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离开, 禅院直哉回到本家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冲去父亲的书房,顶着屋里熏人的酒气进行求证。
他心里埋了许多问题,生怕再慢一秒便会忘记几个, 即便被空气中快要实体化的味道呛出几个喷嚏,男孩也只是用袖口死死按住口鼻, 并无退缩之意。
“老爸!我有事要问你!”
禅院直哉飞快地蹬掉鞋子爬上软榻,本想像平时听人读书时靠得近些,又因辛辣的刺鼻气味退了回来, 只在不近不远的一处盘腿坐下。
饮酒是禅院直毘人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今日恰逢他成为家主后为自己划定的休息日, 难得肆无忌惮地享受一番, 面上便又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也不知究竟听没听清。
禅院直哉天然对禅院直毘人持有一种强大信任感, 他自顾自地问道:“去年冬天的那场宴会上,加茂伊吹对你说过什么?”
男人的目光似乎有一瞬间曾变得清明, 但眨眼间又变回了那副迷蒙的模样。
“什么?”他低声哼道,“什么加茂伊吹……我叫你去探望他,你怎么还没去?”
禅院直哉双手支着软榻, 又朝前爬了一步,仗着受宠便去揪父亲才蓄起的胡子, 有些气恼地重复一遍:“老爸,别再喝酒了!我说——加茂伊吹和你提到的‘目标’是什么?”
“目标?”禅院直毘人含糊地念叨了几遍,似乎是在揣摩这个词语的具体含义,然后扶着额头仔细想了几秒, 在禅院直哉的忍耐到达极限时, 终于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应当不太重要吧。”
他语气轻飘, 像是马上便要一头扎进软塌, 昏睡到明天早饭时才醒。
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禅院直哉摸不清他究竟是真忘了还是不想说,见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男孩皱着眉苦苦思索一阵,只好换了个问题。
“那你告诉我,加茂伊吹为什么说我们要改变御三家、甚至改变咒术界?”
这句话像是个灵敏的开关,立即触碰到了禅院直毘人脑内的某处神经,使他总算不再说些离题万里的醉话,而是反问道:“他和你说了这话……是否有叫你去做什么事?”
“当然了!不然我怎么会立马跑来问你!”禅院直哉没发觉父亲的警戒与防备,只露出单纯至极的疑惑表情,似乎是真的摸不到头脑。
“还知道先来问问家里人,看来不是太笨。”禅院直毘人松了口气,露出懒散的笑容,甚至正朝着幼子的脸打了个酒嗝,“说说吧,加茂伊吹叫你去做什么?”
禅院直哉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固定在一个不知是羞涩还是恼怒的情绪上,吞吞吐吐几句,不明所以地答道:“他、他叫我做个善良的人。”
摇晃酒杯的动作微微一顿,禅院直毘人忍不住抠了抠耳朵,在确认自己的确没听错什么后,忍不住大笑起来,甚至房间里都荡起了回音般的响动。
他抚着胸口,似乎很是畅快,在笑声的间隙赶人:“出去!快出去!别拿小孩子间的过家家叫大人烦恼!”
“谁在过家家!”禅院直哉攥紧圆圆的拳头,“我们此前一直在谈论和加茂家的家主之位有关的事情,是认真的!”
禅院直毘人才不听他的辩解,手腕微微一抬,一杯清液便又顺着喉管滑进了胃部,身周酒气变得更加浓重,人也重新陷入了极为混沌的状态。
他乐道:“那你说说,你去了这么久,谈出什么来了?”
