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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10章 时代的一片雪
    本始三年的东亚注定是多灾多难的,大汉才遭了数十年不遇的大旱蝗灾,入冬后匈奴又挨了一场几代人未见过的白灾,让本该大打特打的两国偃旗息鼓,都只顾着各自的事了。

    汉朝遭了灾,上有官府出面救荒,诸如设常平仓,赈济灾民免除灾区赋税等事。毕竟孝武晚年关东流民二百万,天下大乱的事记忆犹新。朝廷再腐朽,表面上也得做事,这便是王朝的功效,讲究的是一郡有难,调动八郡粮秣支援。

    但毕竟是封建王朝,比不了后世。理念虽好,总得靠人去落实,各地吏治清浊不一,甚至还有官吏打着赈灾名义盘剥发国难财,落实到个人头上恐怕所剩无几,往往是远水不解近渴,只能在事后亡羊补牢,若只指望朝廷来救,灾民恐怕早就饿死了。

    好在下亦有宗族力量维持地方秩序,同姓在各地聚族而居,让人有了归属感。里正三老也多是族长,虽亲疏已远德行不一,但遇到灾祸以惠穷民,以济亲戚邻里,是被人称道的道德之事,多多少少也有些乡贤在做。

    但世上没有免费午餐,事后他们多半会吞了穷亲戚的土地,让其变成自家佃农,一个地方小豪强,往往是在灾祸中壮大的。

    而进入本始四年(公元前70年),汉朝灾情缓解,以天子大婚为标志,总算结束了灾荒,但在匈奴,苦难才刚刚开始。

    “天气太怪,超出了最年长老人的见识,雪在年前就下过又化掉,然后就几个月没落雪,河流封冻,人还能撑着,牲畜却病倒了很多。”

    弥兰陀去河边时遇到了相邻牧场的邻居,他此刻也在凿冰,常常叹息不已。

    眼已是二月,漠北的气温依然在零下十多度,湖泊河流冻得硬梆硬,数月前曾被白雪覆盖的草原,如今却一点白色都没有,草木被冻死后,只留下大片大片的黑土地。

    邻居对弥兰陀抱怨,说这是遭“黑灾”了。

    白灾来临时,狂风呼啸,暴雪肆虐,弥兰陀已经见识过厉害了。而黑灾的性质却与之完全相反——下雪太少。

    看似什么都没发生,却在暗地中埋下死亡的威胁,一群冲出圈的牛羊正发了疯似的在冰河上走动,低头舔舐冰面,不乏将舌头冻伤,甚至粘在上面只能用刀割开的,邻居家的妻女只能拽着母羊,不让它去冰面上。

    邻居看着这一幕叹道:“牲畜二十天吃不上雪,就会缺水,母羊产不出奶;四十天吃不上雪,就会掉膘;如果连续两个月以上无积雪,牲畜会变得瘦弱,陆续倒下。”

    弥兰陀只默默干活,整个家只剩他一个大人后,生计变得更艰难了,他得将凿下的冰块拖回畜圈,一点点弄碎后放在食槽中,让牲畜容易吃下。野外草木都被拾得一干二净,实在是找不到能点火的燃料,人的饮水也只能靠这些碎冰维持。

    普洁和弟弟将碎冰放进嘴里唑着,贪婪吸取水分。

    但牛羊马匹饮水量是人的几倍十倍,圈里的牲畜像极了久旱的草木,蔫蔫的,再无过去的活泼,任弥兰陀挤疼了母羊,也再无一滴奶出来。

    “迁徙吧,往金山走,高处还有积雪。”一户赶着牲畜路过的牧民如此劝他们。

    但普洁家已经没有迁徙的资本了,白灾后,所剩的牲畜本就不多,如今又陆续倒毙,能产奶的羊越来越少,即便找到了积雪,没有草,牲畜也活不下去。

    他们只能留在原地,眼巴巴等待降下雪来。

    随着家里的酪、奶彻底耗尽,弥兰陀几乎绝了食,也越发瘦弱,但仍对普洁宰割羊后递过来的肉摇头。

    他不能犯戒律。

    邻居们也好不到哪去,家家皆有牲畜倒毙,哀鸿遍野,看似强大的匈奴,在面对灾荒时却显得无能为力,比汉朝更脆弱。

    对匈奴这种部落联盟而言,上无官府统一调度赈灾,下无宗族邻里之助。他们信奉的是弱肉强食,老弱这种拖后腿之人活该去死的生存法则。灾害都是各帐落自己苦撑,根本无法指望大单于或左右贤王施以援手,至于兄弟部落,也早就以邻为壑,不乘乱来抢掠就不错的。

