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娘啊——”
“天哪——”
众人一阵惊呼,有的拖着孩子往外跑,有的往里头挤想看个究竟,现场乱得像一锅粥似的。何氏正骂得起劲,冷不防瞧见一团黑影向自己扑来,冲她露出白森森的尖牙。她啊的一声尖叫随即便把黑子扑倒。黑子下嘴就撕她的裤腿。
“谁的狗?人呢?”杜朝南徒手就要上前阻挡。方氏忙拽着他的袖子提醒:“快,去拿根竹竿。”杜朝东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赶紧跑进院子抄根木棍准备打狗。
小木头张大嘴巴看着这一幕,方宁怕众人打狗,连忙让狗蛋把狗唤回来。
狗蛋一看众人那种架式也吓坏了,赶紧喊道:“黑子,黑子,咬一口就好,快跑哇!”
黑子嘴里嗷呜一声,竟真的停了下来。方宁小声嘱咐狗蛋:“快,让它往河对面跑去。”河面上有的冰不太厚,大人轻易不敢上去。
狗蛋挥着小手指挥黑子撤退。黑子比寻常的狗聪明多了,很快就听懂了小主人的意图。它像离弦的箭一样向结了厚冰的河面上窜去。杜朝东等人追了几步便不敢追了,嘴里骂骂咧咧的折了回来。方氏和几个看热闹的妇人把何氏扶了起来,仔细检查伤口。何氏的棉裤腿被撕下一块,身上全是土,头发散乱不堪,显得十分狼狈。杜朝南央邻居去请村里的郎中过来瞧病。
黑子本来就没下狠劲咬她,何况冬天又穿得厚。所以何氏根本就没被咬伤,无非是被狗扑倒时,手上擦了点皮,加上受了惊吓。她一缓过劲来就开始哭天抢地的骂。骂儿子儿媳妇,骂狗骂狗蛋父子,
“没了天良的,你们早就算计好了,想放狗把我咬死,你们好少出孝敬钱。……黑心杂碎,把爹娘婆娘都克死了,还不知收敛。我知道你这个王八蛋因为当年的事记恨我……。”
方氏忙劝道:“娘,郎中一会儿就来,有病咱花钱瞧,就别骂了。狗蛋爹出门了,不在家。”
郎中还没来到,李三顺先回来了。他一得知事情原委,就黑着脸伸出蒲扇大的巴掌要揍狗蛋。狗蛋连躲都不躲,扬着小脸大声说道:“你打我,我也放狗咬她。她是坏人,她以前就骂过我还说我是扫把星,今天又骂爷爷奶奶,我爷奶都是好人,我就不让她骂。我要不是打不过她,早揍她了。”
李三顺哭笑不得,举起巴掌在狗蛋屁股上拍了一下。方宁和小木头连忙把狗蛋拉开,也有大人上来劝李三顺。
何氏听说李三顺回来了,骂得更厉害了。杜朝东满脸凶悍的要求李三顺赔偿。
李三顺赔着笑脸说道:“用多少药费我出。”
杜朝东那双活络过份的眼睛不知转了多少圈,他挤开人群,跑到何氏身边。孙氏和王氏也在旁边服侍,杜朝东跟孙氏使了个眼色,这两口此时倒挺有默契,只一个眼神便明白了对方的心思。孙氏趁人不注意俯在何氏耳边:“娘,你别让郎中看了,药钱能值多少?”要讹就讹大的。
何氏在算计人的事情上是很有天赋的,一听到大儿媳妇的暗示,立即就明白了。而且她还来了个一箭双雕。她决定就赖在这儿了,好好恶心恶心这姓方的一家人,让不孝的三儿一家好吃好喝的伺候自己。看那姓方的一家还好意思住在这儿!
