五六個小妾,他今年也才四十多,不算得太老,可楊夫人和那些小妾十幾年來肚子都沒有什麽動靜,偏偏這時候有了動靜,方子晨就是覺得有那麽一點點問題。

    楊慕濤······他頭上不會綠了吧?

    楊慕濤在核算總賬,就見他一直往自己頭上瞄,那眼神似欲語還休,又似蠢蠢欲動,像在期待着什麽,見自己看過去,他又急忙撇開頭。

    ???

    搞什麽呢這年輕人。

    好不容易熬到下工,方子晨施施然的往回走。

    這個時辰,路上幾乎沒什麽人,他不知從那撿了根小木條,一邊揮着,一邊想着事。

    再過半個月,天氣就要涼了,不知道這裏下不下雪,但家裏的屋頂得補了,棉被要買,衣服、鞋子也要買,他當初穿來,就一件短袖圓領T恤和一件單薄的長褲外加一雙人字拖,趙哥兒和乖仔······不說也罷!

    冬天冷,衣服不容易幹,每人最少都得置辦三套厚衣裳,冬天的衣裳貴,林林總總算下來,得去好幾兩銀子呢!

    前幾天買羊,殺價殺得他喉嚨要冒煙,結果還是去了二兩銀子,現在兜裏還剩四兩·····

    哎~

    這個月褲腰帶又得勒緊了。

    得想個法子賺點錢,不能單靠趙哥兒。

    靠爹靠娘靠夫郎,都不算好漢,他個英俊猛男,怎麽能吃軟飯!

    行至半路,剛轉過一道彎,就見他突然停了下來,呆立不動。

    一只半米多高,牛大般的熊瞎子正從對面路上緩緩走來。

    方子晨整個人就冒了冷汗,腿似乎冷着了,有點哆哆嗖嗖的。

    卧槽啊!

    熊瞎子啊!

    這可咋整啊?

    這下可芭比Q了。

    他環顧四周,左邊是山,右邊也是山,草兒半人高,只能往後跑,可,他個兩腳獸跑得過四只腳的嗎?

    這路來往好幾個月了,以往都碰不上,今兒怎麽回事?

    方子晨一想,悟了。

    他不該想着看老板的好戲。

    這不,報應來了。

    熊瞎子啊!哪怕來只狼都好啊。

    對面那頭熊似乎也已經發現了他,停了下來,擡頭看他。

    方子晨強迫自己淡定,不要慌。這會兒該怎麽辦?他腦子幾乎是飛速運轉。

    躺下裝死?

    不行,躺下就真死了。

    現在跑?

    也不行。

    我跑它追,然後插翅難飛。

    再跑它再追,骨頭一堆。

    這熊瞎子見了人,怎麽就不跑呢,這TM的就尴尬了。

    方子晨神經緊繃,硬着頭皮,四肢有些僵硬的走了過去。

    那頭熊見他動了,也走了過來。

    一個走裏側,一個走外側,距離愈發靠近,心噗通噗通的跳,每一步都像走在鋼絲上,如履薄冰,戰戰兢兢,錯一步,一個不小心,一個晃神,可能就渣渣都不剩了,直到‘擦肩而過’那一剎那,方子晨似乎都聽見了它鼻孔裏喘着的氣,怕它突然殺個馬回槍,他頻頻回頭看它,那熊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也頻頻回頭看他。