    换了以往,大单于唯一的救荒策略,便是带着丁壮南下抢掠找活路,将灾害的痛苦转嫁给汉人。但这法子随着汉朝再度复兴,便不再奏效了。白灾之后又来黑灾,到了二月下旬时,牲畜十死三四,人口十死一二。

    若是任弘看到这一幕,恐怕要感慨:“时代的一片雪,落在单个匈奴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死去的人多是老者,他们主动或被动自奉献,成了被部落抛弃的牺牲品,弥兰陀已见证过普洁祖母的牺牲,而随着三月未雪,部落里类似的事越来越多。

    邻居家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这一天,弥兰陀带着普洁出门凿冰时,发现邻居将帐里的老母亲扛到了马背上,载着她一步一步往荒野走去。

    “实在没法了。”路过他们时,邻居露出了苦笑。

    按照匈奴之俗,若是遭了灾,男子六十以上,女子五十以上,便要由丁壮背到野外,任其自行消灭。

    或是在寒冷中冻死,或是被饿着肚子在帐落外转悠的野狼吞噬,几天后去往往只剩下一地血淋淋的骸骨,若是有心的还会捡回来安葬,也有狠心的任父母抛尸荒野——活人尚且自顾不暇,何况死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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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男人都像普洁的祖父一样,宁可战死在外,也不愿这样窝囊死去。

    但胡巫却极其推崇此事,称这只是送老人们去“侍奉祁连神”,若是愿意出两头羊,胡巫甚至愿意屈尊来此,为老人举行仪式,送他们到“祁连神的脚边”。

    但邻居家却不愿再付出那么大代价,只来找了弥兰陀:

    “你不也是巫么?我见过你为普洁祖母举行仪式。”

    弥兰陀一愣,解释道:”我信奉的是佛法,与你们的神不同。“

    “神不是很多么?除了祁连神,山、水都有各自的神灵。”邻居不理解,还以为所谓的佛陀是一个小山神。

    但在雪山部这种原教旨的上座部系看来,佛祖并不是神,肉体有极限,寿命有边际,据说佛祖在弥留之际告诫弟子,要依法,不依人,人是有生灭的,法才是永恒的。也只有南方的大众部,才在极力宣扬佛祖是万能的神。

    异端,简直是异端!

    即便如此,邻居还是恳求弥兰陀帮他去宽慰一下母亲,因为她曾听小普洁说过佛祖的事,很感兴趣。

    邻居的母亲叫阿玲婆,瘦弱不堪,已经完全成了家里的累赘,她也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身体在不住战栗,眼神绝望,只对弥兰陀道:“普洁告诉我,你们的神,能让人再活很多次?”

    弥兰陀已经无力解释佛祖不是神,而他信奉的是佛法本身了,只将业报和轮回的概念用匈奴人听得懂的简单语言描述了一番。

    听说人有来世,若是此生行善不作恶,能投胎到无忧无虑的天道或好人家的人道时,阿玲婆的眼睛顿时越来越亮。

    匈奴人的神是残酷的,去给祁连神做奴仆,生前是单于的,死后仍是单于,生前是奴隶的,死后仍是奴隶。死后的世界与现实并无不同,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地方。

    可弥兰陀口中的业报轮回,却给了底层的人一点点希望。

    “我行过善的,小时候跟着父亲外出狩猎,我偷偷放走了一只受伤的狐狸。”

    虽然小狐狸没有回来报恩,但阿玲婆仍记得这事,她为此父兄狠狠打了一顿。

    可当弥兰陀与她讲了佛门五戒后,阿玲婆却又犯难了。

    “我偷过盗,偷过邻近牧场的羊。”

    她又看着儿子:“他其实是我和另一人生的。”

    “我说过很多大话,还喜欢饮奶酒。”

    这么看来,她是注定不能轮回转生了?老人很失望。

    “但你没杀过人。”

    弥兰陀笑了,无忧王、弥兰王都曾经是残暴的君王,无恶不作,但只要他们醒悟皈依佛法,仍是伟大的弘法王。

    “只要你愿皈依佛、法、僧三宝,便能成为佛陀居士。来世能免于堕入畜生道,生于人道,投胎在一个好人家。”

    阿玲婆不住点头:“希望至少是千骑长家,能顿顿吃肉,不怕白灾黑灾。”

    佛最初没有偶像,受希腊人影响才开始造像,弥兰陀来到草原后,用很大的狼牙雕刻了一枚小小的佛像,此刻展示给阿玲婆看,又对她念了梵文的经,虽然阿玲婆听不懂,但眼里尽是对来世的憧憬。

    不管什么宗教,解决的都是“死亡”这个人类永远的命题,又有谁希望死而寂灭,或者死后也做奴隶过苦日子呢?

