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临近年节,武侯府突然撤去城中巡逻的兵士,并将郭城九门昼夜敞开,也解了宵禁。连带着东市南城各处的酒肆歌楼、茶坊驿站整夜的灯火通明,如破晓泡影般的热闹繁华景象,轰然在京中蔓延开来。恍惚闻见那久违的浓浓的过节气味。
相府各处的院落本来都在装点布置,里里外外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下人们有的忙,瑛夫人亦去太庙或南城的慈光寺进香。忙了大半日,回到府里又是千头万绪,诸事繁杂,过了晌午,瑛夫人方得空回到自己的院落。温世渊近来气色转好,才刚吃了药,却没歇着,瑛夫人一进来,见他正靠在床榻上看什么东西。瑛夫人瞧他今日愈发添了些精神,心中宽慰,凑到床前便笑问:“大人今日这样好的兴致,在看什么?”
温世渊手里却在翻阅昔年为官期间的那些旧折子,也不知怎的,脸上始终洋溢着一抹笑意,然而仿佛又像是很辛酸似的,目光微微颤动。瑛夫人知道他这些年虽然被贬,但一直仍以“圣上辅臣”自省,一心扔挂着朝政。当下顿觉诧异,又问:“大人怎么好端端的又把这些东西翻出来了?”
温世渊自言自语似的,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道:“夫人啊,我得赶紧养好身子,过了年节就能见着圣上了。”瑛夫人听了吓一跳,忙问:“大人这话没头没脑的,我怎么有些听不懂啊。”温世渊脸色一转,冷冷哼了声,方道:“你什么事都瞒着我,欺负我是个病人,只能坐井观天是不是?宫里出了那样大的乱子,我竟还被蒙在鼓里!好在我还没老糊涂呢,还没到如此不中用的地步!”
瑛夫人心下猛地一惊,见瞒不住,只得搪塞笑道:“我们大人耳聪目明,不出山门尽知山外事,谁敢把您当成老糊涂。”敷衍几句方略过不提。
过了会儿,她转到外间来,将童墨叫住问:“府里的事多,我也有一时照顾不到的,你可知今日大人见过什么人没有?”童墨立即会意,回道:“上半晌朱大娘子来了,和大人说了大半天的话呢。”
瑛夫人恍然道:“我就猜着必有人走漏了风声。凤儿这孩子素来识大体,今日为何竟跟大人说这些话?”
童墨斟酌着道:“小的听里头侍候的阿婆回话,好像是上元花灯夜那日,圣上和太后要出宫夜游,与民同乐。大概大娘子也是为着让大人高兴高兴,所以才告诉他的。”
瑛夫人这才算明白了。圣驾夜游赏灯本也是祖上旧例,只是这些年朝野动荡圣驾不宜出行,才停滞了许久。今年冷不丁的乍然旧事重提,而且还在这个节骨眼上,满城门户大开,早早解了宵禁,出来进去的人鱼龙混杂,仿佛丝毫不顾及圣驾安危,实在让人觉着十分蹊跷。
瑛夫人隐约猜着这里面必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究竟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天色已至黄昏,她忙着吩咐下人去叫厨房预备晚饭,府中各处亦倏然掌起灯烛。一时老阿婆进来回禀,说:“公子在外头的廊下,有话等着回夫人呢。”瑛夫人便先走出屋门去,谁知一到了廊下,戎玉上来便将她抱住,满口唤着“母亲”,央求道:“孩儿已经派人把西花园的屋子收拾妥当了,母亲几时让孩儿去接‘莞儿’呢?”他这两天日日问瑛夫人同样的话,先前瑛夫人只是敷衍,这时见敷衍不过去,便道:“你把那位‘莞儿’说得样样都好,但我总得先见一见她呀。等得了空去武侯府给她存个户籍,再接她进来。”
长安各户人家中的家奴都有户籍,就存放在武侯府,那武侯府专管京畿九门治安。戎玉一听,这才知道母亲错会他的意思了,便道:“莞儿在东都怎么说也是个有家世的人家,孩儿不能委屈了她,更不把她当成家奴。”瑛夫人微微蹙眉道:“那可不成。咱们府里头突然多个人出来,让旁人瞧着岂不会生疑?”戎玉只道:“咱们自是光明磊落,管别人说什么呢。”瑛夫人叹道:“我的小孽障,母亲知道你心肠软,但总也要有个轻重,你见她流落山野救了她,把她收容在咱们山庄,已经对她仁至义尽。如今还要把她接进府里来,不把她当家奴,那你想把她当什么?难道要她和你一样养尊处优在咱们府里做个少主人?我倒想问问,她是谁啊?她是侯门深户的大娘子还是宫里的金枝玉叶?我们相府可不欠她的!”
