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天接到许文诗战战兢兢打来的电话之后, 许向军问明地址, 勒令她待在店里等着, 自己亲自开车前往。
文婷和许家磊连忙跟上。
问明情况之后, 许向军郑重谢过收留了两个姑娘一晚的老板娘。
老板娘有些受宠若惊, 因为许向军那一身军装, 肩膀上的二毛四闪闪发光, 忙说应该的,再一次庆幸自己良心未泯,没把人扔在大马路上。
再看许文诗缩着脑袋藏在文婷身后, 许向军脸色微黑,老板娘出于好心开口,“也别怪孩子, 她也是失恋了太过伤心才会借酒浇愁。”又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对脸色发白的许文诗说, “小姑娘,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等你再过十年来看, 就会发现多大点事儿。”
典型的好心办坏事。
许文诗欲哭无泪, 最要命的是吕美珍刚刚走了, 连个帮她打哈哈的人都没有。
在饭店里, 许向军强压着惊疑, 回到车上就爆发了,脸色刷的一下子阴下来,质问怎么一回事情?
许文诗怎么好意思说, 只能捂着脸呜呜咽咽的哭。
哭得许向军一口恶气在胸口横冲直撞, 厉声训斥,“马上就要高考,你居然还有心思谈对象,还喝酒,喝醉,夜不归宿。我说你考试怎么一次比一次差,你们老师都和我打电话,说你这成绩再这么下去连预考都过不了。说要复读的人是你,读书不用心的也是你,你想干嘛,再复读,再混一年,一年一年混下去。是不是小磊大学毕业了,你还在复读!”
许文诗挨不住这样的疾言厉色,更觉面上无光,哇一声哭出来,“我不读了,我不读了还不行么?我笨我没用,我知道我不如许清嘉争气,我给你丢人了。”
“诗诗!”文婷拍了许文诗一下,打断她的话。
许文诗咧着嘴大哭,泪如雨下。
许向军眉头一拧,脸彻底黑了,一言不发的开车回家。
回到家里冷着声音宣布,“考不上大学就去当兵。”
晴天一个霹雳打下来,许文诗被打晕了,这回是彻彻底底的怕了。又哭又闹,说什么也不答应,可这一回连向来宠着她的文婷也站在许向军这一边。
许文诗的确不像话,去当兵也好,不管是磨练她的性子还是前途都有利。
连她妈都不帮她,许文诗只觉得天崩地裂,哭得喉咙都哑了。
文婷趁机循循善诱,你爸说到做到,你不想当兵,那就趁着这三个月好好努力,你考大学的底子是有的,第一年只差了没几分而已。咱们再请两个好的家教拼一把。京城录取率高,考大学希望更大……如此这般说了半宿。
私心里比起去当兵,文婷还是更希望女儿考大学,当兵太苦了。
许文诗听进去了,又有被江一白拒绝的刺激在,她觉得自己被拒绝,学历是很大一个因素,人家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名校大学生,还要出国。自己呢,复读了一年还考不上大学,差的的确有点儿大。
许文诗头一次正视这个令她羞惭的差距,决定头悬梁锥刺股,发愤图强。
然而世事说易行难。
半个月后的四校联考击溃许文诗所剩无几的信心,按这成绩,她根本过不了一个月以后的预考,过不了预考意味着她连参加高考的资格都没有。
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啪’一声断了,许文诗徒然生出自暴自弃的念头:她不想再读书,争分夺秒的教室让她窒息,反正她也考不上大学。她也不要参军,她不想吃那个苦。
“我想去工作。”许文诗拉着孙秀花的胳膊直哭,“奶奶,我不想当兵,我想工作。”
许向军脸黑如锅底,“你能做什么工作?”
“我……”许文诗茫茫然地睁着眼,眼泪急涌而下,又羞又恼,“人家小学初中毕业的都能找到工作,我好歹高中毕业,怎么就找不到工作了,再不济,我去开个店。”她哥不就是开店卖衣服,挣了不少钱。还有许清嘉,她开饭店的,十里香和十里荷花她都去吃过,一块去的吕美珍说,这两家店生意这么好,日进斗金。她就算挣不了这么多,还能饿死不成。
许向军脸皮重重一抽,气极反笑,“大多数小学生和初中生干的都是体力活,他们吃得了这个苦,你吃得了吗?
