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过于亲密的称呼不过刚刚出现, 五条悟便下意识懊恼起来。
眼底骤然变化的情绪暴露了他心情不佳的现状,虽然并不明显,却还是被加茂伊吹正好捕捉。
他显然从来没有如此亲密地唤过谁的名字, 就连族中的佣人与兄弟也是一样, 仔细算来, 这应该是人生第一遭, 难免感到有些不对劲。
于是他本就简短的尾音结束得极快,显然是被刻意吞回了腹中。
加茂伊吹与他不同,表面上的性格本就温和又平易近人,听见称呼的转变,似乎并未感到有什么异常之处。
他仅仅勾了勾唇角, 自然地回应道:“谢谢你, 悟。”
称呼的变换有些突然, 加茂伊吹可以从五条悟的反应中看出, 或许是术式存在过的最后痕迹正在发挥余热, 才让他在筋疲力尽时又被梦境中的经历入侵了大脑。
但无论五条悟是否出于自愿, 加茂伊吹都不打算给他反悔的机会。应答声一出,想必五条悟也不会专门开口驳回, 自然就能为两人后续的相处强行加上一份亲密。
果然, 五条悟立刻皱起了眉头, 双唇微微开合两次,还是没说出拒绝的话, 算是默认了加茂伊吹的说法。
“你好好休息。”即使他们勉强算是久别重逢, 五条悟也依旧没有互诉衷肠的心思, 他很快抬手按响了床头的呼叫器, “我明天再来。”
加茂伊吹在这段时间内瘦回了原本几乎皮包骨的模样, 实在不算好看, 他身形单薄,整个人陷在被褥之间,甚至快要被柔软的枕头吞没。
他静静地望着五条悟,有些疲于开口,眼中也没什么精神,不自觉便走了神。直到医护人员涌入病房的动静唤回了思绪,他这才反问道:“你还好吗?”
“托你的福,”五条悟顿了顿,他朝后退去一步,为医生让开位置,“我没事。”
加茂伊吹又笑了,虽然力气只够撑起嘴角一个再微小不过的弧度,却依然传递出了极为真诚的欣慰之情:“那就好。”
他喃喃自语般重复一句:“那就好,真的很好。”
醒来的过程还算顺利,至少仅从结局看来相当完美,加茂伊吹明白这是人气的作用,想必五条悟视角的读者也在其中出了许多力气。
——他真的该为五条悟最终平安无事而感到庆幸。
加茂伊吹的表情中尚且有几分怔愣,说出的话便像是囚困他已久的某种执念,五条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最终还是抿紧了唇,压制住了因新称呼产生的最后一点不适应。
他们之间的经历足以令任何一个冷心冷情的普通人动容,只不过咒术界的孩子见过太多生死,尤其事件的主角是天生身怀六眼的五条悟,他便更不可能对加茂伊吹感恩戴德。
将人接出京都接受治疗是否能还清梦境中欠下的人情,五条悟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但他想,他们至少已经能算得上是寻常意义中的朋友,相互称呼彼此的名字也并非什么值得专门被提起的大事。
五条悟深深望了加茂伊吹一眼。
对方已经被医护团团围住,身体要接受各种各样的摆弄,也无法从接连的问话中再抽出时间与他说些什么。
显然,五条悟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想到明天密集的早课与训练,理智与情感都在叫嚣着让他尽快回家休息。
于是他也真的那么做了,没有大张旗鼓地告别,只是静静退出了病房,像是从没来过一般,未曾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加茂伊吹半合着眼,已经脱离危险的轻松感使他几乎下一秒就要睡着,余光倒是瞟到了五条悟离去时的身影,却也不知道如何告别才算符合此时的气氛,干脆就当作没有看见。
在身体中挣扎的日子实在太难过,加茂伊吹没能坚持到检查全部结束便陷入了深眠状态。
这一觉睡得实在安稳极了,中间没有惊醒的时刻,他竟然又做了梦。
在梦里,加茂拓真迟迟才出现在病房之中,看上去憔悴了许多,口中喋喋不休地吐出家族、侧室、怀孕、流产等一系列糟糕的词汇,让他心烦意乱。
加茂伊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感受,最直接也最贴切的说法是:他甚至感到这个梦还远远比不上夭童之姆制造出的幻觉。
他煎熬地度过将醒未醒的那段时间,只觉得头痛之感来势汹汹,甚至想冒犯地一把捂住父亲喋喋不休的嘴巴,以重新制造一个足够清净的环境。
之所以没有动弹,是因为他实在挤不出任何一丝多余的力气。