何氏的主意一打定,又开始大声呻吟起来:“哎哟,可咋办哟,我的腿肯定是摔断了,都没知觉了……。”
何氏正嚎叫得厉害,郎中就来了。他刚要过来看伤,何氏立即做出一副贞洁列妇般、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神情:“看啥?我不看。露皮露肉的多不像话,我可是好面儿的人。朝南,你让他出去。”
方氏劝道:“娘,这郎中看病有啥像不像话的。可不能耽误了。”
吴氏讽刺道:“哟,亲家,你当你是黄花大闺女呀,咱这老皮老肉的怕啥呀。我听说你当年还是闺女时也没这么检点啊。”
何氏横了吴氏一眼,没好气地接道:“再老,我也是个女人,我不像有些人,死不要脸。”
吴氏低声接道:“原来你还要脸呢?我以为你一直没脸的。”
“咄,你这个老货——”
无论方氏怎么劝,何氏就是不让郎中看伤。那郎中不悦的起身走了。村民们有些看明白的,在一旁偷偷捂着嘴笑。
接着七大姑八大姨都涌进来看望何氏,院里乌压压的一群人。方牛子等人连活都没法干,还有的人趁乱去看做粉条的工具家什,还好方牛子机灵早藏起来了。
孙氏和王氏假惺惺的对众妇人哭道:“我娘这腿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也没法挪动,这可咋办啊。”
在院外,杜朝东和杜朝西跟李三顺扛上了。
杜朝东非要李三顺赔偿五百文钱另外把狗打死,李三顺说让郎中看了再说。两人就这么呛上了。
杜朝东恶声恶气地骂道:“李三顺,你他娘的想赖帐是吧?你们家不但人晦气,连狗也晦气,我早晚得把你狗给打死了。你等着。”
杜朝南忙劝:“大哥,那狗是他打猎用的,吃饭的家什。就算了吧,以后拴起来就行了。”
杜朝东顺便连杜朝一起讹上了,“老三,咱娘要不是来你家,也不会吃这档子事。这老年人骨头碎,好得慢着呢,你如今也有钱了,干脆你就提前把咱爹娘的孝敬钱给出了吧,正好给咱娘补补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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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朝南支支吾吾,含糊不清。
杜朝东越发咄咄逼人,非要杜朝南拿出个说法。
正在这时,方牛子和方满子大步走了过来,杜朝东一看到方牛子心就有些虚,可他随即一想这可是在南山村怕他们干什么,很快地,他又把胸膛挺得高高的。
方牛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却很有威慑力。
方宁趁着这机会挤到何氏的炕前,看了看满屋子全是女人,遂一脸关切地对何氏说道:“奶,你方才说郎中是男的不方便看,如今这屋里全是女的,这下可以看了吧。你知道的,我从书上看了几个偏方,专治你这种病,你让我看看吧。”说着就去扒何氏的裤腿,何氏哪能让她看,孙氏和王氏也一起上来帮腔,说方宁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不能瞎看。
吴氏早就觉察出里头有猫腻,便笑道:“亲家,让我们看看咋了?你捂得这么严实,难不成真的像外头的人说的,你是在装病,想讹人李三顺的钱?我跟你说,咱做人要厚道,人家三顺带着一个娃,够可怜了。”
众妇人也纷纷劝说:“就是啊,大娘,狗蛋是个可怜的娃。”
何氏有些恼羞成怒,尖着嗓子嚷道:“你们说得比唱得好听,换你们被狗咬了试试?”接下来何氏装疯卖傻,话越说越难听,就是不让人看伤口。那些闲妇们看了一会儿热闹,彼此交换了个眼神便离开了。
很快就到了晌午,何氏又嚷着口淡想喝鸡汤,方氏一脸作难,家里只有几只母鸡,她哪舍得杀。方宁在旁边说道:“娘,宰一只鸭子吧。”方氏无奈只得点头答应。
孙氏和王氏一听要宰鸭子,眼睛不觉一亮。
方宁立即补充道:“娘,咱先说好,那鸭子不大,咱们人多就别吃了,全给我奶一个人吃。”说完又瞟瞟孙氏和王氏,意思很明白,留下来也没肉吃。
何氏沉着脸吩咐两人:“愣着干啥?还不回去给你爹做饭,还要喂猪呢。——你爹身子不好,别让他来了。”方宁有些奇怪,老杜头今天怎么没来,她再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老杜头比何氏多一点点的廉耻,他不想丢这个人。但他也只是多一点廉耻而已,他想让何氏出面闹,他自己则是得利者。闹得实在太难看了,他再出面来管。真够虚伪的!孙氏和王氏不甘不愿的回去了。临走时,两人又话里有话的对方氏笑道:“三弟妹,你可得好好孝顺咱娘,她想吃啥你就做啥。”
吴氏冷哼一声,不屑地接道:“还想吃啥?鸭子还不好?我小外孙女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放鸭,我们家还没吃过一只呢?你想让她吃龙肝凤髓咋地?”孙氏王氏讪讪地笑着走了。
方氏去做饭,吴氏则陪着何氏。两人早已撕破脸,连表面的应付都懒得,一时谁也不搭理谁。
过了一会儿,还是吴氏先开口:“亲家,看架式,你是想长住了?”
