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廊下等了许久，楼里仍旧没任何示下，连那常德福也不见出来了。朱吟凤心中愈发没着没落，想起今夜与戎玉相约之事，便转身正待离开。侍卫却将她拦住道：“大娘子，枢密大人交待让您不要离开紫云楼。还请大娘子稍安勿躁。”朱吟凤道：“义父若问起来，就说我去芙蓉桥逛逛，即刻就回来。”那侍卫不敢应，也不敢硬拦，只躬身求道：“枢密大人也是为着娘子安危着想，若有差池，卑职如何担待得起。”

    朱吟凤便在他耳边悄悄叮嘱了几句，侍卫唬得满颊簇红，躬身退让一边，道：“卑职不敢，大娘子请。”

    朱吟凤见把他给唬住了，自己亦不觉微微发笑。紫云楼前的池水名唤凤凰池，因乃活水地气暖和，虽时值残冬，倒也不曾结冰。那池水碧波浩淼，两岸亭台楼阁高低散落，花灯荼蘼，到处人山人海。

    远远瞧着那芙蓉桥犹若飞虹一般横在池水之上，到了跟前，只见桥头临空挑着数盏水红仕女灯笼，红光满地，汉白玉阑干上灯影斑驳。一轮明月当空照着。这桥又叫“相思桥”，一向是情意相投的男女约会之地。桥上三两成群，少年少女个个花团锦簇，衣饰光鲜亮丽。朱吟凤找寻了一番，却没发觉戎玉的身影，正以为他失约了，便觉肩头被人轻轻一触，竟是采篱走了过来。

    采篱抿嘴格格一笑，这才屈膝向她道：“奴婢放肆了，大娘子恕罪。”朱吟凤便故意嗔道：“好啊，你敢在背后唬我，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跟她撕闹了一阵。采篱回道：“公子半个时辰前就来了。说是先去对岸逛逛，很快就回来的。”朱吟凤听了，方心下稍安。她和采篱一面闲聊着，一面凭阑欣赏月色，但见池水两岸各色的花灯到处都挂满了，高的低的远的近的，璀璨夺目，斑斓如花海。那东畔的紫云楼离着并不远，明黄銮驾摆在楼上，此刻却是四五个小内监在那里候着。再往池水西畔瞧过去，那八角飞檐的彩霞亭周围却十分热闹，部分百姓因未能挤到对岸，所以只能隔岸观望。

    朱吟凤也不知忽然望见了什么，当下向采篱道：“我也先去西畔逛逛，你不必跟着来了。”

    采篱便没再跟着。她走下桥来，片刻间穿过人群，到了西畔的彩霞亭内，只见那亭角飞檐下一袭白影，长身玉立，黑纱头冠，果然就是温戎玉。她叫了他一声，戎玉回过身来，斑驳的灯影与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眼中含着笑，如星光熠熠甚是明亮。朱吟凤许久没见着他了，心中不由莫名一动，方故意嗔道：“说好了在桥头相见的，你跑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戎玉稍稍定神，笑道：“妹妹是如何瞧见我的？”她道：“整个凤凰池畔只有你穿着白羽披风，还怕我瞧不见么？”戎玉呵呵一笑，道：“妹妹眼神犀利，我自愧不如。”

    他们在飞檐下欢声笑语，那亭子里几名彪形大汉，虽同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衫，看着却不像是来赏灯的。朱吟凤也就目光一瞥，也没太放在心上，她打量着戎玉，见他身形略显清瘦，便又问：“这些****去了西北，怕是吃了不少的苦吧。”戎玉道：“我原是去做客，又非去打仗，没吃什么苦。”她笑道：“我是想着你在相府一向娇惯坏了，又不曾时常出门远行，这一路上自然处处艰难。”戎玉道：“倒也还好，此番也没往别处去，只是拜见了郑注叔叔，郑叔叔留我在他渭河北岸的驻军大营待了数日。”

    他自今日回到京中，才得知玥莞的真实身份，瑛夫人却已然将玥莞给逼走了。玥莞下落不明，他心中自是十分挂念。然而瑛夫人怕他惹事，竟将他关在东圃阁内，时刻令家奴看着，只不许他出来。亦是最后逼得没法子了，他才写下请罪帖子，谎称要约见朱吟凤一同夜游观赏花灯。瑛夫人巴不得撮合他俩呢，所以被他糊弄过去了，这才放他出来。

    一到了凤凰池畔，便往四下找寻玥莞的踪迹，谁知找来找去，竟是一无所获。这时被朱吟凤忽然绊住，也只能暂且作罢。当下便只与她说些此去凤翔的诸般趣事。朱吟凤听得津津有味，一番欢笑后，忽然上来挽住了他的手，大概是不由自主，她自己也没觉着有何不妥。戎玉便也并不躲避。他俩一起长大，原本便走得亲近，但是她望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如春水波浪，泛起点点涟漪。这一望却让戎玉不自在起来。