    像一對不舍分離的苦命鴛鴦。

    走出幾十米後,方子晨再也頂不住,撒丫子跑了起來。

    當初剛來那會見到野豬的時候,他都沒感覺這麽驚悚。

    這會兒真的有點兒快吓尿了。

    趙哥兒掐着點,正在廚房裏炒菜。

    乖仔正坐在院門口的門欄上,兩只小手緊緊捏着衣角,眺望着遠方,卻遲遲不見方子晨回來,趙哥兒在廚房裏喊他,讓他去後院喂一下雞。

    今兒趙哥兒出門,乖仔呆家裏坐了會,之後便去菜地裏拔草,又掰了幾片白菜葉子喂雞吃,雞吃飽了,他才牽着羊出去,圍着村子繞一圈,再回來時,羊肚子也漲了。

    別看他小,做起事來可是一點都不含糊,喂雞他已經相當有經驗了。

    今晚酸筍炒肉絲,在打個蔥花雞蛋湯就可以了。

    趙哥兒正在打蛋,方子晨從門口急速沖了進來。

    他滿頭的汗,往日盈白的臉都跑紅了。

    趙哥兒放下碗,未來得及問他怎麽了,怎麽跑這麽急,方子晨先嚷起來。

    “趙哥兒!”

    “怎麽了?”趙哥兒問。

    方子晨:“我告訴你,你差一點就成寡夫了。”

    趙哥兒眉頭立刻擰了起來:“你怎麽又胡說。”他最不喜歡方子晨說這樣的話。

    “我沒有胡說。”方子晨這會兒都感覺還有點怕,要是碰上頭老虎或狼,他覺得他可以學學武松,可熊瞎子,那麽大個家夥,跟頭牛一樣,皮糙肉厚的,他覺得他就算再牛逼,一拳頭過去,也打不死啊!

    “我剛路上碰上熊瞎子了。”

    這話放現代社會,除了腦子進水的人會信,尋常人早一拳頭過去了……讓你在這兒忽悠人。

    可放在古代,那是沒什麽稀奇的。

    老虎都有了,一頭熊瞎子而已,不是很正常?

    前幾年有人進山砍柴,在小溪邊看到了熊瞎子的糞便,回來報告給村長,因此村長還特意在曬谷場那邊召開了全村大會,讓村民們上山砍柴時注意點兒。

    往日冬季,夜裏也常有狼跑到村裏來。

    那個時候,趙哥兒總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馬家柴房破爛,門就是兩塊木板做的,外頭狼聲哀嚎,他把柴火抵在門後面,抱着乖仔躺在稻草垛裏,又冷又怕,眼神一刻都不敢從門口移開。

    山上野獸多得很,只是尋常時間,它們不會從深山裏出來。

    趙哥兒聞言慌了一瞬,手都抖了,啞着嗓音,問:“那你沒事兒吧?”他說着,就想解方子晨衣服,看他是不是有傷着了。

    雄性動物在雌性動物跟前,會本能的想表現自己最強大,最優秀的一面。

    方子晨當時都要吓尿了,但這話肯定不能說,說了有損他在趙哥兒心目中偉岸的形象。

    他牽住趙哥兒伸到胸前的手,開始吹:“沒事兒,你不用擔心,它不是我的對手。”

    趙哥兒聽得糊塗:“啊?”

    “我一拳頭過去,它直接倒地上起不來了。”方子晨無所謂的說:“熊瞎子看着也就大點,但其實軟趴趴的。”他說着說着,又想起了剛才的場景。

    那熊瞎子怎麽沒攻擊他呢?

    這會兒可是它們瘋狂捕食,準備留膘過冬的時候啊!

    難道······它是被我身上的威猛的男子氣概所震懾退了?

    動物的本能之一便是趨利避害,沒準兒就是這樣的。

    這般想,方子晨就得意的笑了起來,牛越吹越大。

    那熊瞎子怎麽怎麽大,他一拳頭過去,那熊瞎子都要飛了,跟熊瞎子纏鬥在一起的時候,是如何如何的威猛,場面是有多麽多麽的驚險,他又是如何在熊瞎子的獠牙下,怎麽憑借着過人的智慧化險為夷。

    趙哥兒:“······”

    趙哥兒是沒學識不假,但他不傻。

    方子晨頭發都不亂一根,衣服都不髒一角,這話說來,想騙誰?

    他更傾向于方子晨是真的碰上了熊瞎子,不過沒打起來,應該是跑了。

    他目光落在方子晨的腿上,方子晨個高腿長,應該是可以跑得過熊瞎子的。

    趙哥兒不信,可有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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