戎玉见母亲这样说,心里头一百个不乐意,跟母亲较劲起来,道:“母亲分明是在敷衍孩儿,根本没把孩儿的话放在心上。这眼看就是年节了,武侯府封了官印不办差,照母亲这样说,岂非要拖到上元节之后了?”瑛夫人便道:“左右不过一两个月事的,她在山庄也是好吃好喝的,让她多等等怕什么呀!”
她说来说去还是要把玥莞当下人看待,戎玉终究忍不住,一皱眉道:“不必去回武侯府了,之前孩儿已经说过,莞儿进了府,孩儿绝不以家奴相待,孩儿要以为贵客相待。”瑛夫人见他这样不懂事,心中着怒,这才训斥道:“小东西,看把你轻狂的,眼见这府里就是你当家了。为着一个不相干的小娘子,你倒跟你母亲甩脸子,亏你还是个书香世家的公子,有点出息没有?别跟我再闹了啊,我说不成就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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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玉争执不过母亲,便径自回到自己院中,待换了身衣衫,一气之下骑着马独自出城去了。城中没了宵禁,出城自是毫无阻拦。等府门里的家奴向瑛夫人禀报,瑛夫人才知道,连忙叫来童墨吩咐道:“这天马上要黑了,玉儿这小孽障必定去山庄了,你快去追着他,残雪夜路的,可别让他摔着。”
戎玉的白狮子马脚程极快,把童墨远远甩在后头,他到了落英山庄,天色已然黑透。余伯正在“浣雪轩”内收拾餐后的杯盏,忽见戎玉兴冲冲奔进来,一时竟唬了一跳。戎玉神色匆匆的,忙问:“莞儿呢,怎么不见莞儿?”他已多日未见玥莞,未免心中挂念,余伯回道:“莞儿娘子在文渊碧海里看书呢。”
戎玉便急着要去文渊碧海,余伯却拦在前面,只问他一些不相干的话。问他为何突然这时候来了,近来府里的境况如何,温世渊的病情是否痊愈,把戎玉问得心神紊乱,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开。两下里一耽搁,才一会儿工夫,童墨的马便已经在山庄门外了。
玥莞虽在文渊碧海里守着青灯翻阅古籍,但洞门却没关上,远远听到外面有动静,这山庄本来幽寂,夜间更是悄无声息,所以依稀听得清楚。她便熄了灯,走出来,依旧将洞门关好,等到了前院,浣雪轩内空荡荡的仍然是余伯一个人。见说适才戎玉来过,玥莞便急着问:“温公子刚来怎么却又走了。”
余伯同她一样略有失意,回道:“可不是么,刚来还没做下吃杯茶就又走了。我瞧着公子那样子,大概是跟府里怄气,偷偷溜出来的。后头家奴跟着,传了夫人的话,生拉硬拽的把公子带走了。”
平静的湖水骤然被激起一丝波澜,然而骤然又恢复平静,哪里还能平静得下来。那一夜过得极为漫长。
第二天承天门上的报晓鼓响彻方罢,蒙蒙的夜色尚未完全退去,凌烟本来正在东圃阁廊下守夜,刚打了个瞌睡,就被瑛夫人叫去繁花院问话。瑛夫人只留他一个人在跟前,悄悄吩咐道:“这事还得你亲自去办。你帮我去查查那个叫什么‘莞儿’的底细,玉儿说她是从东都来的,我瞧着恐怕未必。要查她的底细,你也不必跑去东都,出了春明门只一路往东,沿途驿站里打探打探。若果真如她所说,她来长安的这一路上总会在驿站里头歇脚,总能问出点蛛丝马迹来。”
凌烟领命便去了。出了府门,东市大街上还很冷清,到处没个人影子。方过街口却远远瞧见一众拿着陌刀的武侯,正往这边巡逻过来。看着倒也不像往常的巡逻,似乎是去捉拿什么人的。凌烟见他们去的方向,心里就不禁打了个哆嗦,好像是去往相府的。他因有要紧要办,所以暂时并未下马停留。
一众武侯整齐划一地奔着碎步子,果然闯进相府的大门,家奴见他们个个拿着陌刀,凶神恶煞般的,哪里胆敢阻拦。那众武侯闯进来,别处都不去滋扰,仿佛熟门熟路似的径直往内宅东圃阁里去,见了温戎玉,二话没说,一顿五花大绑便将他给带走了。府里登时炸开了锅一样乱了套。
瑛夫人既心痛又心焦,连忙派童墨出去打探。一面安抚内宅,又让采篱亲自去西城侍郎府禀告朱吟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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