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的心凉透了。
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想起自己在铜镜中的模样,她觉得自己肮脏秽恶。
她的大公子从前觉得她是最干净的,她便也觉得自己是干净的,因而也心安理得地去受着许鹤仪待她的好。
她甚至在长姝临死前,去羞辱她、激怒她,还特意编造一些诛人心的话让她死都闭不上眼。
她已经不是最初那么纯良的姜姒了。
她曾经只不过是失了身,如今连心也肮脏了。这么肮脏的人,如何再敢有妄念?
为了活下去,她肯杀人,杀人时她手起刀落,能一招致命。
为了活下去,她屡屡屈从于许之洐的威压。她肯做他的奴,肯在地上爬,肯委身在他身下,肯说每一句违心的话。
她原以为,待他倦了、烦了、腻了,便能放了她、弃了她。那时,她便能做个寻常的人。若不能留在许鹤仪身边,她便去寻一处山间柴门小院,看绮罗山岳,种花煮茶,饮春醉盏。闻燕语莺歌,摇小扇团圆,做满船清梦,青峦烟火里过完这一生。
不需什么人陪伴,就一个人便好。
可许之洐将她当作女昌女支。
他亦说,“便是你死了,尸骨也要埋在我的脚下。”
尤其知道,他真的不会放过她时,她的一颗心便空空落落,不知道哪里才是归处。她像许之洐豢养的一只笼中雀,他将这架固若金汤的笼子搁置在东宫,自己却做了笼子的主人。这只金丝雀被他随时玩弄在手心,若他不开口,便将永远困在囚笼之中。
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遥遥无期。
这样想来,就分外令人绝望。
白芙懂得姜姒,她看到姜姒常一个人望着窗外的梨树出神,却一句话也不说。待看到她浑身的伤,便也就明白她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她一定是难以启齿。
原本许之洐回长安,白芙私心里是最欢喜的。只是有一日,她收拾屋子时,在姜姒的丝枕下发现一把妃红白玉梳子,雕着几朵精巧的辛夷花。
她握着玉梳子时千绪万端,一时间心里空空荡荡的,发了好一会儿呆。
她原以为自己要比姜姒强大,不曾想握着这把玉梳子时,却生生落下泪来。
那时许之洐最爱的辛夷花呀。
姜姒的心性到底是坚韧的,她哭完了,便掩起自己的情绪,去重华殿侍奉许鹤仪。
又是阴雨连绵的一日。
就是因了这下不完的雨,平明从宫中乘马车回来时,许鹤仪便发起了低热。姜姒心里十分担忧,许鹤仪是乾朝储君,若身子迟迟不好,只怕会叫许之洐钻了空子,毁了他多年来的经营。
到重华楼时,医官已开完药,顾念念正坐在榻前为许鹤仪擦汗。
姜姒前去给顾念念行了跪拜礼,“太子妃长乐无极。”
“快起来坐,”顾念念虚扶了一把,对她身后立着的侍婢道,“素芫,赐姜姑娘软席。”
素芫应了一声,带了一方软席来。姜姒谢过了顾念念与素芫,见许鹤仪尚在榻上昏睡。
顾念念低声道,“殿下喝了药,刚睡过去。连日夜里守灵,身子已是吃不消了。”
说着话,她看着窗外的潺潺雨帘,轻蹙着眉头叹,“这雨呀,还是不停地下。”
姜姒应了一声,顺着顾念念的目光朝窗外看去。这些日子以来,长安的雨下的虽多,到底是小雨如酥。听闻南境的雨下的异乎寻常。午时宫中传来急报,巴郡、南郡一带已经连降十余日暴雨。各处大堤漫溢决口,洪水肆虐,庐舍为墟,舟行陆地,人畜漂流,两郡一带尽成泽国。
急报中言,死伤百姓甚众,或一家全毙,或有幸逃生,亦无无安身之处,大半露宿荒郊。惨苦情形,不堪言状。
姜姒一时没什么可安慰的话,到底只能说一句,“殿下会好起来的,太子妃不要太忧心。”
顾念念便笑着对她颔首,伸手轻轻捶了几下腰。
素芫便道,“太子妃累了,不如先去歇息,这里好歹有姜姑娘在。”
顾念念便起了身,叮嘱了姜姒几句,扶着腰正要往外走,还没出重华殿,便听门口徐安禀道,“禀太子妃,燕王与四公子听说殿下病了,前来看望,已经到殿前了。”
姜姒心里一凛,他来了。
听顾念念道,“快请两位殿下进大殿。”
姜姒在内殿忐忑不安,外殿由顾念念招呼着,许之洐与许平雁倒也未进内殿查看。
但听许之洐道,“父皇已拜两郡太守为河堤谒者治理水患,急令我前往巴郡、四弟前往南郡督察。”
顾念念问道,“燕王殿下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许之洐平道。
姜姒一颗悬着的心忽地一下落了地,想到许之洐总算要离开长安,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心里立时轻松许多。
又听顾念念忧道,“太子殿下受了风寒,方才饮了药睡下,只怕不能与两位殿下告别了。”
许平雁笑道,“大哥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忽又提到,“近日为皇祖母守灵,晨时去给母后请安,听母后身旁的周内官说起——大哥身边似有一位姑娘,茶点的极好。今日既然来了东宫,虽未见到大哥,不知能否喝上这位姑娘点的茶?”
顾念念笑道,“那是自然,太子殿下亦是最爱姜妹妹的茶。”
说着,便别过脸朝素芫低声吩咐几句。素芫应了一声,亲自去请姜姒,又叫了侍婢去安排茶具。
姜姒心里惴惴不安。这接连几日她都被许之洐肆意折辱,实在无法再去他跟前侍奉。却又不敢拖磨,由素芫引着到了外殿,见顾念念端坐在案前,许之洐与许平雁各坐一侧。姜姒垂着头伏在地上行跪拜礼,“燕王殿下长乐无极,四公子长乐无极。”
但见许平雁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
素芫已着人搬来茶具,许之洐随意招了一下手,那几个侍婢便将茶具置于许之洐面前的案上一字摆开。又生了小炉子,炉上煨好火煮起水来。
姜姒看见许之洐,便想起他将她吊起双手鞭打,想起自己在铜镜中的混乱模样。因而她垂眉敛目,不敢去看身旁的男人。
只是双眸的余光瞥见他着了一身鸦青色袍子,腰间束了暗绯色镶红玉腰带,那红玉竟与那把玉梳子的质地别无二样。他的左手随意地放在案上,右手执着酒觞无意识地轻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