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晚风阵阵, 吹皱水上华光,泛起层层涟漪。崔荣取了披风上前,小心翼翼地披到宋霆越肩上, 想着今天清晨以来, 查了大小船只不下百条,却是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就算顾娘子口中的扬州只是为了遮掩真示意图, 实则是登上目的地为别处的船只,按照南下行船速度来算, 今日怎么也该经过此地才是。
莫不是她选择了逆流北上?也不知广通渠那边的情况如何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仍是一无所获, 崔荣眉头皱得愈深,心情亦愈发沉重。
令他甚至不敢偏头去看宋霆越的脸。
这位顾娘子此番作为当真是触了王爷的逆鳞、犯了他的忌讳。以王爷的手段,一旦被寻回来, 不死也得去层皮。
他不是没见过王爷审嫌犯和叛徒时的样子, 比之武周时的酷吏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等折磨人的招数着实血腥可怖。
就顾娘子那般娇弱的身子,大概是一样也捱不过的。顾娘子伺候王爷这好些日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故而崔荣这会子倒是生出些怜意来, 盼着她此番莫要被王爷寻回才好, 待时日久了, 王爷将她淡忘,王妃迎进府里,这件事自可揭过翻篇。
夜色已深, 江风寒凉,原本拥挤的渡口处船只数量逐渐减少,至后半夜, 只有零星几条船只泊在水上。
广通渠还未有人递消息过来。
宋霆越望着江面的眸色越发幽暗,满腔的怒意无处可泄,脑海里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拷问犯人时的残忍手段,却不知她的反骨能有多硬,又能抵得住哪一样。
一夜未眠,崔荣熬得哈欠连连,面容很是憔悴,反观宋霆越,似乎还不累,唯有眼眶里布了些许红血丝。
不知是气出来的还是熬出来的。
崔荣恐他身体有恙,正要硬着头皮劝他回去歇一歇,宋霆越那厢却先将他唤了过去,扶额沉声道:“她未必是真的要往扬州去,你跟了我好些年,应是不难想到这点。可本王这会子倒是觉得,她或许根本就未曾登船,抑或是中途便下了船。既然荥阳城和广通渠段皆寻不到她,想来她只可能隐匿在京中或是荥阳城至广通渠段的城村中。”
“王爷的意思是,咱们现下当派人去这些地方搜查吗?”崔荣低着声反问他。
宋霆越不过抬眸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崔荣当即就意识到自己明知故问惹人嫌了,忙拱手抱拳道了句属下这就找人去办。
继续留在此处无甚意义,宋霆越被一群人簇拥着回府洗漱更衣,用过早膳便踏上马车返回洛京城。
官道并不十分颠簸,纵然一夜未眠,宋霆越这会子仍是毫无睡意,偏眼皮子有些沉重,暂且闭目养神。
各处城门盘查依旧很严,持雁户户籍之人更是重点盘查对象,宋霆越不认为她们会蠢到在这几日冒险出城,必定是寻了个地方落脚藏匿。
瓮中之鳖而已,抓回来不过是早两日晚两日的事。
此时,顾锦棠和绿醅也已起身,二人用过米粥分食一个馒头后,顾锦棠来到窗边信手拿杆子撑起窗子,秋日的晨光霎时间就洒了进来,照在人身上巴适惬意得很。
“秋天是个好时节,山上好东西多着呢。索性今日无甚事做,日头又好,不若进山寻些野菜野果回来。”顾锦棠提议道。
绿醅道:“难怪姑娘今日又着了旋裙,原是为着这个。横竖这观就在山腰上,咱们记着些路,想必不会寻不回来了。”
二人主意已定,当下各自拾掇一番,同妙善真人言明后,相携而去。
初秋的山林中并不萧索,常绿落叶类的树木仍旧青绿,落叶树方有些许黄意。低矮的树上挂着果子,有顾锦棠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若见到认识的,便上前轻捏一下判断是否成熟。
顾锦棠在现代是见过、摘过这些野菜野果,自然不觉得有什么新鲜的,倒是身侧没怎么进过山林的绿醅,对她摘下来的那些果子很是好奇。
“姑娘,这是何物?”绿醅从竹篮里取出一颗褐色有毛、鸡蛋般大小的果子递给顾锦棠看,笑盈盈地问。
“猕猴桃,别看它其貌不扬,吃起来酸酸甜甜的。”
绿醅不记得她曾用过此物,心中不免疑惑,开口又问:“姑娘还吃这种果子吗?我怎的都不曾见过,真的可以吃吗?”
