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诿不过,只好作罢,“您请。”
两人刚一对弈,我本以为宋雨堂第一手会当头炮,却不想他的第一手竟是兵七进一,“仙人指路”、所谓“仙人指路”既可为马开路,又可试探对方棋路,刚柔相济,意向莫测。宋雨堂这一步十足难窥其动机,我不由得暗自赞叹。
“你想出其不意,老子就给你来个旁门左道,看你怎么办?”我心下已经打定主意,说道:“马二进一,边马局。”
我心想越是冷门的落子,反而越有出其不意的效果,此时我马二进一,如果再马八进九,宋雨堂即便棋风泼辣也肯定下得不怎么舒坦。
“炮二进二。”宋雨堂不动声色,丝毫没有被我诡异的走法影响,炮二进二,亦称“巡河炮”,这一步常在让双马时出现,有拦车、闪击的作用,故而有“沿河十八打,将军拉下马”之说,只是宋雨堂刚一开局便全线出击,倒令我更加摸不着头脑。
“一兵、一炮就想置我于死地,你也太小瞧我了吧?”我此时虽然心中不甘,却也不敢轻易落子,举棋不定,唯恐一招治败,“兵五进一。”
我这一手乃是一步险棋,此着锋芒外露,旗帜鲜明,走兵无疑是进攻之意。粮草未至,兵马先动,倘若被宋雨堂一招炮八平五,这位想要过河的“先锋”就要堵枪眼了。即便如此,我也必须用这颗子来试探对手的套路,以某对策。
“棋逢对手是一件快事。”宋雨堂淡淡道,“但你这一手未免走得太过侥幸,就不怕我炮八平五?”
“我知道这瞒不过教授,但这恰恰体现了一种中国象棋中兵的精神,一种勇往直前,永不回头的精神。”我坚定地回答。
“车一进一。”
“啊?”我还是被宋雨堂诡异的下法惊住,“教授不愧是教授,民间棋法有云,三步不动车,局势难得先。教授现在刚刚三步,兵贵神速,佩服佩服。”
我看着场上的情势,也不免有点心烦意乱,此时一旦被宋雨堂抓住了机会,穷追不舍,就败局已定,胜利无望。我举目往窗外看了一眼,满园翠竹在阳光下随风摇曳着修长的身姿,竹叶窸窣作响。我忽然眼前一亮,“炮二进四。”
我心想:“反正败局已定,要是能杀他几颗子也好啊,不管你是要左炮封车还是双炮过河,首先你得有炮吧,我先打你的炮,宁可舍得江山不要,也要玉石俱焚。”
宋雨堂轻撵手底下按住的一颗“炮”,笑道:“过河炮,有意思,有意思。”
“我下棋一向谨慎,却从未遇见过你这种不要命的走法,你不是完全不按章法,而是出奇制胜,我也是谋篇布局,就越是不肯轻易舍弃,否则就要推倒重来。”
“其实我纯粹就是一命博一命,穷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得怕不要命的,我就是那个不要命的。”我自嘲道。
“人越是看重的多,在意的多,就越是难以割舍,难以专注,反而顾此失彼,遭受其乱。”
“其实即便我吃了您的炮,我也已经是你俎上鱼肉,只有引颈待戮的分了。”我笑道,“我这不过是想拉几个垫背罢了。”
“也罢,既然如此,我就只能弃炮走车,大杀四方了。”宋雨堂看上去似乎有些无奈,“当年,高宠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是他枪挑铁滑车的时候,最终还是难逃一死,你知道为什么吗?”
“高宠挑滑车?”我愣了愣,沉思道:“《说岳》里的南宋第一猛将高宠,因误中奸计,深陷重围,一人一骑,枪挑铁滑车,最后力竭而亡。”
“车,纵横驰骋,但任凭它有万夫不当之勇,他充其量不过是一枚棋子。良将名帅,恒河沙数,真正燕然勒功的却不过寥寥,我你觉得你在这一方棋盘之中充当什么角色?”
“我愚钝,还请教授示下。”
“说实在的,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看透你。”宋雨堂松了松领口的领带,“我阅人无数,可以说什么样的人我都见过,什么样的人都打过交道,一个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即便有一些道行高深的江湖高手,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城府、秉性修养,却唯独你,让我有点看不懂?”
