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村儿大队。
刘三妮儿不算是土生土长的赵村儿人。
事实上,整个赵村儿大队都是战后慢慢搬过来的。
从一开始的十几个人,慢慢变成几十个,过百……然后又发展成现在的规模,刘三妮儿除了这几年缺席,之前赵村儿大队从无到有一点点儿建立的过程,她都参与了。
现在,村子是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不过还没有彻底翻新,没了从前的影子。
刘三妮儿跟熟悉的乡亲们一说话,乍一回来时产生的陌生感就像是一股烟儿嘭地消失,第二天,老太天就如鱼得水地重新迅速融入回大队。
她家里啥都有,粮食菜都不缺,都是余大舅、余三舅,还有赵柯家送过去的。
但大舅妈高玉兰和二舅妈方红都没让老太太开火,回来的头两天,顿顿来叫他们去家里吃饭,顺带还捎上赵柯母女。
余秀兰不白吃兄弟家的饭菜,过来都带点儿口粮,但总在人家吃也不合适,而且老妈回来,总得招待招待。
于是,今天在余大舅家吃完晚饭,她就提出明天去她家吃。
老太太嫌弃她:“你做那玩意儿,给猪吃猪都没胃口,可怜我外孙女,越来越瘦,小脸儿蜡黄的……”
赵柯在旁边儿点头如捣蒜,故意附和:“就是,自从我爸去省城,我这日子就可怜了……”
余秀兰戳她脑袋,“少在那儿煽风点火,我伺候你还伺候出错了,也没见你孝顺孝顺我。”
赵柯道:“我想孝顺啊,你不是不用吗?”
“我还想多活两年呢,让你个败家玩意儿霍霍东西,还不如吃我自己做的猪食。”
赵柯耸肩,那这就怪不到她了。
以前他们家都是赵建国和赵棉做饭,俩人都不在家,就母女俩自己做。可惜,同样的粗粮,赵建国和赵棉做出来带着粮食本身的醇香,她们做出来就是剌嗓子。
但赵柯比余秀兰舍得放油,她自认为比亲妈做得香点儿。
余秀兰警惕她“败家”,成天看厨房看得死紧。
赵柯不做,偶尔会玩笑两句,不会见天儿地挑剔“不好吃”。
大舅妈高玉兰拿出她珍藏的瓜子儿,放到炕桌中间儿,盘腿儿坐下,笑得一团和气,“那我让你们娘俩直接到家来吃饭,你们还不来,也不差你们一口吃食。”
“我们又不是没家,哪能总在亲戚这儿蹭。”余秀兰说着又挤兑闺女,“村儿里本来就说她不好找对象儿,啥啥都不会,还主动暴露,那不送上去让人笑话吗。”
大舅家的大儿媳文秀儿又洗了一盘柿子,端进来,笑道:“现在谁还会说啊,赵柯这么有本事,那点儿小事儿做不好有啥的,事事都行,让别人没法儿活了。”
高玉兰夸赵柯,“赵柯这么聪明,要是想学,指定能学好,咱们是没必要浪费那个时间在做家务做饭上。”
赵柯赞同地点头,“还得是我大舅妈向着我。”
“可不是,从小我就觉得赵柯行。”
她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以前也没这么大方。
刘三妮儿乐呵呵地磕着大侄媳妇儿家的瓜子儿,“看见你们都好,我真是开心,他们兄弟俩早去的爹妈要是知道,肯定也高兴。”
余三舅一家此时走进来。
高玉兰咯咯笑道:“老三他们家过来了,我们也是沾老三的光,天天不着闲。”
余三舅道:“那得是沾伯娘的光,要不是伯娘支持我去学木匠,大嫂可没有现在不着闲的日子。”
“对对对,都是伯娘领导的好。”
不闲着,就是有的挣。
人吧,都是这样儿的,眼界提上去,兜里鼓起来,就不计较那仨瓜俩枣的了。
以前,公社轴承厂的工人就是大伙儿心里顶好的工作,赵柯在那儿上班儿,村里人嘴上心里全都羡慕。
如今,当工人,工作体面也轻松,但赵村儿大队的社员们互相一合计,去工厂挣钱,没有大队的工分,砖窑、养猪、庄稼的分红,肯定都捞不着了,那还没有在大队出大力挣得多。
之前酸菜厂的名额,余家丝毫不惦记。
大队又是养猪场,又是承包酸菜厂,现在刚盖出学校,加上附近婚嫁打家具……余家木匠活的单都排到年底去了,一天到晚的忙。
两家人一起干,余三舅不藏私,不计较,一起干活儿,挣的钱都是平分,还教侄子们手艺,大舅家占便宜,她心里明镜儿的,人就越来越和气。
兄弟、妯娌、婆媳之间,摩擦都少了。
老太太看他们这样儿,也闲不住,问赵柯:“有啥事儿用的上我,给我安排安排,我这把老骨头得多活动,不然人要待废了。”
赵柯故意作出警惕的表情,“您老当益壮,这妇女主任我可不撒手。”
刘三妮儿说她,“一个妇女主任,就知足了?你还真要一辈子窝在咱们这赵村儿大队啊?”