这往后别说高中生,就是大学生也会越来越多,你这点学历只会越来越不值钱。你知道现在多少国企每况愈下,最不安的就是学历低又没技术的那一批工人,因为他们没有竞争力,找不到好工作。
至于开店,你知道怎么进货,怎么招揽生意,怎么运转?开一家店还要打点各方各面,一个最普通的干事,看你不顺眼,一张许可证就能有理有据地卡死你,你知道怎么对付,是不是要搬出老子来,你老子我还没这么大脸面,什么事都能解决。你只瞧见别人挣了钱,其中辛苦你又知道多少,以为上下嘴皮一碰,钱就挣到了。”
一连串的质问问得许文诗哑口无言,她涨红了脸,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你爸说得对,工作可没你想象的这么简单。”孙秀花拍了拍许文诗的胳膊,“就说康子厂里那些女工,一天到晚坐在缝纫机前头踩,做的腰都酸了,遇上加班一坐就是十二个小时,你说苦不苦。辛辛苦苦加一个月的班,也就两百块钱,那都是辛苦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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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四婶就不同了,寒暑假都有,每天就上几节课,一个月就有两百来块钱,走出去人人都高看一眼,你说哪个好?”其实秦慧如这工资比一般大学老师高,因为她这一批老师是京大支援鹏城大学建设调过去的,有特殊津贴,加上鹏城大学新建立,需要吸引人才加盟,所以老师待遇格外好。
许文诗嘴角一动,这还有问嘛?当然是四婶好,清闲体面工资又高。
“再说说你姑,她现在就后悔当年没拼了命的复习。要是考上大学,她现在的路要好走不少。前几年还不明显,这几年单位里大学生越来越多,晋升的机会都偏着那群大学生。你姑还跟我说准备参加那个成人高考来着,要不然比不过人家,现在可看文凭了。”
许文诗低了低头,她听说过,这个姑姑当年参加了三次高考。
孙秀花叹了一声,“再说这开店其中门道可多着呢,有的人天生是吃这一碗饭的,还有些人是学来的,比如你哥和嘉嘉,他们也是上了大学以后才开始做生意,因为大学里老师教了啊,老师教的好,所以他们生意做的也比别人好一点,你说对不对?
所以说啊,这读大学不读大学差别可大了去了,就跟你爸说的,将来大学生只会越来越多。人家是,你不是,就是比人家少了点什么,不管是工作还是找对象,都吃亏。你这都读到这份上了,还剩两个多月而已,干嘛不咬咬牙拼一拼,考上了最好,考不上也省得将来后悔。”
许文诗嗫嚅,抠着沙发,“我考不上,我连预考都过不了。”
“这还没考呢,你怎么就说丧气话了。”孙秀花忽尔笑起来,“你哥当年也哭着喊着考不上,可最后你看,还不是考上了,考得还挺好,比他平时成绩好多了。这考试也是讲运气的,万一撞上大运,也就考上了。你试都不试,那可是一点希望都没的。”不管怎么样,离考试也没多久了,试都不试,老太太是极为不赞成的。
许向军接道,“这样子半途而废,之前那大半年吃得苦都白吃了,你就甘心”
许文诗抿紧了唇。
“这点毅力都没有,你还能做什么。”许向军可以接受她高考落榜,但是接受不了她当懦夫不战而败,像什么话!
许文诗脸白了白。
孙秀花白许向军一眼,会不会说话,孩子犯了拧愁的还不是他。
许向军绷紧唇线不再开口。
“我不想当兵。”
孙秀花说的特别轻松,“你考上大学,你爸还能不让你去上,让你去当兵不成。”
许文诗咬咬唇,“我要是考不上呢!”
