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连瑟缩在屏障中无措等待的加茂宪纪本人都没想到,已经失去一条右腿的长兄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来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抱进怀中。
加茂伊吹很少在心情波动极大的情况下执行超出身体承受能力的指令。
他额角出了些汗、脸颊发烫、心脏也咚咚跳个不停,但见到加茂宪纪仍然平安无事,他便觉得刚才的一系列激烈碰撞都有价值。
——他经历了几场战斗,十几名族人倒在来路之上,甚至没能令他停下脚步。
而立在兄弟俩对面不远处的四乃微微瞪大双眼,因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他的预料而略感不安。
由他亲自挑选的战斗人员已经在加茂伊吹的住所周围等待数日,只为求得一个加茂宪纪单独出门的机会,将那尚不知事的孩子带回本宅,以作为无可奈何时打出的底牌。
四乃很难评价加茂拓真这般堪称阴毒的招数是否真是一位父亲所为,他毕竟只是忠心追随家主行事的管家,即便不赞同也无法违背命令,自然尽心尽力策划此事。
他明明已经尽可能将所有方面都想的周全:只要他能在第一时间带走加茂宪纪,或者是楼下负责阻拦加茂伊吹抵达现场的族人能再多争取来几分钟……
——四乃唯独担心这两点同时无法实现,加茂伊吹却偏偏真打破了他精密的安排与算计。
加茂伊吹先飞快捧住加茂宪纪的脸颊,几把擦干男孩因受惊而糊了满脸的泪水,又将他圈在怀里轻轻摸背,笑着问道:“宪纪做得真棒,你是聪明又勇敢的孩子,圆满完成了任务。”
“你看,只要按照哥哥教你的方法躲在屏障里,哥哥马上就会出现在你身边。”
他的下巴垫着加茂宪纪柔软的发顶,语气像正讲出睡前故事般轻缓,猩红的眼眸却将刀锋样锐利的视线掷向四乃,令那边的几位成年人身体一僵,仿佛被鹰隼盯上的幼兽,下意识胆怯起来。
视线划动的速度太慢,加茂伊吹既像是无声威慑,又仿佛是将他们每人的面容都记在心中,只等日后算账。
他当然不会在今日杀人,本来就要做件落人口舌之事,他不会再为人递出多余的把柄。
加茂伊吹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生死未知的司机,从他的状态中见识到了加茂拓真的决心。
因此,即使十殿的战斗人员已经迅速从外围前来接应,加茂伊吹也并没让加茂宪纪离开自己哪怕一步。
他起身,将幼弟推到身后,男孩的手马上环住他冰冷的右腿,丝毫不畏惧他异于常人的假肢,反而像是终于找到依靠,甚至把脸都紧紧埋进他裤腿的布料之中。
加茂伊吹上半身微微侧着,手覆在加茂宪纪的头顶。
他以全然的保护姿态质问出声:“这里没有加茂家的少主,却也有家主的两位嫡子,我与父亲的约定足够清楚,你到底是个佣人,怎敢如此冒犯?”
这绝非是在虚张声势。
加茂伊吹的语气并不激动,仿佛只是陈述
一句家常,
但因将其中某几个字眼咬得极为清晰缓慢,
这份平静下的暗潮涌动就化身为剧毒之蛇,已然盘旋在几人身周,时刻可能将人绞杀至死。
四乃稳住情绪,暂时忽略加茂伊吹言辞间的贬低意味,见硬碰硬无法取胜,只好寄希望于加茂伊吹仍希望尽量减少正面冲突。
——若是加茂伊吹还不愿与加茂家彻底断绝关系,在此时交出加茂宪纪就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他恭敬却强硬地回复道:“宪纪少爷年岁渐长,该由族中先生为他启蒙,今日我受家主大人之托,将他带回主母身边教养,还请伊吹少爷不要多生事端。”
加茂伊吹冷笑一声。
他反问道:“宪纪从小由我一手拉扯长大,既不缺衣少食,也比族中的任何一个孩子都更快乐。我早已求乐岩寺大人为他制定了学习计划,你来说,指手画脚的到底是谁?”