    他借故要看对岸的高约数丈的一树花灯，说道：“我们过去吧，在那花灯树下赏月，必定十分好看。”

    她仍旧握着他的手，两人穿过芙蓉桥，一过了桥头东畔，便是那棵花灯树了。只见一盏盏精致玲珑的花灯被迎风挑着，荡在半空斑斑点点，花开璀璨。立在那树下，水映灯红，恍惚连自己的影子一时也变得十分迷离。戎玉望了望那树梢，口中不由赞叹：“这棵花树也算是极品了，难为商家肯花这等心思。”

    朱吟凤却忽然一叹，说道：“只可惜只能留这一夜，明日一早就得拆掉了。”她从不伤春悲秋，戎玉听了，不免稍觉诧异，便道：“你若当真喜欢，咱们就跟那商家说买了下来，让它在此多留几日。”朱吟凤道：“多留几日又有何用。别的花灯都散了，留它自己孤零零的在这里孤芳自赏，终究失了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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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戎玉见她这样说，方问：“刚才妹妹兴致还好好的，这会儿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果然是有心事。望着树梢的那一轮皎洁明月，许久不说话。戎玉故意打岔，笑道：“我原以为妹妹一向杀伐决断，性子刚烈，怎么今日忽然害羞起来，这天下还能有什么事竟能让妹妹如此伤感。”朱吟凤听他的打趣，脸色并未缓和，便叹了口气，这才道：“你哪里晓得，今日义父跟爹爹说起我的婚事，所以我心里烦闷得很。”戎玉听罢，才知道并非玩笑，微微蹙着眉头，问：“你的婚事自然由朱叔叔做主，他仇士良为何要插手？”朱吟凤道：“他如今权势那样大，我们侍郎府一向由他照拂，爹爹岂敢违背他的意思。”

    戎玉沉吟了下，道：“那他打算将你许配给何人呢？”朱吟凤苦笑道：“原是今日偶然才提起来，不过听他话中之意，左不过哪个外镇藩王罢了。”戎玉想了想，道：“果真是哪个外镇藩王的青年才俊，若能配得上妹妹，倒也不失为一段好姻缘。”她显然未料他竟会这样说，立时脸色突变，向他微怒道：“你巴不得我嫁去外镇呢，好躲得你远远的，让你眼不见心不烦，是不是？”戎玉道：“你别急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着倘若你能有个好的归宿，你这一身才华得以施展，纵然离得京中远些，终究倒也不打紧。”

    朱吟凤听着伤心，愈发忿然道：“你倒替我打算起来了。也不知你是装傻还是真糊涂，难道你竟一点也不明白？”戎玉尴尬一笑，只道：“妹妹让我明白什么呀？”他是当真不懂，然而这话一说出去，便也明白过来了。她在花灯月下跟他说这等心事，自是想向他拿主意，亦或也是某种表白。

    朱吟凤眼睛里红红的，分明已经在流泪了，她素来好强，只是含泪忍着。当下却从袖内掏出一样东西，戎玉定眼看时，才知道是那把“云霄佩剑”。年节前朱吟凤为替他担那场人命官司，向武侯府谎认了这佩剑乃是她二人的订婚信物，当时他也没多想，原本以为不过是权宜之计。只见朱吟凤将佩剑往胸前一横，望着他道：“你该不会忘了吧，这佩剑是当年你亲手送给我的。”戎玉点点头：“我自然记得。”她又道：“那你大概也不会忘了，咱们两府本来就有婚约。”这下戎玉愣住了，他似乎觉着不可思议，又有点抵触，说道：“咱们两府的老规矩，那是上辈人的事，妹妹不必放在心上。”

    朱吟凤忽然目光犀利，犹如凛冽刀锋：“你这是什么话？我不顾自己的清白，认下了这门婚约，为此让爹爹将我好一顿责罚，到了如今，莫非你想抵赖不成？”戎玉又被她问住了。他知道她的脾气，凡事都喜欢硬着来，想起今夜能够出府本也是利用了她，心中不忍见她受委屈，当下便搪塞道：“既是咱们两府的老规矩，便凭父母做主罢了，我抵赖不抵赖又有何相干。”

    朱吟凤将那把佩剑握在手中，抚摸着那剑鞘上的镂刻花纹，自言自语道：“你总是要我逼着你，才肯说一两句真话。”戎玉这才上来宽慰，说道：“妹妹也不必太过着急。仇士良若当真要打你的主意，强逼着你远嫁，到时咱们再想法子。你我一起长大的情分，我待你如亲妹妹一般，但凡你有何遭难，我必定会帮着你的。”朱吟凤最受不得他这般软话，适才强忍的酸楚这时则一涌而上。她在月光下低首掏出帕子拭泪，云鬓上的一只金钗映着灯影熠熠生辉。戎玉瞧了，不由也觉着她此刻凄美动人，心里也跟着一阵难过。

    他接过帕子来，替她一点一点擦去脸颊上的泪痕，渐渐她便靠在他肩头上，他也不由自主将她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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