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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8.
    chapter 08

    大概是桑渴的目光有些过于直白,裴行端刚走进来就察觉到了那股视线,一抬头便看见她漾着笑意的眸子。

    那视线越过老医生的起厚茧的手指,金属镊子,白大褂,眼底的欢喜之情毫不掩饰。

    就连小脚丫,脚尖也控制不住地朝上扬起。

    显然,她觉得开心,抑制不住想笑——因为他没有丢下自己。

    但是那笑意落在裴行端眼中,就又千回百转地染上别样的风情意味,甚至还勾起了他藏在心底深处某些不算好的回忆。

    裴行端步伐微顿,眼底沉沉翻滚着点滴暗色。

    他刚刚吸完烟,还顺手洗了把脸,现在整个人脑海里十分清明丝毫不泥泞。

    旁人眼中的桑渴,模样乖巧瘦弱,到了裴行端这儿就变成她天生长了一副细长的类似狐狸的眉眼,但又远没有狐狸那般的姿容媚态,整个人矛盾又好生无趣。

    没个几两肉,纤瘦见骨,单眼皮,眼睛不甚大,也不甚好看。

    平凡的五官,堆砌在一张平凡至极的脸上。

    坐姿总是拘谨甚微,仿佛永远如临大敌一样,笑容每次都假到令裴行端觉得腻烦厌味。

    为什么总是觉得她笑容假,又或者说,其实是裴行端心中一直都很芥蒂某些事,某些发生在阴暗角落里,随着时光暗自肆意疯涨的阴暗扭曲的妒意。

    他曾经见到过桑渴笑意盈盈,真挚动人的娇憨样,且他分明知道,那种笑意是装不出来的,但可惜,那是对别人露出的而不是对他。

    挺久远的一段记忆了,久到很多枝节末端的细节都变得模糊。这段记忆又似乎每次只在裴行端一人的脑海中颠簸,时不时重现一遍,而桑渴或许早忘了。

    那会他们还在念小学,四到五年级过渡那会。

    也是在夏季,桑渴换了同桌,新同桌是一个戴眼镜的男娃,小小年纪就近视六七百度,虽说挂着副啤酒瓶底厚的大眼镜,模样倒是正正经经的,格外斯文,成绩好,话也不多。

    一见面,桑渴就热心肠地帮他搬书,拿凳子。

    潜意识里想将他当成学习的榜样来看待,因为在当时桑渴的世界观里,戴眼镜的都是有大学问的,将来也定能成大事。

    而她身边的摸爬滚打长大的顽劣同伴,几乎都没有近视的。

    明明纯粹的就只是一段新鲜展露的友情,还有桑渴单纯至极的友好表达,但在教室最后头的某个人眼中,这副场景就莫名显得格外刺眼,令他怒火中烧。

    桑渴先是帮新同桌整理桌肚,后又帮他取书,蹦蹦跶跶的在教室里一刻不停,忙的浑身是汗。

    结果捧着一怀抱新书的桑渴,在教室过道冷不丁跟人一撞,怀里的书悉数掉落在地,她的腰也撞到了身后的桌角。

    疼得钻心。

    裴行端手里捏着当时很流行的玩具软蛇,软蛇逼真到连舌头都挂着黏腻的分泌物,邪邪倚在靠边的桌角,对着她挑眉。

    “桑渴。”

    “你是没长眼睛?”

    头顶吊扇呼啦啦地吹,他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小兄弟,那会杨培东还留着寸头,以他为首,手里抓着假蜥蜴,看着桑渴再看看裴行端,后也跟着笑。

    桑渴其实不久前刚刚帮裴行端取完书,也帮他整理好桌肚,这几年来几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等到桑渴回到自己座位,碰巧看见新同桌,因为他桌子靠里面,进出不便,桑渴为了表达自己的友好善意,这才主动提出帮他取书。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事在裴行端眼里,这就又成了一番欺负她的说辞。

    许是那时裴行端的表情过于冷淡阴沉,又或许是他手里的蛇过于逼真恶心。

    那是桑渴第一次害怕,躲避裴行端的靠近,那也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结梁子。

    只因为从她脸上冒出来的一个,对别人的,裴行端从未见过的友善笑容,只因为一个状况之外的书呆子。

    也正是因为那下意识小小的抗拒躲避,躲避裴行端伸过来的手。

    当天晚上,桑渴在他家门前坐着哭了一宿。

    *

    以至于后来,裴行端无论望见她何种何种的笑,总觉得她是在装模作样。

    他固执的认为桑渴这么多年只有那一次,只有那次对四眼仔死书呆子露出的笑是真的,到头来在他这,每次都搞得像是被逼,是装,是要死要活似的。

    此刻同样,她在笑,裴行端见了,之前隐秘的记忆重新又被勾连起,他顿时觉得心里头溢满讽刺还有不舒服。

    分明就是虚伪,蠢笨,庸乏至极。

    她是不是还觉得不够疼?