“你不能老想自己考不上啊,你心里这么想了,就肯定不会拼尽全力,你得想你必须考上,你没退路,考不上就得去当兵,复习还能比当兵更苦。总不能啥苦都不吃吧,年轻的时候不吃苦,老来就得吃大苦头。”孙秀花苦口婆心,“当年康子和嘉嘉高考前几个月,每天睡六个小时都不到,上厕所都在背东西。”
话说到这份上,许文诗那还能再说考不上,只得讷讷道,“我知道了。”
孙秀花欣慰的拍拍她的手背,“知道了就好,奶奶知道你可以的,”又瞥一眼许向军,“你也别老板着脸吓唬孩子,这会儿正式关键的时候,得多关心关心孩子。”
许向军嗯了一声。
又说了几句话,孙秀花让蔡阿姨装了一些吃的给许文诗,“读书再累,也得记得吃饭,主席都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许文诗乖巧点头。
父女俩一走,孙秀花眉头就耷拉下来。要是考不上,去当兵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这丫头有点儿想当然,要出了社会只怕吃不开,去部队磨一磨也好,真要出了事,她爸还能帮把手。
不过真到了那时候,以这丫头的对当兵的抵触程度,只怕有的磨。孙秀花不免有些担心。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许家文的案子判下来——无期。
早在开庭前,老太太就知道许家文被捕的消息,看得出来,老太太心里不好受。然在知道许家文竟然试图伤害许清嘉之后,老太太那份不好受变成了不敢置信,继而是愤怒,最终化作悲哀。
老太太的反应比他们预想中平静许多,可能是有了许向国的经验在,她甚至都没问能不能保住命。
许家康和许清嘉私下嘀咕,老太太不问,怕是怕自己忍不住开口求情。
孙秀花的确怕自己忍不住,如果不涉及孙女,她真的可能求情,毕竟那是她亲孙子,还这么年轻。可许家文偏偏害的是嘉嘉,他拿了刀是真心实意的想杀嘉嘉,让她怎么开得了这个口。她这个当妈的开口求老四救差点杀了他亲闺女的那个劣迹斑斑的孙子,没这么办事的。
眼下知道不会枪毙,孙秀花莫名的松了一口气,在她看来,活着总比死了的好。但是在有些人看来,这样的结果生不如死。
许家武兄弟几个并没有露面,正如许家武当初说的,如果枪毙他就来收尸,其他就算了吧。
兄弟情分,早在许家文为了自保和家里断绝关系,在他一次都没去探望坐牢期间的许向国,在他对许家全见死不救……桩桩件件中消磨殆尽。
孙秀花去监狱看了一趟许家文,给他送了点东西,她没告诉其他人,只让蔡叔送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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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许家文从欣喜若狂到苦苦哀求再到歇斯底里,最后被人提前押了下去。
望着面目扭曲的许家文,老太太身子打了个晃,扶了扶凳子才稳住身形。回到家里,无精打采了好一阵子。
许清嘉和许家康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只能多腾出时间留在家里陪伴她。
一直进了五月老太太才逐渐好转,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圣药。
五月里还有一件大事发生,高考预考举行,许文诗擦着线掠过,可以参加高考,但是说实话,这成绩考大学有点悬。通过预考的人里,一大半不能考上大学。
孙秀花专程打电话让许文诗和许家磊过来吃饭,一个劲儿的给许文诗鼓气,什么你之前还说通不过预考,这不是过了……挑着好话来,末了说出重点,离高考还有四十来天呢,千万不要放弃。
陪坐的许清嘉也笑着说,“不试永远没机会,试了就有一半的机会。”又给许家磊鼓了鼓劲,这个堂弟这次预考虽然过线了,但是发挥的似乎不大好。
许家磊笑了笑,其实这次考试他故意考差了一些,怕他姐有压力,打击了复习的信心。
