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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长史与司马
    腊月,平东大将军幕府悄然变成了车骑将军幕府。

    人员没变,就是牌子变了。

    身为幕府长史的裴康年前出去巡视了一番,突然就病倒了。

    好在病得不是很严重,他又不肯放权,只把一部分公务交给了留守的左司马陈有根、从事中郎毛邦、参军庾亮等人分担,大事还是由他自己做主。

    十一月底,公府左右常侍乐宽、吴前二人募兵而回,请求增拨钱粮器械若干。

    裴康审阅完毕后,核准了,交由分管参军负责。

    此番募得四千余兵,全部编入银枪中营。

    中营本有六幢兵,分出两幢至黑矟军,又各分一幢至左右二营补充战损,眼下补充新兵后,重新编为2129幢,屯于南阳小长安整训。

    处理完这件事,裴康又批准了新一拨的抚恤粮发放事宜。

    不知不觉间,现在领抚恤粮的战殁、伤残军士数量已经超过了三万,年开支约八十万斛粮豆,非常浩大。

    但这笔费用又不可能削减,咬着牙也要出了。

    既想要战场上摧枯拉朽,又不肯出钱粮,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裴康其实对此有些不理解,但他没打算在这件事上与“女婿”过不去。

    很多人都奇怪陈公的军队为何那么敢战、勇战,这就是原因了,随他去吧,总比打输了什么都没有要强。

    吃过午饭后,裴康又审阅了镇压汝南民变的事情,批示完毕后,终于挺不住了,躺到了榻上。

    “裴公,你说你何苦呢?”左司马陈有根坐到了长史衙署内,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有心讥讽几句,看裴康那副衰样,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这老东西虽然贪权,但好歹干活,比那些终日悠游、逍遥卒岁的人强多了。

    “陈司马,汝南豪族一向不太服陈公,此番赋敛过重,激起民变,是老夫之过。”裴康闭着眼睛,嘴里仍然念叨不休:“庾元规干啥啥不成,但这次反应神速,屯田军即日出动,平灭了吕氏叛乱,可圈可点。不过,唉,还是操之过急了,杀戮过重啊。”

    “杀就杀呗。”陈有根不以为然道:“这些豪族,好日子过得太久了。没经历过真正的乱世,总以为自己很厉害。杀得吕氏一家,度田也更方便。”

    “没那么简单的。”裴康轻声说道:“陈公回来了,还是得安抚。”

    汝南这个地方,也就八王之乱时厮杀过一阵,随后流民帅李洪闹了下,造反的王如一部袭扰了下,就没什么大的外来入侵了。

    后来的张小二、李麻子之乱,也是关西流民被压迫过甚,加上庾亮操作不当,最终酿成大乱,死伤了不少人。

    这次以吕氏为首的士族豪强发动叛乱,则原因复杂。赋税过重只是诱因,根本还是幕府下令在汝南丈量土地,让士族豪强吐出一部分田地给新来的关西流民,属于土客之争的异化版本。

    好在很快镇压下去了。

    西平、郎陵两地的屯田军紧急出动,将吕氏等数家豪族平灭,土地丈量清楚后分发了下去。

    豫西的襄城、汝南、新蔡、南顿、陈五郡国三十一县,现有接近十五万户、超过七十万口人,已经编纂成册,这是陈公可以直接调用的力量,与其他地方依附于坞堡、庄园的户口不是一回事,故不可轻忽。

    “安抚、安抚,就知道安抚。”陈有根嘟囔了两句,懒得和裴康掰扯。

    事实上,调兵命令是由他下达的。

    参与屠灭吕氏等家族的部队,是从堵阳调过去的屯田军,带队的是他的心腹,才不会惯着那些地头蛇呢。

    不服就杀,能奈我何?远在邺城的陈公都没怪罪,你纠结个什么劲?

    “陈司马,光靠打打杀杀不行的。陈公若行遂大志,还是得靠士人支持。”裴康叹了口气,说道:“否则,悠悠之口说起来,可顶得住?”

    陈有根一愣。

    “这次就算了,下次你动手,先跟老夫打声招呼。”

    “我是司马。”陈有根不客气地说道:“长史无需操心军务。再者,豫西诸郡国乃明公根基,不可轻忽。你看我在颍川、陈留乱杀过么?”

    “汝南乃人文荟萃之地。”裴康提醒道。

    “明公需要根基,总要有如臂使指的地盘。”陈有根站起身,道:“裴公既然抱恙,便好好休养。些许事体,我来处理便是。”

    说完,行了一礼,转身出了门。

    裴康睁开眼睛,看着屋顶。

    陈有根、金正、王雀儿、侯飞虎这类人,已经成气候了。

    他们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行事准则。或许因为部勋是军户出身,这些武人也不再自卑,不再在士人面前唯唯诺诺,慢慢地敢和他们顶嘴、对看干了。

