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二月下旬,竟陵、江陵到襄阳的道路上,到处是北归的部伍。
车辆上满载各色物品,钱帛自然不用说了,但最离谱的是,各色生活用品也被装得满满当当。甚至于,很多粗笨的东西不适宜用车辆运,已经在考虑杨水是否安全,能不能用船只运输了。
如果可以的话,甚至能通过河道经襄阳一路北运至方城口附近。陆路转运一小段距离后,进入宛叶走廊,又可以改用小船运输一段距离,最后进入汝水,抵达梁县,再转陆路至伊阙口,然后再水运——
听起来有些麻烦,水转陆、陆转水,还要换船。但比起纯陆路运输还是节省太多了,因为这条上千里的道途上,可水运的部分超过了七成。
装船运输的多为大件。
别笑,家具都有。因为有人交不出赎城钱,就拿物品来抵,估算价值的时候很吃亏,但没有办法。
甚至就连寺庙、道观都要交钱!没有人能免,主打一个一视同仁。
真没钱?那就上工地。
江陵外城破了一个豁口,本来不算很大,但在后续进攻中,梁军拼了命地扩大这个豁口,整得太不像样了,现在需要修一修。
另外,朝廷有意在城东修建堤坝,然后建一座水城,通过运河连通水城及湖泊,便于船只进出一一晋国水师如果攻来,屏弱的梁国水师可以撤进水城内,不用再像现在这般东躲西藏,这一条河湾内藏几艘船,那片芦苇荡再躲一部分,实在太难看,没有一点王师的威严。
总体而言,作为征服者,梁军还是颇具王师气象的,没有乱来。
银枪、黑、义从、落雁等军作为中流砥柱,打仗厉害,镇压叛乱分子也厉害,堪堪维持住了局面。
当然,也有日子比较难过的群体,比如未及逃走的普国官员、将佐以及支持他们的豪族,则被统一清算,全体发往岢岚、广宁、雕阴、上、新秦、
陇西等郡。
粗粗一算,配流边疆者数千口,规模相当不小了。不过,贬谪罪人移民实边的方式是自古以来的老使俩了,凉州的那些地头蛇在汉时都是罪人。
二月底,第一批班师的兵马抵达襄阳,
邵勋在蔡洲岛上接见了几个部落酋帅,其中就包括来自张掖、西海那一片的折掘部。
这个部落曾经先后依附乞伏、乙弗氏,与秃发鲜卑常年厮杀,后来被王雀儿率军突袭了一番,今又遣两千丁壮南下,打到现在,战死、病殁者不下千人,已然损失过半,算是非常典型的杂胡部落状态了。
邵勋好整以暇地行走在蔡洲岛边缘的土堤上,看着渐渐涨起来的春水,
只觉心旷神怡。
襄阳的景色,却有几分不同于北地的美丽。
「石城之战,你部不避箭矢,直冲敌阵,有功。」邵勋提前做了功课,
一桩桩数着折掘部的战功。
「后奉调西行,下马攻城。纪南城告破,有你部一分功劳。」
「打江陵之时,军中疫病蔓延,你部仍然攻了两次城,还上马击退了贼将周抚部的一次偷袭。」
「如此种种,确实是下了大力气的。」邵勋说道;「战死者,朝廷给绢两匹,朕念你部作战劳苦,再加一匹。」
折掘木闾头听了,立刻拜倒于地,道:「谢陛下厚赏。」
邵勋并不看他,只眺望着绮丽的江景,好似不经意地问道:,「立功将土可有愿意留下来的?」
折掘木问头刚刚起身,一听就愣住了,这是要邵勋停下了脚步,叹息道:「将士提着脑袋卖命,朕又何忍苛待他们?
若有功勋,自可授田。阵亡、病殁将士家眷,若有愿来荆州的,亦可授田。」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折掘木间头敏锐地意识到,天子好像盯上了他们手里的人口?
