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严寒渐渐远去。
渐渐染满绿意的大树下,百姓纷纷聚集。
树旁有一土庙,庙里挤满了人,正在分粮酒。
四邻结社,共祭社神,祭祀完后便分粮、肉、酒。
东西不多,也是大家从牙齿缝里省下来凑的。有钱的多凑一点,没钱的少凑一点,最后分一分,一人得个几升米、几合酒,算是艰辛生活之中的抚慰。
结社的规模大小不一。
四邻结社算是最小的了,大部分都是几十户——差不多就是一个村——结一社,甚至有几个村共建一庙,数百户共同结社祭祀的。
比他们规模更大的则是坞堡结社了。
比如邵勋当年的云中坞,最多时两千家共同结社,祭祀社神,可谓规模浩大。
自汴梁回到平丘的冯八尺站在田埂上,远远看着乡村结社场景,笑了。
好怀念啊!
小时候父亲还在,那会河北乡村很多,每逢社日,村头的老榆树一直是他们这些孩童最爱玩耍的地方,因为可以时不时讨点吃的。
可惜后来乡村越来越少了。
有小孩追逐打闹了过来,多为本防府兵家里的孩童。
“官人。”一老者气喘吁吁走了过来,道:“妥了,全妥了!”
“哦?李虎竟然松口了?”冯八尺有些不敢相信。
老者喘匀了气后,道:“官人,你这心性得转一转啊。”
冯八尺有些发愣。
老者心中有些鄙视,嘴上却说道:“李虎家三代以内都无人当官,算什么东西?君是别部司马,正经官人,又有三百袍泽散居于左近。其实李虎更怕你。”
老者姓韩,安平人,乃安平韩氏远支族人,在主家庄园内当个管事。
韩氏出嫁后,一批族人跟着过去,帮韩夫人打理家业。
现在韩夫人还是韩夫人,只不过换了個丈夫罢了。
最绝的是,前夫是马贼出身,没底蕴,新夫是流民出身,同样没底蕴,同样需要他们。
“为何怕我?”冯八尺傻傻地问道。
“官人可闻汴梁李家坞之事?”老者说道:“就因为与府兵争水,结果被报上去,太守调人,将其围剿了个干干净净。李虎也怕得罪你啊。”
冯八尺恍然大悟,旋又问道:“那他为何对我怒目而视?”
老者耐心地解释道:“李虎怕你索要太多,故强硬以对,但他终究还是怕的。梁国十五郡,清丈田亩如火如荼。总有一天会清到李虎头上,永嘉年后侵占的田亩一寸都保不住,还不如卖给官人,多少能落几个钱。”
“可我没什么钱啊。”冯八尺为难道。
发下来的钱帛赏赐,多散给一起上阵死去的乡党家人了,另外也给跟过来的几个韩氏族人发了些见面礼。还买酒肉,请本防府兵兄弟吃喝。
人是非常慷慨豪爽的,就是存不住钱。
“官人随便给个几匹绢充作定金,与李虎约好,今年秋收后还个一二百斛粟米就行。”老者出主意道。
“这也太少了吧?”冯八尺连连摇头。
“君是官,他是民。”老者恨铁不成钢。
冯八尺这种人,或许会打仗,但还没学会怎么欺负人。
这种武夫新贵,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人笨得要死,只懂打打杀杀,不会经营家业。
梁公发下来的赏赐,冯八尺第一件事是跑去荥阳,接济乡人。
另外就是与本防那些杀才们一起吃吃喝喝,称兄道弟。
那么多赏赐,到现在就剩几个不易变现的金银器、青瓷还留在家里,夫人怕是心疼不已。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汴梁回返后,夫人对冯八尺态度大变,好得不得了。
冯八尺欣喜若狂,现在对夫人也言听计从。
泥腿子新贵,嘿,高门贵族的女人稍微对他好点,马上就服服帖帖了。
“还是不太好。”冯八尺摇头:“过了正月,诸署开衙,我有多少俸禄?该发下来了吧?”