给堂姐堂弟鼓完劲,许清嘉又跑去秦家给表弟表妹当参谋。
秦安平和秦蕾蕾马上就要填中考志愿。
秦蕾蕾成绩不错,如无意外可以升入京大附中高中部,相当于半只脚踏进大学。
秦安平成绩不尽如人意,想考重点高中有点难,可当下普高的升学率一言难尽。
“与其在高中浪费三年,我还不如报一个中专,好歹能学点东西,姐,你说是不是?”秦安平扭头问许清嘉。
这熊孩子,我要是说是,还不得得罪了我姥姥姥爷舅舅舅妈。明显的秦母打电话让她过来是打算让她以大学生的身份规劝秦安平不要‘误入歧途’。
然而要许清嘉来说,秦安平这个选择颇为理智。
目前就全国而言,有一个现象,好的中专与重点高中的录取线不相上下,有些地方还更高。
因为中专也包分配,这就意味着比上大学的还能提早几年工作,对于经济条件困难的学生来说有无可抵挡的诱惑,所以一流生源涌向中专,抬高了中专录取线。
不过在首都这里,因为大学录取率高,经济条件更好,对教育更加重视,所以还是高中更吸引生源,但是好的中专分数线也不低,远超普通高中。
秦安平选的这所中专分数线不及重点高中,但是比一些普通高中高,教学质量也不错。
三年后他高考又遇不上扩招,反倒因为政治事件,之后那几年高考录取率持续走低。
对着许文诗,许清嘉鼓励她参加高考,哪怕希望渺茫也得冲一下,不冲,混吃等死嘛,她既然已经选择读高中,那么只能走下去。
但是换成秦安平,许清嘉问,“你想学什么?”
“会计,”秦安平显然很有主意,“这个专业不管哪个单位都缺不了。”他又嘿嘿一笑,“爸,你的公司要是再大点,我就给你管账。”
许清嘉噗嗤一声乐了,秦振中现在经营着一家食品公司,生产卤蛋,卤鸡腿,卤鸡爪,卤鸡架等卤制品,规模不大,生意倒不错。至于那两家卤肉店,一家转给大舅子,另一家转给方家表弟。
秦振中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臭小子,还嫌弃上了你。”
秦安平揉着脑袋笑。
许清嘉问,“你就不想考大学?”
“想,”秦安平摊了摊手,“可我考不上啊,我有几斤几两重自己还是知道的。我考不上重点高中,去了普高的话,除非前几十名才有希望考大学,可我这人的毛病就是到哪都是中不溜丢。”
秦振中又手痒了,这混小子每次考试都是卡在中间,稳的很,稳得老师都找他们谈话了简直邪门。他只恨初中部没有重点班,要不把他弄进重点班去,不就能上重点高中,重高一半的人能上大学。
“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行。”秦父幽幽道,他们这辈还是很迷信大学生这一套的。
“爷爷,我真不行,做人得有自知之明,无畏的冒险是浪费生命。”秦安平摸了摸鼻子悻悻道,“我不想在普高浪费时间,也不想复读来回折腾,太折磨人了,我们班那两个复读看得我瘆得慌,这世上又不是只有读大学这一条出路,不上大学不意味着我不学啊,在中专我照样能学习。”
“你要是没学到点本事,看我怎么收拾你。”最终秦振中妥协了,他自己就是高中生,因为考不上中专去读的高中,觉得那三年,说实话真没学到什么东西。不过他那会儿特殊,但是眼下的高中所有课程都是为了高考服务,真论实际的东西还不如中专多。
秦安平欢呼一声,狗腿,“爸爸英明。”
秦振中按着他的脑袋,“大不了回家给你爸当账房先生。”
许清嘉想,这大概才是秦振中这么快妥协的原因,自己家里的生意用不着文凭,有最好,无则罢。
秦振中说了,秦父秦母还有钟芸还能怎么办,秦安平惯来是个主意大的。
既然全家都答应了,许清嘉便笑着道,“平平如果觉得中专教的知识不够深入,可以让我妈弄一张旁听证明来,去京大当旁听生,只要肯学,照样能学到知识。文凭虽然重要,但是归根究底还是靠本事吃饭。”这话现在讲出来就没关系了。
秦安平连连点头,“这个好。嘿嘿,那我是不是能算半个京大学生,还怪不好意思的呢!”
许清嘉失笑,这小子还来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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