高玉兰咔咔磕开一颗瓜子,吐掉瓜子皮,道:“咱们这一个小村子,能有多大发展,赵柯都把何东升那养闺女送进文工团了,以后要是好前程,可不能在咱们这儿耽误。”
赵柯送出去多少人了。
大家碎嘴子,连赵柯都不放过,可全大队都认为,想走出农村,对别人来说很难,对赵柯来说肯定轻而易举。
全大队意见统一。赵柯早晚会飞出赵村儿大队。
而赵柯实事求是道:“是百灵自个儿有本事。”
如果何百灵不行,她就是硬推,也推不上去。
更何况,赵柯只是得到了一个消息,帮她报上名,顺水推舟送一程,算不上硬推。
高玉兰又道:“不说何百灵,咱大队小学今年的毕业生呢?”
前些年,赵村儿大队的升学率不高,一来没钱,咬牙供孩子读书的少;二来,不重视教育,确实考不上。
去年冬天的社员大会之后,顾校长和吴老师给大队排班排课,今年上半年学校的课程也进行了整改,课程强度和内容、深度都加强了不少。
低年级打基础,四五年级为考公社中学做准备。
今年大队小学的五年级有八个学生,何百灵和赵小草、杨毅、谷三妮儿都是毕业生,何百灵去了文工团,剩下的七个学生,赵柯和赵新山以及赵四爷等长辈聊过,必须都得送进中学,而且必须要拿到好成绩。
为此,顾校长用心教了半年,甚至放假这段时间,顾校长、吴老师、余秀兰三个人的精力也都在这七个学生身上。
赵柯上过公社的中学,他们临去考试之前,她还特地回学校取经,拿到了前两年公社入学考试的试卷,让他们模拟测试一下。
模拟成绩很不错。
过两天,就是中学的升学考试,三个老师带队去公社参加。
高玉兰这是已经提前盖章,他们能考上中学,并且将功劳全都放在了赵柯头上。
赵柯道:“大队进行基础建设,当然要支持教育发展,但教书的是我妈他们,学习的是学生们自己。”
谁的付出都不能抹灭。
刘三妮儿看出赵柯不太赞同高玉兰的说辞,便侧头看了余岁一眼,道:“岁岁下半年也该升中学了,她成绩挺不错的,正好赶上入学考试了。”
她听了赵柯叫“岁岁”,也从小岁改成了岁岁。
两天的时间,余岁已经听习惯,绷着小脸儿点头,表示她能考上。
沉默而自信。
“我之前都打听好了,粮食关系这边一接手,大队和学校盖个章,学籍就算调回来了,能跟着一起去考。”随即,赵柯对余岁和余欢说,“明天我带你们认识认识同年级的孩子,可以一起玩儿。”
姐妹俩点头。
余岳不在这儿。
他来赵村儿大队的头一天晚上受挫,被叮了一身蚊子包,改成了消极抵抗。
他不出来吃饭,刘三妮儿不给他单做,他就每天跟着余岁余欢过来吃饭,吃完撂下碗筷就走,一句话不跟别人说。
刘三妮儿打定主意要治他,不让人管他,“看他能憋到啥时候。”
嗯,已经憋满两天了。
第三天,刘三妮儿在自家开火做饭,然后就去跟一群老头老太太集合。
大队人进来,又出去,总是不够用。
所以老人孩子也得忙起来。
学校的房体建好了,但里里外外一片狼藉,没法儿投入使用,需要打扫收拾。
刘三妮儿走后,姐妹俩坐在院子里,余岁看书,余欢眼睛盯着外头。
赵柯的身影一出现在院外,余欢便眼睛一亮,“表姐来了!”
余岁放下书,余欢冲赵柯挥挥手,姐妹俩往出走。
窗里,余岳着急,“你俩干啥去?”
余岁没搭理他,继续向前走,余欢回头,“表姐带我们认识朋友,你去吗?”
余岳抱胸,扭头,“我才不去,我的朋友都是部队大院子弟,我才不跟乡下孩子交朋友。”
“哦。”
既然他不去,余欢就小跑跟上姐姐。
家里就剩他一个人了!