即便是老弱妇孺,在草原上都是有价值的。
老人、少年可以骑马射箭,只不过没青壮那么厉害罢了,同样也可照料性玄一田。
女人更不用说了,可以生孩子,增加部落人口。
草原部落兼并很常见,除非实在是世仇,一般不会胡乱杀人,打服后吞并就是了,甚至被征服部落的氏族头人依然可以掌控自己这个氏族的人口、
财产,这都是千百年来的固有传统。
简而言之,人口是财富。
「陛下,我部牧人可都只会放牧啊,他们不会种地的。」急切之间,折掘木间头想到了一个理由,他都为自己的机智感到佩服。
「那有何难?学就是了。」邵勋大笑道:「再者,襄阳地广人稀,可供放牧之所太多了。愿意留下来的人,可先放牧维持生计,慢慢再半耕半牧,
总能学会的。」
襄阳可以放牧吗?当然可以了。
事实上襄阳的条件还不错,只不过需要改造,同时给其一个安全的外部环境。
历史上唐代就在襄阳广设牧场,抓到的突蕨俘虏也大批量往「山南东道」流放一一山南东道相当于此时的南阳五郡(唐邓随)、襄阳、江夏、竟陵(襄郢复)等地。
只不过疏于管理,任其「以弋猎为生」,长期与汉人杂居生活后,生生带坏了当地的风气,形成了着名的蔡贼。他们白天种地,晚上抢劫,驴骡马匹养殖十分普遍,民风彪悍无比。甚至还有集体坐船去江西劫掠,满载而归之人,非常离谱。
如今襄阳的条件肯定远远不如唐代那会,但这种蛮荒地带总要有人开发的,邵勋缺的就是人。无论什么人他都要,府兵「余丁」、内附部落乃至生口奴隶,他都要。
所以,他今天张口要人并不奇怪,因为他想这件事情很长时间了。
襄阳及以南诸郡不开发好,经济不恢复的话,战争成本就会增加,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折掘木间头被邵勋的话逼住了,心中微微有些恼火,却又不敢说什么,
只能懦道:「襄阳卑湿,草原的雄鹰若来,恐怕就飞不起来了。」
见邵勋面色不悦,折掘木间头又加了一句:「臣回去问问,应有愿意留下来的。」
邵勋面色稍缓。
他知道,折掘部虽然跟着乙弗氏屡战屡败,但实力还是有的,还想回到张掖、西海去当土霸王,所以对于人丁十分看紧。
但河陇一带还有很多比乞伏、乙弗、折掘、卢水胡等更小的部落,他们这一次可是真的元气大伤,会不会担心被别人吞并呢?
草原很现实的。即便一个大的部落联盟一一如乙弗、乞伏联盟一一其内部也是分三六九等吧,实力不济就要被人欺负。
比如,邵勋要征发人丁打仗了,给三千个名额,你说部落联盟会怎么凑这三千人?
再比如,秃发鲜卑突然越过祁连山,攻打乙弗联盟,或者东进攻打乞伏联盟,斯杀起来,谁干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都有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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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见的。
这里面的水可深了。邵勋甚至怀疑,有些本来就只有一两千、两三千人的部落,在死掉一半丁壮后,还敢不敢回去?如果有中原的牧场给他们,愿不愿意迁徙过来?
可能有人不愿意,但肯定也有愿意的,特别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
邵勋很快放过了折掘氏,又看向其他部落酋帅。
几人即便不会汉话,听人翻译后也慢慢明白了,一时间神色各异。
片刻之后,回答与折掘木间头类似,表示要回去问问。
邵勋也不逼迫,只笑了笑,吩咐亲兵取来几车财货,分发给众酋帅们,
这是给他们私人的奖励。
除此之外,依照出兵人数、作战频率、伤亡数字不同,会授予他们勋官-一没什么太大的意义,连俸禄都没有,但毕竟有官服、印信和依仗,仪式感满满,同时也有助于提高他们的地位,勋官也是官嘛。
当然,也不是一点实惠没有。
邵勋还给了他们一些名额,比如自家适龄子侄入洛阳太学、汴梁国子学读书,将其列入胡姓(虏姓)门第等等,都是现实的好处,且对一个家族的长远发展至关重要。
邵勋的目的不是要消灭他们,而是安抚加控制,最终慢慢收服、同化。
他知道这些酋师们不会完全满意,但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他征发豪族部曲、庄客上阵打仗,人家满意吗?
他搜刮士族钱粮,还度他们的田,人家满意吗?
为何历朝历代开国初期修宫殿、道路都成本极低,而后期要赞好多年钱才能修一座宫殿呢?因为开国初期的人基本都是从乱世走过来的,他们深知乱世的可怕、杀戮的残酷以及生存的不易,所以更能忍、更能吃苦、更能卖命。
不满意就造反,咱们接看打便是!开国皇帝就这德性,部勋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自己掂量掂量即可送走一众酋帅之后,三月初三,邵勋又在蔡洲岛上检阅第二批返回的部队。
他们比较特殊,年岁也不大,基本都是来自洛南的府兵、部曲子弟。
邵勋对这件事比较重视,因为处理好了,对人口日渐增多的府兵家庭有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