    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笑起来这么难看,是想恶心谁?

    桑渴见他不再朝里边走,而是倚着门,整个人看上去比刚才还要冷淡自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跟着他的日子久了,连他动动眉毛都知道他在是生气还是在想事情。

    但这会看上去,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在考量东西,倒像是有点不开心。

    为什么会不开心,是出去一会,谁惹到他了吗?

    桑渴不敢乱动了,乖乖垂眸不再看他。

    *

    外面天色渐晚,诊室里开了灯。

    且桌面上还有柄暖黄色的聚光大灯近距离对着桑渴的耳朵,她半张脸隐没在光圈极昼里,半张脸素白婉转,沉在灰扑地带,这一来她的脸就越发显得小。

    换做旁人,见了总会留出三分心眼去打量,往往眼神太清澈,活的太忘我的姑娘,命总是似纸薄,而她身前的少年一看便是凉薄货,眼神太幽太寂,绝非池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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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人生忌讳攀附,尤其是像桑渴这样的。

    即如生来便缺乏某种关爱的女孩子,譬如母爱。即便桑爹拼了命的想给她童年一个比较完整的一柔一刚相替换的爱意,但仍顾此失彼,穷于应付,又频频为生计奔波,实在亏欠她太多。

    好在桑渴性子纯良,她从小到大从没有生过什么坏心思,也不懂得怪罪。

    别人拥有的东西她从不羡慕,别人叛逆的年纪她听话,很小的时候就会主动淘米煮饭,乖乖做好饭菜等爸爸回来吃饭。

    别人歇斯底里跟父母闹矛盾的年纪,她屁颠屁颠跟在将她迷昏了头的少年身后,不管他怎么冷言冷语怎么压迫挤兑,她就是想对他好,想替他挨打替他遭罪。

    裴行端早些年收到的情书,能铺满桑渴整整两张床,桑渴那会年纪小还不懂吃醋,她竟然会觉得这是裴行端应得的,是因为他优秀。

    一直到如今,那些被他丢弃的亦或是一眼未看就不要的情书,还都完完好好地被她保存在一个小布箱子里,被藏在床底。

    年纪偏小一点的时候,写作业,桑渴偶然看见那个布箱子,还会觉得满心欢喜,现在看见只觉得心里闷堵。

    就好比她现在特别害怕许慧,害怕这类漂亮聪慧的女孩子,出现在裴行端的世界里一样。

    她们轻轻松松就能生出一副能让裴行端喜欢的样子,但是桑渴不会。

    除了对他好,用实际行动,她没有任何上得台面的优势。

    她像朵雏菊,静悄悄的含苞,也静悄悄的隐没在无人知晓的地带里,生根,溃烂。

    即便她这么纯粹独一,对他掏心窝子的好,但在裴行端眼中,只觉得她种种行为,做派,活像某个人,某个他一生中恨到不行的人。

    要说桑渴此生唯一的不该,大抵就是遇见了裴行端。

    她小时候看多了童话,看多了电视机里经历曲折坎坷最后也能走到一块的良人伴侣,譬如当年的小燕子五阿哥,紫薇尔康。

    但现实就是现实,绝不会是童话,她既不是灰姑娘也更不会是白雪公主。

    等到南墙越来越厚,等真真到她撞到头破血流的那天,她似乎才会明白,有些东西确实生来便不是她能肖想的。

    *

    镊子声渐渐停了,老医生又絮絮叨叨关照了好多,从今天开始往后一个月,每天都要用棉签蘸取酒精清洗外耳道,防止灰尘进入。

    桑渴坐的时间有些长,忍痛好久,且膝盖不久前刚被处理过,从凳子上下来的时候脚底一阵虚浮乏力,差点摔。

    下一秒,她的腰就被人托着,裴行端领口浅浅淡淡附沾的烟草味传进她的鼻息,他的臂弯揽住桑渴的腰腹。

    他看着她,不多时又轻飘飘道,

    “桑渴。”

    “你确实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或是调侃意味,直接就是陈述句,且似笑非笑的。

    桑渴刚刚稳住身形,听见后,整个人再度懵了,僵在凳子前方。

    老医生听了这少年的荤话,气得看过去,却发觉气氛不对。

    反倒是小姑娘像是说了荤话犯错的那一个,而那名少年一点罪恶感都没有,眉宇间嚣张且无谓。

    老医生看了一会,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匆匆摘掉老花镜,准备开药剂单子。

    *

    领完药品离开医院,路上被他驮回去,桑渴在他后背上,一丁点都不敢动弹,就连喘气也控制在无声的范围内。

    她害怕不小心的乱动,令他不快,自己会被生生甩出去。

    甚至在某个路口,路边红绿灯交替的瞬间,桑渴会觉得,身下的人,无比陌生。

    陌生到令她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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