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日晚上,王森的精神倒是比见木家兄弟的时候好了些,当来客走进屋中,他甚至还能颤巍巍的站起点头,进来那人却不敢怠慢,连忙快走几步,搀扶着王森坐在竹榻上,柔声说道:“师父,你登仙在即,可不能坏了肉身,要好好养着才行。”
“什么登仙,无非是快入土了,这些说法,骗骗糊涂人罢了,咱们师徒之间还谈这个。”王森显得很愉快,言语间不自觉的带上了点市井气。
说完这个,被搀扶着坐下,王森又双手一拍,自嘲说道:“这话可不能在你这个当代教主跟前讲,老夫糊涂了啊!”
“师父折杀鸿儒了,鸿儒在师父面前就是徒弟,哪敢称什么教主。”穿着一身青衫的徐鸿儒微笑说话,垂手站在旁边。
王森慢慢抬手拍了拍徐鸿儒,满是感慨的说道:“咱们教门若没有你,根本就不会有今天,我当不得你的师父,若是我一直来做,这闻香教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可看看现在,北边几个省是个什么局面,若是好贤那个没用的货色来做,只怕早就被无为教和棒槌会给吞了,都靠你啊!”
徐鸿儒微微一笑,只是说道:“都是师父英明,也是师父的洪福齐天,徒儿不过是沾沾光而已。”
“人老了,就总是想从前的事情,那时候老夫觉得咱们的前途在京城,觉得能让这些贵人们信了,那荣华富贵,成就大道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你却觉得这前途不在富贵地,而在贫苦中,老夫就把这教主的位置借给了你,现在看,还是你对啊!”
王森说到“借”字的时候,有意无意的瞥了眼,站在边上的徐鸿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没有丝毫的反应,王森脸上依旧是那种感慨神情,只是用手拍了下额头,自嘲的笑道:“老了,也糊涂了,什么借不借,这位置就该是你的,好贤当年没吃过苦,又喜欢享受,那还能给他这个位置,非得糟践了这个局面不可。”
听到这话,徐鸿儒才温和的说道:“师父说到那里去了,二弟为人至诚,将来在教中肯定有大用的地方,荣华富贵也是少不了的,这些都请师父放心。”
王森连连点头,笑的胡须抖动,岔气牵动肺腑,忍不住咳嗽起来,徐鸿儒连忙上前轻轻拍打后背,温和的说道:“师父要保重身体,等出了这里,还有好长的路要走,还要享福很多年的。”
“这身体也没什么必要保重,里面都已经瘘了,也不想再出去了,这里住的习惯,比外面安生。”王森缓缓说道。
徐鸿儒依旧是那波澜不惊的神情,四下看看,微笑着说道:“这里的确是个世外桃源,师父比当年想得开啊!”
和前晚木家兄弟来不同,木家兄弟两个完全把自己放在仆役徒弟的位置,而徐鸿儒称呼虽然客气,可态度却是平等,骨子里却冷淡的很。
说到这里,师徒两个一时间无言,王森看向徐鸿儒,两个人脸上都很安然淡定,就这么对视了一会,王森眼神开始有些涣散,表情也开始疲惫起来,他不再对视,颓然的低下了头,叹了口气说道:“鸿儒,咱们无根无凭的,拜佛传经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过得好些,到这里就可以了,再进一步很容易招祸啊!”
徐鸿儒没有接话,王森已经没办法维持坐姿,想要侧身躺下,徐鸿儒上前帮忙搀扶,躺在那里,王森又是喃喃说道:“老夫被抓起来几次,为何一直没有遭罪,还有今天的日子过,就是因为知道本份,没有去犯官家的忌讳,多少人不懂这个,开始琢磨骗人,骗的多了,骗的大了,自己反倒糊涂了,闹哄哄的起来,等朝廷大军一来,醒悟过来也晚了,鸿儒,你天性聪明,要不是当年的波折,你读书进学,没准也是清贵人物了,可你现在也不错..”
越说声音越小,眼睛都渐渐闭起,顿了一会,好像要积聚力气,又用虚弱的声音说道:“那些皇亲国戚什么的,老夫觉得也未必比你过得好,这就够了,知足吧,到时候一代代传下去,多好..”
“师父,人该知足,可若是天予不取,那反倒是遭祸。”徐鸿儒简短的回答了句,脸上的温和神情已经消失不见。
王森似乎睡着了,徐鸿儒正要退出去的时候,王森又是虚弱的说道:“好好对待木家那边,大家同出一门,同门相残,会让别人占了便宜..”