老者一听,又耐心对冯八尺解释:“官人乃九品别部司马,月领禄米十斛,此乃禄田所出,要到平丘去领,老夫已安排好人手了,过几日就去。”
“禄田是什么?”冯八尺问道。
“官奴耕作的公田,陈留禄田散于浚仪、开封、酸枣、济阳、小黄五县,是之前清丈田亩时从豪族手里抠出来的,有三千多顷,听闻是天师道徒在耕作。”老者说道。
“哦……”冯八尺好像听懂了一样,长哦一声。
“另有绢二十匹、绵十斤,八月领,也在平丘。”老者接着说道:“此亦为禄田桑林所出。”
“官人另有职田二顷,秋收后可至小黄县领取粮米。多少不好说,看收成。”
“职田也是官奴耕作的么?”冯八尺好奇道。
“不一定。”老者说道:“昔年梁公在广成泽置禄田、恤田、军田、职田,便是为了发放俸禄。职田只在当官时才有,一般种粮食,官人若想种菜、种桑,可以去龙骧府找人,兴许能改种。反正这二顷职田的力役是归官人使唤的,多半是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俘虏。”
“嘿!”冯八尺咧嘴大笑:“去年我们替梁公抓了不少俘虏。”
老者嘴角抽了抽,即便他心里再看不起冯八尺,再替夫人惋惜,也不得不承认,这帮武夫新贵是真的猛,不然士人能退让?但凡他们能不讲理,就不愿意和你讲理,因为你不配。
“禄田、职田之外,还有厨余。”老者又道:“此事我替官人去龙骧府打听下,应有不少,一般是过年前发下。”
厨余也来自官田收入,即划拨一部分田地,作为某个衙门的食宿、办公费用,若有剩余,则在年底作为“奖金”发放给官员,谓之“厨余”。
有那脑袋灵光的衙门,还会把厨余拿出去放贷,收入归该衙门所有。
生产力低下的年代,一切都和土地、人口挂钩。
官府需要拥有大量官田、奴婢,用来供官僚系统开销。洛阳朝官那么苦,就和收入来源全面崩溃有关。
平丘龙骧府计有部曲督、部曲将、副部曲将、部曲长史各一、别部司马四,总共八个官,厨余就由他们七人按照一定比例瓜分。
冯八尺听完,愣了许久。
一个小小的九品官,居然有这么多杂七杂八的收入,数量委实惊人。
除此之外,他家免赋役——荫庇亲属的权力被取消了——另可额外荫庇一户人家免赋役,荫庇一名食客免赋役。
“梁公待我,实有再造之恩。”冯八尺也是个实诚人,直接跪下,对着汴梁方向磕了三个头。
老者眼角跳了跳,这些武人新贵对梁公可真是死心塌地啊。
磕完头后,冯八尺起身,说道:“家中有些人,是不是私下里揶揄过梁公?今后若让我听见,吊起来打!”
“是。”老者心中一凛。
冯八尺学会的第一件欺负人的事,就是责打诋毁梁公的人……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二人寻声望去,却是土豪李虎。
他骑在马上,身后跟了十来名子侄辈,个个手持长枪、步弓,身上还穿着皮甲,远远望着这边。
片刻之后,李虎下了马,从怀中取出一张硬黄纸,扔了过来。
冯八尺伸手接住,递给老者。
老者看完后说道:“此乃地契,池八亩、田四百三十六亩、庄客十三家、屋三十楹、耕牛十九头,一起作价——”
“庄客都能卖?”冯八尺惊讶道。
李虎那边十余人听了,尽皆嗤笑。买卖庄客怎么了?杀了都没人管!
“冯司马。”李虎步行而前,行了一礼,道:“钱你看着给就行,多少无所谓。乡里乡亲的,本就应该互相帮衬。卖给你的地上还住着一家管事,乃我父故旧,精于垅亩之事。本还觉得伱初来乍到,手头乏人,便让这家人留下,帮着你打理家业呢。你既有韩氏族人帮衬,就算了吧。这家人你能用就用,不能用我就把人接走。”
说完,心里既觉得屈辱,又着实羡慕。
他家业也不小了,可真没法弄到安平韩氏的女人为妻,不够格。
士族女子就是好,本身有文化,可相夫教子。
家里也有精于各种事务的族人、奴仆、宾客,冯八尺原本要啥没啥,就算给他地,他都经营不起来,可娶了韩氏女就不一样了,什么都是现成的。
听闻当初梁公在洛阳三园收拢流民,在宜阳建坞堡,也是靠着东海太妃裴氏帮衬,不然也是两眼一抹黑,连个堪用的管事之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心里酸溜溜的。
我要是有个官身,何至于这么被动,以几乎白送的价格,把永嘉年以后弄到手的田亩、池塘、屋舍、耕牛、庄客一股脑儿送人。
看来,下次要自带部曲投军了,为梁公拼杀一番,争取弄个官身回来,不然真的太难了,愈发不好混。
冯八尺又从老者手里接过地契。
虽然他不识字,但却异常虔诚地看着此物。
小时候听老人言,每逢乱世,必有雄主出,提三尺剑,扫平天下。这个时候,若能豁出命来,混个从龙之臣的身份,未必不能一步登天,光耀门楣。
“去看看地,赶紧春耕。”冯八尺把地契收好,深吸一口气,说道。
老者应了声是。
方才李虎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
乡野之间,力量此消彼长,似乎在慢慢发生着深刻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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