    仪式完成了,阿玲婆学着弥兰陀的样子,对他双手合十一拜,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但却带着欣慰的笑,然后就由儿子用瘦吗载着,头也不回地朝荒野走去。

    弥兰陀朝他们匍匐而拜,不知为何,每天也渴得不行的他,也落下了两行泪,却很快就在脸上凝固成了霜。

    众生皆苦,众生皆苦!

    在天快黑时,邻居又来了一次,他轻松了很多,说在远处找到了一块上面没有尸骸的岩石,将母亲放到了上面。

    然后遵守着不可回头的规矩,快步离开,只是母亲没有被抛弃的哭喊和哀嚎,唯有安静。

    这让邻居忍不住回头,发现母亲坐在原地,头一点一点,似是睡着了,她经过弥兰陀一番话后,心灵仿佛得到了某种解脱。

    邻居很感谢弥兰陀,给了他一些家里仅剩的干酪。

    过了几天,这件事不知怎么,在附近的牧场传开,从那之后,陆续有要送父母去死,却请不起胡巫的匈奴人来找弥兰陀,希望能让老人们走得至少安详。

    而事后,牧民都会主动送给弥兰陀一些奶、酪,这能让普洁姊弟活下去,他也不必杀生吃肉。

    而渐渐地,那些连牲畜地位都不如的奴隶,开始在弥兰陀为老人们送行宣教时,围拢在周围,对死后轮回的世界满是憧憬。

    匈奴的阶层固化远比大汉严重,普通人和奴隶们今生已无念想,只望来世。

    这苦难的时代,苦难的国度,而底层之人面对灾祸无所寄托时,宗教能给他们安慰。

    弥兰陀为一个个瘦弱的老人送行,听他们的故事,感受他们的绝望和痛苦,这让他夜不能寐,常常深夜哭泣,唯有脖颈前小小的狼牙佛像,能带给弥兰陀慰藉,让他坚定信念,相信自己来到匈奴,是有因果的。

    “我要让佛法在草原生根。”

    他捧着佛像,走出屋外时,看到时隔三个月再度降下的雪,露出了笑。

    “普欲度脱一切众生!”

    ……

    大单于和右贤王不知道,一种全新的教义正在匈奴的底层慢慢传播,他们也不会理会普通牧民的生死,此刻正在担忧其他事,国之大事。

    弓卢水旁的金帐中,已回到单于庭的壶衍鞮单于阴着脸,听着郝宿王刑未央禀报北方、东方、西方传来的三个噩耗。

    “乌桓联合鲜卑,攻我左部,陷西嗕地。”

    “丁零反叛了,攻单于庭以北,掠走了数万头牛羊。”

    天灾不仅降临了匈奴,也让同处北方的乌桓、鲜卑、丁零遭灾,乌桓鲜卑本就是匈奴的敌人,但丁零,这个从冒顿单于起就臣服于匈奴的奴仆,也被白灾逼得南下,驱赶他们的高车进攻匈奴的部落,开始对主人亮出了牙齿!

    “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草原真正的主人!”

    壶衍鞮单于勃然大怒,但他的身体,也在去年的冬日行军里受了寒此刻衰弱不已,还是他的妻子,号称”草原上最美花儿“的颛渠阏氏,端着胡巫调制的草药上来:

    “大单于,该喝药了。”

    壶衍鞮单于倒是很听颛渠阏氏的话,皱眉饮下那用奶熬制的药汤。

    单于让刑未央继续说,丁零和乌桓虽然可恨,但靠单于庭和左部的力量,完全能将其打退。最让他担心的是南方的汉人会乘机有动作,若再来一次十六万骑入匈奴的话,他们可吃不消。

    “南方汉军倒是没有动静,只是西边右贤王派人禀报说……”

    刑未央忧心忡忡:“任弘出兵了,他在向呼揭进军!”

    ……

    ps:咳咳早上有事耽搁了,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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