何氏别过脸,眉毛一挑,恶声恶气地答道:“你这个丈母娘能长住,我这个婆婆就不能住?”
方宁甜甜地笑道:“奶,你就放心在这儿住,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老,让你永远都忘不了我的好。”何氏听到这话,觉得背上一阵凉气森森。
她一脸警觉,连连摆手:“你赶紧出去,我当不起,让你娘和你三姐进来。”这是专挑软的捏。
方宁笑呵呵的应了,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方氏很快就将饭做好了,何氏因为“腿断”了自然不到上床。由秋宁端了鸭汤一口口的喂了。方氏等人匆匆吃了饭,就赶紧开始干活。何氏吃饱喝足了,在炕上惬意的躺着,她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可惜好景不长,就在这时,方宁推门走了进来。
“奶——”何氏装睡不理。
方宁身子往前凑了凑,清声说道:“奶,那鸭汤喝着咋样?那可是我亲自调的料。”何氏心中一个激灵。
方宁不动声色,继续说道:“我刚得了一个偏方,说是用老人的洗脚水能治你的病——于是我就把我姥昨晚忘倒的洗脚水加了一点进去——”
“你这个天杀的——”何氏霍地坐起身,她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越想越觉得那汤不对劲。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方宁早避得远远的,何氏吐完,理智已经全失,把装病的事早忘光了,她顺手抄起东西下炕就朝方宁打去。就在这关键时刻,吴氏在外面把门咣当一下推开,一脸惊诧地高声问道:“亲家,你这就能下地了?”
方氏杜朝南等人也一起围上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何氏,何氏此时是恼羞成怒、进退两难。
吴氏笑道:“亲家好得真快,我闺女这颗心也掉到肚里了。”何氏想了想也只得就坡下驴,含糊的应了一声,只说不知怎地就好了。
她稍一歇停,又开始哭嚎着大骂方宁,说她让自己喝洗脚水云云。吴氏方氏等人俱是一脸震惊,吴氏怔了片刻,拍了一下大腿兴奋的嚷道:“哎哟,我的洗脚水还能治亲家的病,真是没想到,我那脚可是好几天都没洗了,那盆水的料可不少——”
何氏恨得咬牙切齿,红着眼就要跟吴氏拼命,方氏忙拉着婆婆,温声劝道:“娘,不管咋样,你老这病也好了是不?咱们庄户人家用腌臜偏方的人多得是,你也别难受,过几天就好了。”何氏胃里又是一阵翻腾险些又吐了出来。吴氏一直笑吟吟地看着她,何氏想骂,吴氏奉陪她。想再赖下去,指不定方宁下回给她灌什么。思前想后,她再也无心赖在这儿了,不过,她终究心里不忿,临走时还拐进灶房顺走一副鸭架。众人心里一阵轻松,高高兴兴的把何氏送出去。何氏这人只有被送走时才会得到对方发自内心的热情。方氏把屋子收拾一遍,又回到河边继续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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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第二批粉条也做出来了。方牛子抽空进了趟城,跟汪家商量好大致的拉货日期。至于狗蛋家赔偿何氏的事也是不了了之,最后,李三顺送了两只野兔抵作赔偿,杜朝东虽然不痛快,可也没敢再纠缠。
村里人都听说了何氏喝了她亲家洗脚水的事,一时间传为笑谈,有人质疑,还有的人上门来问洗脚水是不是真能治病。这个事拐了几个拐不知怎地又拐到了宋家身上,有的人还干脆直接问宋老财,是不是因为他想省钱才找了这个方子?