面对绿醅的疑虑,顾锦棠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在书上看到过,同图画和文字描述的都一样,错不了的。”
“姑娘你知道的可真多,记性也好,往后我跟在你身边,必定不愁吃穿的。”绿醅面上露出赞许和崇拜之色,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不多时,顾锦棠瞧见一株顺着树生长的葡萄藤,努力踮起脚尖摘了矮处的两串野葡萄,绿醅见到自己能认出来的果子,不免激动起来。
“姑娘,这个我知道,这便是长在野外的小葡萄吧。虽不及咱们在金陵吃的西域葡萄大,看上去味道也差不了。从前只知道葡萄是西域来的,却原来咱们中原也有自个儿的葡萄。姑娘你可真是带我开了眼了。”
顾锦棠站定后回头看她,见她笑得跟个垂髫似的,也不禁莞尔一笑,迈开步子嘴里催促她道:“快些往前头走吧,再挖些野葱回去,晚上咱们烙饼吃。”
话音落下,绿醅抬腿跟上,面上笑意不减,“从前我就想过,倘若咱们都生在普通人家,及笄后会是个什么光景,这会子我才算有了答案,姑娘你必定会是个出色的厨娘,就是当那归南阁的大厨子也使得。再或者,姑娘你也可以写书,说不定这会子已经是个小有所成的女文客了。诸如卓文君、上官婉儿、谢道…什么的…”
“谢道韫。”顾锦棠接下她的话:
“其实你前半段话的设想是可能实现的,至于成为女文客,你当这世间的女子人人都能如我这般有机会读书识字,如你这般有个读文识字的姑娘教她识字知理吗?说到底,我能不当睁眼瞎子,也是因着托生在了侯府夫人的肚子里。即便我如今落得这般田地,也已经比许多女子的处境要好上太多了,那些身在教坊……罢了,知道这些于你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顾锦棠说话间,眸光不觉暗淡下来,绿醅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懊悔自己说错了话,虽还不是很理解她这番话的含义,还是将话题转移了。
“方才姑娘说到野葱,那是何物?是长在咱们中原的胡聪吗?”
“你这般理解也可。”顾锦棠朝她点了点头,随后收起那些不好的情绪,略微侧过目光认真地看向小道的两边。
走上小半刻钟,顾锦棠在一处斜坡偏停下,指着一颗野葱对着绿醅道:“那便是野葱,比胡聪小些,你挖的时候小心些,不要拔断了葱头。”
绿醅闻言看向那颗野葱,又恢复了先前的好心情,提起裙边走向那斜坡同顾锦棠一起挖起野葱来。
二人挖了好一会儿的野葱,不知不觉已是午后,顾锦棠看着篮中的野菜野果,心情大好,“虽是秋日,太阳晒得久了还是觉得脑子仁疼,这些东西够咱们吃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绿醅素日里做的虽是伺候人的事,到底不是什么力气活,何况还有不少事都是顾锦棠自己在做,故而她的体力其实算不上多好,从上午到现在,焉能不累。这会子听顾锦棠说要回去,自是一口应下。
在王府的那段时日,顾锦棠并不缺乏运动,当下固然觉得腿脚酸痛,倒也尚在忍受范围内。她们还要在这观上住上好些时日,以后每日都爬爬山,体力自然会好上一些。
二人走走歇歇,回到观中之时,太阳已有西斜之势,约莫快到酉时了。
顾锦棠将竹篮往四方桌上搁了,双腿一软直直往椅子上坐下歇息。绿醅也是累的不行,往她身边坐了。
彼时洛京城中却是一片人心惶惶,那些个洛阳府的官差手拿一年轻女郎的画像挨家挨户寻人,道是此女乃王府逃婢,窃走了王爷甚为喜爱的一颗由圣人御赐的夜明珠。
直至太阳落山,天色渐暗,大半个洛京城被翻了个底朝天,却是半道人影都不见。
朔方斋内,宋霆越坐在窗下,透过窗子眺望着远方落日余晖下的大雁塔,崔荣登上阁楼,心里建设良久后于隔扇外恭敬问他可要用些晚膳。
从他上楼时传出的脚步声,宋霆越便知定然还是没有顾锦棠的消息,倘若是将人拿住了,他该飞也似的疾步重踏上台阶才对。
“倒是本王小瞧了她,看来她已出了洛京城,恐怕还要多费心思才能结束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宋霆越一面说,一面把玩着手里遇水生痕的青瓷茶盏。
明明是风平浪静的面色,看在崔荣的眼里却觉得充满了压迫感,实在叫人很难静下心来面对他。
“是我等无能。”崔荣欲要跪地。
宋霆越看出他的企图,猛地将拿价值百金的茶盏掷到桌案上,发出的声响惊得崔荣立马就忘了动作,随后便听见一道低沉冰冷的声音传入耳中:“你跪什么,真正该跪的还在痴心妄想着能够逃脱本王的五指山呢。本王倒要看看,她还能在外头笑上几日。”
“去传膳罢,今晚本王要早些睡下,明日也该早朝了。”
最后那句话倒是语调缓和了些,可崔荣听着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但愿顾娘子那厢千万要藏好了,莫要在这时候落到王爷手里尝上那生不如死的滋味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