“教授您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我故作幽默道。
“如果不是你有极深的城府,就是你天生就有很多面,这使你的性格、思维更复杂、更多样。”宋雨堂放下手中的棋子,叹了口气,道:“说个比方吧,有些人就像是帅,他不动声色,却掌控全局;有些人像是士,忠心耿耿,尽职尽责。”
宋雨堂瞳仁像是罩着一层阴翳,但是目光却仿佛两支燃烧的火箭,炯炯地盯着我,目光挑剔,咄咄退人。
他眼波这一转,我原先面目上的平静安定,也随之一变。
宋雨堂形容我,像纵横捭阖的车也像风驰电掣的马,甚至是雷霆万钧的炮,大杀四方,势不可当。一人千面,让人捉摸不透。
我笑着摇了摇头,手指轻轻地向前推动一枚棋子,笑道:“教授说我是车是马又是炮,我却要说非也非也。”
听到我的回答,宋雨堂那双眼睛更明亮、更尖厉了,每一闪动,就像一道道闪电,仿佛带着唰唰的声音。他眉毛又浓又长,两只眼睛闪着一种为精明的中年男人所独有的冷静光泽。
“其实,我只不过是一只卑微的卒子。”说着,我从棋盘上拿起一只红色的“兵”,说道:“不是我一人前面,只不过我实在太渺小了,根本引起不了别人的注意。”
看到那颗棋子的时候,宋雨堂那对枯涩的瞳子,像雨夜的街灯闪着凄清冷落的光,他似乎有话要说,却也被我的话摄住,迟迟说不出一句话。
“我就像这颗卒子,过河之卒,不能将军,便是死子。既然抱定了战死的决心,既然有了冲锋的目标,我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将军。”我轻松地摆摆手,“不过我也知道,一只马、一只车,甚至一只兵,随时能够将我消灭,但我初心不改,矢志不渝。”
宋雨堂看着自己的棋局,尽管他依旧占有绝对优势,但是我的这一只过河之卒,就像插进他心脏的匕首,让他的谋篇布局显得弄巧成拙。
我明朗的眼睛里露出狡猾的神气,仿佛有一颗顽皮的小火星活泼地从一只眼睛跳到另一只眼睛里一般。我乘着宋雨堂思考的间隙,问道:“教授,咱们现在可以谈一谈合作的事了吧?”
宋雨堂抬眼看了看我,会意地笑道:“你不光是一只过河之卒,而且还是一个狡猾的士兵,一往无前,还始终不忘自己的使命。”
“自古以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总有一些东西是始终坚守的,这就好比是自然规律,不以虞存不以桀亡。”我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相信教授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从古到今,朝臣天子、士农工商,不过是过眼云烟。我虽处政府部门,还有学术之称,但考古学家也好,701所也罢,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土夫子。”
“教授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不解道。
“发丘、寻龙、摸金、搬山、卸岭,这些寻常看来的盗贼响马,却从来不乏英雄豪杰。”宋雨堂叹了一口气,“或许,这就是江湖真正的含义。”
我看着宋雨堂的眼神,一双眼睛冷冷地闪着寒光,似乎是白森森的剑影,而在这眼睛里又仿佛掠过一抹浮沉的乌云。宋雨堂看上去心事重重,“在告诉你丹炉山中发生的事情之前,我先给你讲一讲我曾经的故事。”
“是嘛,这敢情好,教授的故事肯定是精彩纷呈。”
“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不久,与我一同分配到单位的还有三个人,其中有两个人现在提起来,你或许还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啊?我知道他们的名字?”我有些诧异,“还请明示。”
“有一个人,黑高个子,山东人,名叫陈聪。”宋雨堂静静地看着棋局,即便这盘残局已经没有再下的必要,但他依旧专注地看着每一颗棋子,“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是一个憨厚朴实的人,但是当我在若干年以后得知其真实身份的时候,直到如今还对当时的不可思议记忆犹新。”
“陈聪?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卸岭,沂蒙落英岭双刀寨老刀把子的独子,江湖人习惯称之为‘双枪匪王’。”
“‘双枪匪王’?”我惊讶地看着宋雨堂,“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卸岭匪王竟然混进了社科院里?”
“不光是卸岭,还有搬山‘九指’岳明,他也曾是我的同事兼挚友。”
“太不可思议了。”我看着宋雨堂,眼神中充满了惊讶,“那后来呢?”
“早些年听说陈聪已经过世,但他绝迹江湖已经很长时间,是真是假已难以调查,而岳明则更加不幸,几十年前便已经死在了秦岭。”
“秦岭?”我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为了一张鬼画:百鬼夜宴图。”
“百鬼夜宴图?”我身体一颤,“我一直以为百鬼夜宴图不过是世人杜撰的,难不成这世上真有这百鬼夜宴图?”
“这百鬼夜宴图非彼百鬼夜宴图。”宋雨堂轻叹一声,“百鬼夜宴图原本是一幅史前洞穴中的岩画,而描摹下岩画之人已不可考,倘我所料没错的话,应该也是禹陵的先人。”
“恕我冒昧,教授跟我说这个百鬼夜宴图究竟有何用意?”
“你不是想知道古楼的真相吗?临邛道士现在得到了骨匣,但是没有百鬼夜宴图他是打不开骨匣的。”宋雨堂说道。
“原来是这样!那您的意思是说,接下来临邛道士可能会对百鬼夜宴图下手?”
“情况远比这要糟糕得多。”
“为什么?”
“因为,早在几十年前,从岳明死在秦岭的时候起,百鬼夜宴图就已经落到了临邛道士的手里!”宋雨堂目光一动,突然迸射出刺目的光泽,心中似有怒火。
“什么?!”我吓了一跳,宋雨堂说岳明死在秦岭时百鬼夜宴图落在了临邛手指,脑中嗡的一声,“糟了,如果百鬼夜宴图落在了临邛手中,我们岂不是大势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