宋老财没好气的嚷道:“能治能治,不信你试试。”话虽这么说,可是也没人真愿意尝试。
吃晚饭时,宋老财便拿现成的例子来教育儿女,“你们看看,杜家那丫头多精刮?就这么兵不血刃的把她那难缠的奶奶给弄走了。你们以后跟她打交道都小心些,可别被她算计了。”说完,又遗憾的摇头叹息:“你们仨怎么就没一个随我的精明呢?”
三兄妹妹面面相觑,一时谁也没接话。
粉条晒好后,汪老七和汪立志各赶着一辆驴车回村了。这一次又照例了引起了一番小轰动。乡村人家的日子向来过得平淡如水,哪怕一点小事也能激起一圈涟漪,更别说是这种事。那些闲汉闲妇们全都围在一向清冷少人的河洼看着那两车满满当当的粉条,私下里猜测着杜朝南这次能挣多少钱。
这一回方氏非要留汪老七父子俩吃饭,汪老七见对方留得真心实意,也就答应了。
汪老七陪着杜朝南等人在屋里闲唠,吴氏和方氏在厨房忙着准备午饭。家里的闲人只剩下了汪立志和方宁。
方宁拿出东道主的热情招呼对方:“汪小叔。”
汪立志还记恨着上次的斗口,做出了他的经典表情,对天翻了个白眼,不搭理她。午饭过后,汪立志招呼虎子还有刚刚“刑满释放”的狗蛋一起去河边凿冰捉鱼。他还很幼稚的孤立方宁,不料人家根本不介意,一个人在旁边玩得不亦乐乎。
没多久,小木头也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宋乔。宋乔扭捏一会儿,从袖笼里掏出一本旧书递给方宁,低声嘱咐道:“这本就送你了,你别让我爹知道。”
方宁连忙推辞:“我也有零用钱了,下次进城就去买几本。”
宋乔一脸黯然,讷讷地说道:“我知道你嫌旧,那那算了。”
方宁稍一思索,就笑着接了过来:“不旧,挺好的,我下回也买这种书,划算。”
宋乔眼睛一亮,兴致重新上来,说道:“我知道哪儿有这种书,下回你找我,我帮你挑。”
两人正说得高兴,不料,那厢汪立志一边凿冰一边还在注意这边的情况,他的本意并不是要一直孤立方宁,而是想找回一点点面子,只要她多说几句好话,他就大度的原谅她。谁知她倒好,一转眼跟那个书呆子说上话了。
若说这个村里谁是汪立志最讨厌的人,在和方宁吵架前那就非宋乔莫属,其实现在也是。不过宋乔压根不知道这一点。其实,两人既没斗过口也没打过架,汪立志讨厌他,是因为这几年来他一直活在对方的阴影之下,他爹总拿宋乔跟他比,为了心里好受些,他总拿自己的优点跟宋乔的缺点比。越比他越觉得自己被错看了,于是心里一直积攒着抑郁不平之气。
汪立志气哼哼地大声自言自语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手无缚鸡之力,书呆子!”
宋乔一怔,他跟对方没过节吧?不过,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不紧不慢地反击道:“胸无点墨,脑无半本书,枉进夫子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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