余岳气得跺脚。
赵柯带着姐妹俩进到学校操场,找到打打闹闹干活的一群孩子,“小心点儿,别砸到人。”
孩子们停下打闹,老老实实地喊“赵主任”,好奇地看着姐妹俩。
余岁站在那里任他们打量,余欢不太好意思,稍稍挪了脚步,站在赵柯身后。
赵柯先给余岁和赵小草、谷三妮儿她们互相介绍认识。
赵小草主动招呼她:“顾校长让我们放松,大家闲不住,就过来帮忙收拾了,你要一起吗?”
余岁走过去。
但谷三妮儿看着余岁身上的绿短袖绿军裤和小凉鞋,羡慕,“你的衣服这么漂亮,干活会弄脏的。”
余岁看了看她和赵小草身上明显是手工缝制、很脏很旧的衣服,不确定她们是不是穿得专门干活的衣服,她妈妈打扫卫生,都要换一身旧衣服。
不爱表达的孩子,往往会更仔细地观察。
几秒后,余岁道:“我的衣服是别人给的,她们穿旧穿小了。”
谷三妮儿惊讶,“你爸不是连长吗?连长的孩子也要捡别人衣服穿?”
余岁平静道:“我妈要面子,以前不捡,我们家三个孩子,不够花,就在嘴上省,后来我奶来了,她说衣服没坏,别人能穿我们也能穿,就捡了。”
谷三妮儿更加羡慕,“这么好的衣服,还不要钱,不捡多傻啊。”
余岁顿了顿,点头。
她妈和奶奶为捡衣服这事儿,还闹过脾气,后来奶奶直接给他们姐弟套上,穿出去根本没人注意。
奶奶说,下乡有穿百家衣的习俗,而且别人送的,不是上赶着乞讨,不寒碜。
赵小草开了话头,就在观察余岁,发现她看着冷冷淡淡,但不是那种看不起人的冷淡,便插进来,问:“你到大队,能适应吗?”
余岁道:“我奶说,这儿是我爸的根,也是我们的根,会适应的……”
旁边,赵柯介绍余欢认识魏如月和包小雨,余光也在注意余岁,发现她们相处不错,便收回视线。
魏如月和包小雨都比余欢小一岁,魏如月比余欢低一年级,包小雨下半年才上一年级。
不过她们都是相对安静内秀的孩子,余欢先从她们开始融入,可能比较自在。
包小雨还是家里不受重视的女孩子,魏如月已经尝试着给自己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性子比以前大方了很多,主动跟余欢说话。
余欢小声地回着。
赵柯没直接吩咐女孩儿们带着余岁余欢玩儿,介绍完就随她们去。
她去找牛小强,则是另一个态度,直接问他:“我小表弟余岳,不愿意融入集体,大哥,你是不是得想想办法?”
牛小强不乐意,“他太讨厌了,我不想带他玩儿。”
“这不是玩儿,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赵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以后余岳就在咱们大队住下,你想想,你是大哥,全大队跟你年龄相仿的孩子都在你麾下,现在出了一个有可能破坏团结的孩子,你不作为、不理会,合适吗?”
“我不搭理他,不跟他玩儿,破坏不到我们,有啥不合适的?”
赵柯摇摇头,“你看,就拿咱们大队和李村儿大队打比方,咱们大队跟李村儿人关系不好吧?但是干活儿的人不够,我就惦记着出好关系,把他们拉过来帮着干活。”
她边说边竖起一根手指,又竖起第二根,“一个人干活,和两个人干活,能量是不一样的,你说,是闹僵对咱们有好处,还是收扶对咱们有好处?”
牛小强眼睛转动,思考,照她这么说,肯定是收扶有好处。
但是……“我又不缺人干活。”
赵柯的第二根手指收回,一根食指晃了晃,“不是这样的,人不能只看眼前,万一将来,你需要呢?一个有眼见的大哥,要要前瞻性……需要我给你讲讲什么是前瞻性吗?”
“不用,我能猜到意思。”
赵柯赞许地点点头,继续道:“而且,你不觉得,收扶一个难搞的小弟,更能显出你作为大哥的能耐,也能帮你提升声望吗?”
牛小强眼睛转动得更快。
赵柯话锋一转,忽然问他:“你们的网编完了吗?”
牛小强挺起胸膛,“当然。”
赵柯夸赞:“真不错,先不要琢磨下水了,有别的玩儿法。”
牛小强好奇,“什么玩儿法?”
