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连岑端着热气腾腾的白粥放到陶青面前:“我手艺就这样,能吃饱就行,你凑合吃。”
“你还记挂着我一个老婆子有没有饭吃,我又怎么能挑挑拣拣呢?”白粥寡淡,陶青却吃着很香,她双眼含笑:“大师面冷心热,当真善良。”
“不用夸我,死之前要是连顿饱饭都吃不了,等走在黄泉路上也不会安生,我也是为了地府考虑。”
连岑眼神晦暗了一瞬,压低声音补了一句:“而且,尽力让所有人都没有遗憾的离开,这是我很早以前就跟自己约好的事情。”
“看样子,大师也是有故事的人呐。”
连岑挑了挑眉头,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人活着不就是在写故事么。”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也叫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过了半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打开手机在浏览器里输入几个字:葬礼流程。
“倒头纸、入殓、告庙、报丧……”她看一条,眉头就皱起一点,等看完这长达十几条的流程以后,连岑整张脸都纠结在了一起,开始后悔自己答应的太快。
她的表情落在了陶青眼里,陶青看出她像是遇到了难题,便主动问道:“大师,出什么事了?”
“这丧葬礼仪都是晚辈孝敬老人的做派,还有一些封建迷信的做法,什么引魂幡、摔老盆,也不能说没用,但我用不到。”连岑试探的看向她:“要不……能省则省?”
“别的都能省,灵棚不能省。”陶青一脸认真的说:“我想在灵棚里开流水席,办三天,让所有路过的人都能吃到我的送行宴。”
连岑:“……”
连岑头疼的扶着脑袋:“葬礼上的流水席应该没那么多人凑热闹,而且A市也没有能办流水席的地方。”
“可以在附近的村庄办,哪个村子都行,只要有人就好。”陶青却出奇的坚持:“我之前在附近的寿慈村住过一段时间,如果大师一时确定不了地方,就去那里也是可以的。”
她对于流水席的执着唤醒了连岑的好奇,连岑身体向后倒去,靠在沙发垫上,问道:“你怎么突然爱热闹了?”
陶青缓缓放下碗勺,安静的空间里,瓷器碰撞的声音就像铃铛一样清脆。她摸了摸自己花白的头发,清晰的感受着死亡的逼近,娓娓道来。
“陶家发现鲛人时,我刚十七岁。那时世道并不太平,各地都在打仗,到处都有资本家在宣扬实业救国,我祖父深受影响,掏出全部家底在永阳办了工厂,没想到生意十分红火,陶家一下变成了永阳的名门贵族,家业越办越大。”
“可人心易变,初时打着救国的口号,等口袋里真的赚到钱以后,陶家人就满脑子只想着做生意了。好日子没过多久,洋人开始打击国内产业,永阳多了不少外国人开的公司,周围同行都被挤压破产,我祖父权衡利弊,决定与洋人交好,免遭横祸,为此不惜帮着洋人残害同族,遭人唾弃。”
说到这里,陶青眼神黯淡下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愧疚,很快她整理好情绪,继续说道:“可尽管如此,我家的工厂收入还是每况愈下,新开的饭店歌厅也不如想象中赚钱,全家上下人人惶恐,偏偏在这个时候,我们发现了鲛人,一条刚刚诞生、懵懂无知的小鲛人。”
“永阳一直有鲛人的传说,据传吃了鲛人肉就可以长生不老,所以见到鲛人的时候,我祖父就起了心思,要让陶家人人长生不老,用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时间为陶家积累起堪比国库的财富……我是孙女,还是马上就要出嫁的孙女,所以哪怕我又哭又闹上前阻拦,还是拦不住,等我从地窖醒来,鲛人早已遇害,而整个陶家也宛如烈狱,血流成河。”
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的场景,亲人们各个七窍流血倒在地上,祖父和大伯更是被开膛破肚,内脏像是腐肉一般被丢弃在地上,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年幼的鲛人早已被分食,身体只剩下残渣,她纯净的灵魂虽然摇摇欲坠,却还能那样无辜的站在血泊中央,回头与陶青对视。
陶青害怕到呕吐不止,伏在地上祈求上苍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可鲛人缓缓向她靠近,尾翼拖出长长的血痕,她伸出白嫩的手,递给陶青一块干净的鲛人肉。
像是在报答她毫无用处的搭救。
“说来惭愧,陶家恶贯满盈,死干净了反倒令人称快。”陶青苦笑一声:“陶家财产尽数充公,我连葬礼都没来得及办就被赶走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鲛人的传说是真的,看着周围的人都在老去,而我容颜不变,恐惧、后悔等万般心绪彻夜折磨着我,我不敢与人交流交往,尝试自缢也总是以失败告终,只能四处躲藏,整个人就像个蒲公英一样,任由风吹着流浪,死也死不了,活着也不踏实,渐渐地,对人生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这么多年以来,我总能在睡梦中看到家人对我责备的目光,他们谴责我丢了陶家人的脸面,没有尽到孝道,让陶家上下曝尸荒野,黄泉路上被人耻笑。可陶家罪孽深重,又哪有资格办一场体面的葬礼呢?”
她摩挲着自己手上皱巴巴的皮肤和凸起的血管:“我放任着自己孤僻、寡言、孤独,也以为这就是我的宿命。直到那一天,我趁着晚上、商场快要关门的时间去采购,却被人挟持,以命相要挟,炸弹引爆前,我看到霍邮拼命向我冲来,忽然觉得,我生在陶家的罪孽,该还清了。”
“就算我死去,我也应该要留下什么痕迹才对。”陶青的眼里渐渐亮起了光芒,她期待的看着连岑,继续说:“大师,我不想再被驱逐,我想在路人、陌生人的祝福里,办一场自己的葬礼,体面的死去。”
连岑静静听她讲完,退出了网页。
她大概明白了陶青的心结,陶青被迫避世,心惊胆战的活了一百多年,现在的陶青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流程完备的葬礼,而是活着的人心怀善意的吊唁。
“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的。”连岑说着站起身:“时间不早,我先走了,有事直接电话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