当加茂伊吹终于意识到这是场梦、从而能够强行睁开双眼时,他发现加茂拓真竟然真的就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口中未竟的话语和梦境的结尾正好接上,让加茂伊吹太阳穴处的胀痛感成倍增长。
他在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中尽可能地回忆加茂拓真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总算在脑海中拼出了一个还算完整的故事。
祇园祭前后被诊出怀孕的侧室最终还是未能保下孩子,这次流产事件却并非意外,而是人祸。
百密一疏,虽然加茂拓真尽可能为这位侧室提供了一切力所能及的保护,却低估了一位母亲对亲生骨肉所持有的执念。
那个被埋进后山的孩子在死去的瞬间失去了父亲的所有重视,也激起了母亲未曾完全倾倒出的全部爱意。
他那样小,不会跑跳,也还无法吐出清晰的语句,连离开这个世界都脚步匆匆,最终甚至没能与母亲的手帕合葬,孤零零地长眠于后山,同样是加茂伊吹心中的暗伤。
——可笑的是,加茂伊吹记不清他的名字,不确定是自己从未问过,还是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忘得一干二净。
这说明那孩子本就不是漫画中重要的角色,作为构成背景的元素之一,只平凡又忙乱地在作品中活过半年,便烘托出了加茂家的残酷。
当初拜托加茂伊吹送去手绢的侧室终究还是被丧子之痛折磨疯了。
她看不惯加茂拓真对另一个女人和其腹中的孩子无止境的保护,反复想起自己早夭的幼子,不平衡与痛恨的心情驱使她犯下过错,将大剂量的药品放入了牛奶之中。
温热的牛奶与甜蜜的糕点掩盖了奇怪的味道,等那位怀孕的侧室意识到小腹正在隐隐作痛之时,身下已经见了红。
孩子没能保住,加茂拓真说不上是否感到失望,一种“终究还是来了”的心态使他甚至没有产生悲伤或痛苦的情绪,而是第一时间赶到加茂伊吹身边,将这个噩耗通知给长子。
——对于加茂伊吹来说,这说不定是件好事呢。
他悲哀地想:或许加茂家的历史上注定要有位残疾家主。
“回家吧。”加茂拓真的表情有些苦涩,他自知违背了此前给予加茂伊吹的承诺,却还是不得不继续说道,“我想,是时候为你恢复次代当主应有的教育了。”
加茂伊吹面色很冷,他垂着眸子,实在没想到加茂家子嗣不丰的窘境竟然会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反复呈现给读者观看。
他仔细想了一会儿,终于问道:“最后呢?”
加茂拓真微微一愣,意识到他是在询问两位侧室的处理结果。
“已经拉去训练室了。”男人轻飘飘地说道,全然没有任何在意,“后院相残,谋害子嗣,条条都是死罪,把她们喂给咒灵已经是我最后的仁慈。”
一年时间,三位侧室只剩一位,家主却仍然只有加茂伊吹一个孩子,即便族中再看不起他的断腿,也要怀疑是否真有天命指引。
没心情感叹加茂拓真的冷血,也没心情为两位侧室而悲伤,加茂伊吹静静地转头望向窗外,不答应也不拒绝,不知不觉又出了神。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事情,却没能捉到任何一个明确的线索,只是隐隐约约地烦躁起来,想立刻躲进被子中,暂时不理会与家主之位有关的问题。
但他知道,重新拾起次代当主的课程之后,再被赋予一个名号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尽管是踏着三个婴儿的血肉前行,他却不得不继续朝终点而去。
于是加茂伊吹强打起精神,组织起措辞,还没等开口,便先听见了加茂拓真的叹息。
望着嫡长子的侧脸,加茂拓真耐着性子开导道:“我知道你还在意当年的事情,但只要你足够优秀,想必族中的声音也不会成为太大的阻力。”
听见这句话,加茂伊吹才意识到刚才心中预演的那些说法有多么可笑。
——这甚至算不上加茂拓真的无奈之举,他施舍般将机会抛到加茂伊吹脚下,却又在其上套了一把锁,钥匙放在极为艰险的秘境之中,叫加茂伊吹冒着鲜血淋漓的风险取回。
接受课程只是开始,是否真的能重新成为次代当主,全凭加茂伊吹自己的本事。
读懂了这个意思,加茂伊吹便再也没什么其他话好讲了,他将视线移到加茂拓真身上,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只要答应就好。
加茂伊吹点头,顺从应道:“我知道了,父亲。”
——无论剩下的路程还有多远,他一定会自己走完。
他说:“我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