“师父放心,我会照顾好二弟好贤和师父的家眷子弟。”徐鸿儒答非所问的说道。
王森艰难的抬手挥了挥,徐鸿儒又是问候了两句,转身出了屋子。
这边徐鸿儒一出屋子,王森却睁开了眼睛,转头向门口看过去,他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只不过此时却不见丝毫的虚弱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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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一的晚上,大家都知道老神仙今晚坐化,即便白天只见一个客人,而且这个客人是某位大佬,其他的信徒香众还是送来了各色的供奉,希望老神仙登仙之后还能记得他们的好处和虔诚。
晚上的刑部大牢彻底安静下来,老神仙已经说了,此次坐化会牵动因果,过来的人很容易沾染上,那就等于是引火上身,抵消多年积攒的福缘,这么一来,也没什么外客来了,就连刑部大牢的狱卒和差役都躲避的很远,反正这位老人家也不会越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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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前两晚不同,这次王森没有盘膝坐在竹榻上,也没有做出什么虚弱感慨的态度,他就那么坐在竹榻边缘,腰背笔直,看着今晚的来客,满脸的厌恶神情。
坐在王森下手的那位是个三十几岁,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穿着金线云纹的道袍,银冠束发,浑身修饰的极为精致,京师和江南富贵子弟身上该有的佩饰物件一个不少。
这样的人物给眼尖的看到了,立刻就能判断出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子弟,从小享福没吃过苦的,这位长得也是体面,只是肥胖把五官撑起来,看着很有些喜庆,这中年人脸上带着畏缩的神色,甚至不敢抬眼去看。
“你腰上这块玉佩花了多少银子?上次武清侯的弟弟过来,他那块玉佩都没你这个好啊!”王森开口问道。
武清侯是万历皇帝母家的封爵,是眼下大明第一号勋贵人家,富贵之极,武清侯的弟弟身上没有爵位,可也在锦衣卫挂着个指挥同知的名号,富可敌国的身家。
听到王森这么问,下面坐着的那中年人一下子来了兴致,拿下那块玉佩说道:“爹真是好眼力,这玉佩是陕西那边的老料,苏州最好的玉匠做出来的,儿子足足花了一千三百两银子才拿下来,可惜不如郑家老六的那个,他那个花了二千两..”
本来说的兴起,说着说着发现不对劲,连忙停住不说,王森满脸寒霜,在那里怒喝道:“混账,家业上的事情从没有见你有过这等心思,这等糟践银子的勾当你倒是明白的很,这么大的家业让你一点点败坏,本来该姓王的局面,眼看就要被别人拿去了,王好贤,你身上那里有个好!那里能和这个贤沾边!”
下面的王好贤被骂的一缩头,满脸懊丧神情,低头在那里嘟囔着说道:“下面的人只听徐鸿儒的,我有什么办法。”
“你!”王森气得又是怒喝一声,伸手指着自己的儿子,在这个时候,他声音洪亮,动作有力,那里看得出今晚就死的样子。
王好贤又是一缩头,不过却没等来预料中的喝骂,只听到王森在上首长叹了口气,涩声说道:“也是怪我,不想让你吃我当年的苦,娇惯的太过,结果几个徒弟做出来了,反倒是你废掉了。”
“爹,他们若是要这个局面让他们去要,咱们手里这么多银子,快活活着有什么不好。”王好贤试探着说道,看王森没有反应,说得就更来劲了些。
“等我在外面接到了爹,咱们也别在这苦寒地方呆着,咱们全家搬到扬州那边去,听说那里是花花世界,天气也暖和,爹也安度晚年。”
王森只是苦笑了一声,拿手指点点王好贤,无奈的说道:“你想的太简单了,这次出去,我自己已经有了安排,我去那里你不要管,你自己倒是快活,你知道多少人盯着你吗?”
“爹你不和我们一起住?”王好贤愣愣的询问,看似可惜,却掩饰不住眉眼间的笑意。
王森皱眉冷声问道:“怎么,你觉得高兴了。”
下面王好贤拼命的摇头,王森又要喝骂,只是到最后只是长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你能这样也好,没有争竞的心思,他们念在咱们王家的传承,也就不会对你下手。”
看着王好贤脸上的懵懂神情,王森更是无奈,可还是在那里说道:“爹给你说了一门亲事,再过一年两年的,就把这个亲事办了,等成亲之后,你也不要管什么事,让他们家去操持忙碌,让他们多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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