“伊吹少爷,以卵击石乃不可取之法。”四乃面色不变,他的话中隐隐有威胁之意,“家主大人是宪纪少爷的亲生父亲,当然是万事为他着想,伊吹少爷不必过于担心。”
“族中都知晓您偏爱宪纪少爷,为抚养幼弟长大,不知为自己添了多少麻烦,正巧家主大人愿意培养父子感情,您爽快些放手,也能避免宪纪少爷和家主大人之间心生芥蒂。”
托加茂伊吹尚有兴趣听一听的福,四乃顺利地传达出了加茂拓真的意思。
“宪纪少爷与您一样是能使用赤血操术的优秀人才,若您愿意,等他未来继承了家主之位,也绝不会忘记兄长抚养他的恩情。”
加茂伊吹原本还觉得加茂拓真当初没在乐岩寺嘉伸面前陷入暴怒是有所长进,听见这话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父亲是否真觉得我是个任人哄骗拿捏的废物?”加茂伊吹扯出一个冷笑,“他要宪纪做家主还是做人质,没人比你更加清楚。”
加茂拓真早已不再将两个亲生儿子看作下代家主的最佳人选。
长子恨他,素来与他不和,甚至不惜暗中毁了他的身体,两人绝无和解可能;偏偏幼子又被长子教养了近四年时间,兄弟二人感情深厚,大有万事同心之势,自然也不可能继位。
加茂拓真生不出其他孩子了,但他早已下定决心,即便从旁支抱养谁成为次代当主,也不会给加茂伊吹和加茂宪纪留下活路。
当双方决定就家主之位争斗一番之时,命运便已经给出了结局的框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其名为——死斗。
“那伊吹少爷的意思是……”四乃面色阴沉,暗示拒绝的后果绝对令人难以承受。
加茂伊吹只是无声笑笑,并不在意。
但将脸埋在他裤腿中的小孩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兄长陷入沉默,立马明显加紧了拽着他衣服的力道。
加茂宪纪有些着急。
他不记得太多与父母有关的事情,只觉得每次回家都是折磨,反倒是加茂伊吹尽心尽力为他做好生活中的每件小事,哄他开心,带他玩耍。
当意识到兄长或许有可能因面前那人的诱惑而将自己交出之时,加茂宪纪焦急地跺脚,带着哭腔恳求道:“哥哥,不要离开宪纪!求求哥哥了,宪纪会听话……!”
“宪纪讨厌你!也讨厌家主!”下一刻,男孩竟向四乃大喊,“你快走开,坏人!”
跟在四乃身后的族人面色难看——他们不知道加茂拓真根本没想让兄弟二人活下来的心思,反倒因可能触怒了下任家主而有些担忧。
四乃看上去还颇有一种风雨不动的气场,毕竟他已经辅佐过两代家主,世家间的大小丑事见了不少,即便此时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也能安稳应对。
加茂伊吹却不想理会他有多大面子,反而还要把他的面子踩在脚下。
他嗤笑一声,问道:“你听见了?这就是我的答案。”
“……哥哥!”加茂宪纪的声音骤然明亮起来。
加茂伊吹拍了拍幼弟的头顶,简单一个动作便叫男孩开心地抓着他的手跳了几下,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惊慌与难过。
四乃仍然无意与他争执,眼见气氛似乎越来越显得一触即发,男人只好暂退一步。
“您有三天时间抉择,如果想通,直接叫人将宪纪少爷送回本家即可。”他在离开前放下加茂拓真的最后一句吩咐,“违背家主命令的代价,还请伊吹少爷自行承受。”
“上位者给下位者的报复才是代价,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压力只叫以卵击石。”
加茂伊吹将四乃的嘲讽原模原样地还了回去,他嘴角的弧度仍然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像是根本没将御三家的力量放在眼里。
“我今天就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谁也别想把宪纪从我身边带走——我能让你全须全尾地滚回加茂家,也能让你下次就是有来无回。”
一道血线不知从何而起,闪电般疾驰而出,直到切断四乃额角鬓发、从他颊边擦肩而过时才被堪堪发觉。
这次攻击在四乃面上留了痕迹,无法遮掩,便是张明晃晃的宣战布告。
加茂伊吹从口袋中不紧不慢地摸出手帕,轻轻擦净食指指腹上的血珠,已经不愿再分给四乃任何一点目光。
“走狗就该有走狗的样子。”他转身,第一次展现出如此明显的轻蔑,“我真想知道父亲平日到底在想些什么,才会在绝不该贸然行动的关键时刻前来挑衅。”
“如他所愿,十殿将让加茂家见识到惹怒我的后果。”
四乃顷刻间面色灰白。
加茂拓真急于带回加茂宪纪,本身便是因为加茂家已经难以完美招架十殿暗中的种种行动。若总攻因此事突然爆发,想必加茂家更是难以落得任何好处。
没等他想出补救措施,加茂伊吹已经抱起加茂宪纪朝家中走去,连带取消了今日的出行计划。
——加茂伊吹实在闹出了很大动静,整个咒术界都明白加茂家将迎来巨变。
他开始昼夜不息地调动力量排兵布阵,连如火如荼地进行复仇计划的本宫寿生都冒险返回十殿辅佐他组织攻击。
而就在此时,加茂伊吹竟然又接到了禅院甚尔的电话。
男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十殿的行动,开口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帮你杀了加茂拓真。”
加茂伊吹大惊,他答复道:“我不需要你承担任何代价。”
“没有‘代价’一说……”禅院甚尔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正感到犹豫与无奈。半晌后,他长叹一声,终究还是决定不再隐瞒,“那个啊,爱子去年时因病去世了。”
“如果不是感到你正急需一个出人意料的突破口,我大概不会告诉你这件事情——坦白讲,我做回老本行了。”
禅院甚尔听着听筒那边一片死寂,自嘲地轻笑一声,自问自答般说道。
“嗯,术师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