    而且这些人还只是明面上的。

    扎根地方的府兵更是不声不响,霸占了乡里的话语权。

    邺城之战后,陈公收河北胡汉精兵数百人,编为府兵,落籍东平。

    如此一来,高平有府兵六千、东平、濮阳各有三千府兵,洛南诸县、颖阴、阳夏、陈县等地零零散散的府兵加起来四千二百人,这便是一万六千余了。

    按龙将军府的兵册来看,这一万多户府兵平均有二户以上的部曲,加起来超过五万户、二三十万口人,已经是一股相当可观的力量了。

    陈公能直接调用的户口数量,不知不觉间已破百万。

    他的根基,比建邺的司马睿稳多了。后者同样有南下的中州士族及流民,但应该没有百万之众。

    躺在病床上的裴康想了很多。而且像他这种人,历来喜欢拿前朝的事来套,套着套着,又觉得有些不对,一时间竟有些迷茫了。

    这个天下,不知道会走向何处。

    陈有根离开幕府后,漫无目的地在乡间徘徊着。

    亲兵们骑马跟在后面,说说笑笑。

    他们都是陈有根四兄弟的亲族乡党,向来比较随意,胆子也比较大。

    “那年闹蝗灾的时候,真是铺天盖地,吓死人了。”有人说道:“陈公本来要和匈奴大战的,最后连马的毛都被吃光了,双方各自罢兵。这等奇事,活了一辈子的老人都是闻所未闻。”

    “蝗灾之前是旱灾,老人们也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严重的旱灾,洛水都断流了。”又有人说道:“旱蝗交替,这是不给人活路啊,难怪陈公要下凡。”

    “陈公真是太白星精下凡?”

    “那当然。不然的话,你觉得司马家的王妃们会一個个委身于他么?”

    “那不是陈公活好么”

    “住口!”有什长策马而前,严厉地说道:“编排别人就罢了,连陈公都敢揶揄,不想活了么?”

    声音一下子沉寂了。

    陈有根似无所觉,只看着野外密密麻麻的桑林,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道:“好,真好。”

    亲兵们听了,纷纷望去。

    蝗灾之后,桑林毁灭大半。但这几年桑麻渐渐有了起色,百姓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过。

    其实想想就知道,那么多的荒地,人就这么点,都不需要精耕细作,随便种种都饿不死人,家里的牲畜也能有充足的草料喂养前提是维持住一个相对稳定的世道。

    陈公讨来了种麻子、植桑要术两本书,又把早年在云中三坞实行的堆肥法贡献了出来,慢慢教百姓改良种植之法。

    毫无疑问,这种改变是非常缓慢的。

    原因是缺乏足够的人来做这事。再者,推广之人似乎也不怎么懂。比如,他们就只知道粪肥堆在一起时,一定要挖河底淤泥覆盖、搅拌。至于为什么这么做,没人知道,反正听闻陈郡那边如果有人拿干黄土覆盖的话要挨鞭子,于是纷纷自睢阳渠中挖湿润的淤泥一时间竟然把河道给好好疏浚了一番。

    多年下来,即便推广的进度再缓慢,终究是见到一点效果了。

    河南桑树成荫,遍栽房前屋后、池塘四周、道路两边。

    每到夜间,妇人织布的声音响彻大大小小的村落、坞堡。

    有几次,众人连夜赶回许昌,听到机杼之声时还私下里品评,议论哪家的妇人勤劳,哪家的妇人是懒鬼。

    男耕女织,多么美妙的生活。

    旱蝗交替、易子而食,匈奴抄掠、焚掠乡里的那些年,谁能想到会有今天?

    仔细算算,其实距离高平之战没过去多少年,但被安定生活包围的他们,却总下意识觉得那很遥远。

    战场挪移到河北之后,战争很遥远的“错觉”愈发明显了。

    其实,这都是陈公的功劳啊。

    陈有根突然停了下来。

    颍川终究是世家大族的颍川,庄园一座连着一座。这些年陆续出现了些自耕农聚居的村落,但非常非常少。

    他不是很喜欢,甚至可以说厌恶。

    “伱们想不想当府兵?”他扭过头去,看向亲兵们,问道。

    亲兵们一愣,确定陈司马不是开玩笑后,才有胆大的笑着说道:“叔父若肯放我们走,当然愿意了。”

    陈有根一笑,道:“不会把你们绑在身边的。雏鹰长大了,总要展翅高飞。”

    亲兵们傻傻看着突然变得文绉绉的陈有根,不知所措。

    “浚仪一带的乞活军要去河北了。”陈有根说道:“陈公打算在陈留安置府兵,你们都有机会。”

    “为何是浚仪?”有人问道。

    “陈公打算移治浚仪,兼顾河南、河北。”陈有根说道:“将来若开霸府,估计也是在那里。”

    浚仪属陈留国,在许昌东北二百余里,离大河不远,本身又处在漕运线上,四通八达,可充分调用河南的人力、物力。

    唯一的不足,就是陈留久经战事,整体有些破败,被乞活军占据的浚仪则更加破败,需得花大力气经营。

    但这也带来了一个好处:白纸好作画。

    “如果当了府兵,过上了好日子,要记住一点。”陈有根看向众人,认真地说道:“这日子不是朝廷给你们的,不是琅琊王氏给你们的,不是河东裴氏给你们的,不是泰山羊氏给你们的,也不是颍川庾氏给你们的,而是陈公给你们的。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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