“加茂伊吹说禅院家收到的消息是假的!加茂拓真尚且有所保留,次代当主之事都未能敲定,更何况家主!”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禅院直哉一口气吐出谈话中他所认为的最关键之处,希望能得到父亲的认可,然后解决积攒已久的全部问题。
可禅院直毘人只不紧不慢地为自己又斟了杯酒,口中胡乱应着,全然不在意幼子的话。
禅院直哉盯了父亲一会儿,意识到对话根本再没有进行下去的可能,终于气鼓鼓地翻身下榻,踩着鞋子飞快跑出了书房,甚至没来得及汇报两人对话中的其他内容。
好在禅院直毘人一向精明,即便禅院直哉不说,他也已经能够猜出大半信息。
书房的木门被重重合拢的瞬间,男人合目揉了揉眉角,再睁眼时,脸上的醉意已经一扫而空,连脸颊上因酒精而产生的红晕都散了许多。
他将已经喝净的酒杯倒扣在手边的托盘上,没有继续下去的想法,转而来到了书桌前,从一旁的抽屉中扯出一张密报,其上字迹分明,内容简短。
——侧室流产,加茂拓真有意恢复加茂伊吹次代当主之位。
又读了几遍,男人一把将薄薄的纸张揉成一团,丢进了茶杯之中。
泛黄的茶水迅速将笔墨晕染成一团看不清的字样,等信件被彻底泡透后,他又端起杯子,把其中的东西尽数倒进花盆,拨弄数下便用土壤盖得严严实实。
御三家彼此间埋藏暗线一事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从几百年前延续至今,在反复变动的利益纠葛之中,密报所能提供的价值远大于通过明面之争锋获取的信息。
利用好自家的暗线不算本事,操纵别家的暗线为己所用才是动真格的争斗。
即使是禅院直毘人也不得不承认,加茂家的现任家主加茂拓真虽然在大局观上并不出众,却的确精于此道。
能与总监部维持良好关系的人总归不是简单角色,加茂拓真同样也并非蠢材。
看来禅院家安置在加茂家的眼线已经暴露,加茂拓真还有意散布假消息迷惑旁人,若不是加茂伊吹特意向禅院直哉挑破了这点算计,恐怕禅院家迈出的下一步便是加茂家埋下的陷阱。
虽然此刻还想不出加茂拓真为何要突然发难,但禅院直毘人隐约意识到,身处于跟随领头羊而动的兽群之中,加茂伊吹似乎真是个值得托付的优秀人选。
他说御三家的关系不该是这样,就大方地提醒禅院家不要入套。
他说要改变御三家、改变咒术界,就不顾姓氏与立场之分,要拉拢禅院直哉加入他的阵营。
至于他说要让禅院直哉做个善良的人——
无法否认的是,禅院直毘人之所以不愿对幼子透露太多内容,正是怕加茂伊吹心思叵测,引诱年幼不知事的禅院直哉成了他行事的挡箭牌,牵扯禅院家也不得不与他站在同一战线。
咒术界的毛病繁多且杂乱,千百年间早已积重难返,绝非一个人乃至一代人能轻易改变的小问题。
若加茂伊吹只是为命运不公而一时热血上头,只怕最终连骨头都会被尽数啃食。
禅院直毘人明白,加茂伊吹所谋求的好处实则再简单不过。他说要改变咒术界,本质上是要为自己争取到容身之所——若他真能成事,天下大同的好处还在后头。
所有不被咒术界所接纳、却又无法轻易抽身逃出泥潭的人们终将能够在加茂伊吹开辟出的新天地下生存,即便做不了咒术师,也不必卑躬屈膝当个奴隶。
咒术界终将和现代社会接轨,主从尊卑总有一天将会消失,这是人力所不能阻拦的整体趋势,是历史洪流席卷而过的必然结果。
——但成事者不会是禅院直哉。
禅院直毘人轻叹一声,重新回到软榻上假寐。
身为父亲,说他胸无大志也好,说他自私自利也罢。
——他宁可禅院直哉在加茂伊吹有所成就后分不到一点功劳,也不愿幼子成了先驱中见不到黎明曙光的微末炮灰。
但正如禅院直毘人认为咒术界中腐朽的现状正吸引着势不可挡的变革一般,加茂伊吹温柔平和的表面下所掩藏的忧郁与成熟,同样正吸引着禅院直哉飞蛾扑火般追寻。
加茂伊吹就像是本残缺却深奥的书,禅院直哉越是读不懂便越要去读,越读便越能体会到某种于他而言几乎致命的魔力,叫他忍不住不断靠近、交付信任、变得驯服。
“请一定要做个善良的人”像是句咒语,无时无刻不回绕在禅院直哉脑内,让他一会儿觉得加茂伊吹是在为他着想,一会儿又怀疑这只不过是个浅显至极的借口、对方实际上别有所图。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他开始约束自己,学会收敛情绪,尝试尊重他人。
事实证明,只要他想去做,努力的效果就会非常明显——禅院甚尔并非是禅院直哉的变化的直接受益人,却已经第无数次听说了他转了性后做出的“壮举”。
上上次是赏了家中老母重病的佣人一笔现金,上次是为无意中打碎了花瓶的兄长说了句好话。
再听听院墙那侧的议论声,禅院甚尔得知:禅院直哉这次竟然为了他最瞧不起的女人家出了头,替位被丈夫打了两巴掌而头破血流的侍女罚了人。
懒散地靠在被太阳烤热的墙壁上,禅院甚尔无意识地抚摸着身下的草地,手心被柔软的草尖搔痒,使他忍不住发笑。
——加茂伊吹。
禅院甚尔默念着这个名字。
——听说加茂伊吹已经回了京都,也不知道他在得知这事以后,会不会和自己一样觉得好笑至极。
而此时此刻,加茂伊吹的确已经从京都高专搬回了加茂家的主宅。他没时间再关注发生在禅院家的事情,一起伤亡惨重的咒灵袭人事件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递交到加茂拓真书房的死者报告中,有个名字格外显眼。
一家四口在旅行返程途中遭遇袭击,仅有一人因身份特殊而被优先救出,其父亲、母亲与胞妹则遇难身亡。
幸存者正于京都高专接受治疗,身体状态良好,精神状态极差。
被记录在案的名字是……
——本宫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