赵柯指了指余岁和余欢,“你知道吧?她们是在部队大院儿长大的,部队会有一些训练的设施,比如,两根柱子中间挂一张网,可以攀爬;再比如,做各种各样的吊桥,底下挂着网防摔……”
她越说,牛小强眼睛越亮,满眼都是“想玩儿”。
赵柯这时候又回到最开始的问题:“能不能想办法让余岳同学愉快地融入进集体?”
“能!”
牛小强下意识地答应下来,但马上又警惕地看着她,“我觉得你在忽悠小孩儿。”
赵柯不否认,故意卖关子:“还有些别的设施,我还得想想,余岁和余欢是我表妹,她们不会告诉你的,除非你能拉拢到余岳……”
拿捏。
牛小强不甘心被她忽悠,又实在想玩儿那些有趣的设施。
好一会儿,到底玩心占了上风,牛小强艰难地答应,“行,我想办法。”
赵柯笑了,拍拍他的肩,“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放心,我给你这个权力,只要不受伤,咋整治……不是,咋帮助他融入都行。”
“记住我们的口号,团结一切力量!”
牛小强:“……”
他们什么时候有口号了?
赵柯眼神示意他跟着喊。
能咋办?摊上这种领导。
牛小强不情不愿地开口:“团结一切力量。”
赵柯不嫌弃他有气无力,按着他的肩,手动帮他转身,“去吧,小强。”
牛小强迈开步子。
赵柯拍他后背,“打起精神!”
牛小强叹气,挺直背,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开。
赵柯逗完小孩儿,回家。
宋文瑞在他家院子里晾衣服,看到赵柯,犹豫了一会儿,喊她,“赵主任……”
赵柯摆摆手,叫他来家里说话。
宋文瑞回头跟屋子里的妈妈说了一声,来到赵柯家,忐忑地问:“赵主任,那个人,还没有消息回来吗?”
赵柯想起她桌上的信。
她往树根儿生母万知青所在城市寄得两封信,在去接姥姥的时候,取到了回信。
宋知青的城市距离稍微远一点儿,如果没有意外,应该也接到了。
宋文瑞见她不回答,“会不会没有结果?”
赵柯安抚他:“现在还早,再等等,不用着急。而且我不是跟你商量过?一封信没结果,就再寄一封去他单位。”
除了听赵主任的,继续等,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宋文瑞在她身边又坐了一会儿,才返回到家中,继续没干完的活儿。
王英慧听到动静儿,起身,扶着门框,虚弱地问:“小瑞,你最近好像总去对面儿,有什么事儿吗?”
宋文瑞不擅长撒谎,尤其不擅长对母亲撒谎,心虚地说:“我、我下学期就要去上学,我紧张,是找余老师……”
不是找赵主任。
王英慧没多想,看见儿子踮脚晾衣服,眼里闪过一丝心疼,走过去,弯腰要跟他一起晾。
宋文瑞赶紧拦住了她,“妈,我可以的,你别累到。”
王英慧眼里又泛起泪,“是我没用,拖累你……”
“妈,你别这么说,你没有拖累我……”
赵村儿大队,宋文瑞在紧张地安抚母亲的情绪,远隔千里的地方,他生父的情绪却无法安抚。
宋明杰和他的父母以及郑美珠的父母都劝她以身体为重,实在不行等孩子生下来再去也不迟。
但郑美珠打定主意要亲自去丈夫下乡的赵村儿大队看看。
郑父郑母妥协,但要求她必须养几天胎,确定没问题才允许她买票。
她一起去这件事儿改变不了,宋明杰就开始琢磨怎么能让这次出行对他有利。
郑美珠一个人,还怀着孩子,出门在外肯定要依赖他,那么他还有准备的空间。
宋明杰之前一直很避讳接收赵村儿大队的消息,也没看过报纸,现在为了更稳妥,重新又搜集起来。
郑美珠也在找赵村儿大队的报纸。
郑父郑母跟她一起看,越看越怀疑,越看越不放心,尤其是那张赵村儿大队杀猪宴的集体合照,每个人脸上洋溢的笑容,几乎看不出刁蛮的样子。
最后,郑母决定,请假陪女儿一起去。
她也去,宋卓不愿意一个人跟外公待在家里,哭着要跟妈妈在一起。
没办法,只能也带着。
而这个消息传到宋明杰耳朵里,他好不容易稳住的心,又是一堵。
他不一个人,好几双眼睛,没办法有什么小动作,不得不也带上宋母。
于是,两家一起买了八月二十三号的火车票,四大一小还有一个在肚子里的,即将到达赵村儿大队。:,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