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以后，第二天早上，玥莞起床后便在心里算着时辰，以为他还会像往常那样按时而来。过了半个时辰，又过去一个时辰，玥莞这才想了起来：昨日他明明说过，如今府里头看得紧，他怕是来不了了。

    玥莞只觉着自己犯傻，无缘无故仿佛被什么东西困住了似的，不由自主就往他那里去想。

    在“浣雪轩”里吃过了中饭，她回房间去，路过廊子下，只见隔壁的屋门开着。那是戎玉每次来山庄歇脚的地方，她一直没进去过，戎玉也不让别人进去，这时见开着门，不由心中好奇，就走了进去。

    余伯正在里面收拾东西呢。只见那窗下的书案上笔墨纸砚淋淋漓漓零零散散，满痕狼藉，她知道戎玉每次来都在这里作画，昨日他走得急，所以把这里弄得人仰马翻。没画完的画也一并带走了。看着书案上他留下的那一样一样琐碎的痕迹，仿佛依稀可见他往日坐在这窗下作画的身影，一个轮廓分明，翩翩少年的身影。玥莞忍不住问余伯：“温公子把画带走了，以后大概不会来了吧。”

    余伯摇了摇头，有点感慨似的道：“昨儿公子走的时候让我把这里的东西收拾了，我就猜着，这一时半刻的恐怕不会来了。”

    他说是“一时半刻”，分明也是在给自己找借口，玥莞听得出来，余伯跟她一样失意。

    玥莞道：“难怪他不让我们进他的屋子，这些天他都是躲在这里作画？也不知画什么这样入迷。”

    余伯笑着回道：“娘子有所不知，自从娘子来山庄那日，公子就在这里作画了，画了数十天了也没画完。不过老朽倒是瞧着，画上的那位美人跟娘子却有几分相像。”

    玥莞这才明白怎么回事，为何他这些天日日必来山庄，原来是怕她冷清，总尽力赶过来相陪。她看得到的或者看不到的，他始终都在暗暗陪着她，悄无声息，以她作画。

    她觉着他这种举动近乎于稚子般的痴傻，然而却让她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惆怅。

    她仿佛在害怕着什么，余伯收拾完走了出去，屋子里空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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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戎玉老老实实在府里待了一天，哪里也没去，连瑛夫人都觉着意外。跟在他旁边侍候的采篱、凌烟也觉着瞧不懂，素日以他那顽固的性子，但凡想去做什么，任谁说谁劝也甭想拦得住。他突然这样安分了下来，却令所有人都跟着诧异。渐渐入了夜，戎玉在暖阁里洗完澡，出来换上干净的衣裳，东圃阁的楼上一应俱全，书房、卧房、暖阁几个屋子互相开着门通着，所以来去极为便宜。他一转到书房，只见采篱正立在书案前两手忙碌碌的不知翻腾什么，心下微觉奇怪，便唤了声“采篱”，道：“你在找什么？慌慌张张的，可别弄坏我的东西。”

    采篱正背对着他，听着他问连忙吓了一跳，肩膀激灵一抖，手中的东西咕咚一声便掉了下去。

    戎玉不禁道：“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当心些当心些，你偏往地上扔。”采篱被吓怕了，回过头靠在书案上，神色慌里慌张，仿佛心里有鬼似的。也忘了去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戎玉只好自己弯腰去捡。只见乃是他昨日从山庄带回来的那副未画完的画作，他十分珍爱，虽然还没装裱，却也用一只卷轴卷着。

    他把那副画仍旧卷起来保存好，小心翼翼放在窗下的长几上。忽地脸上现出一丝冷笑，他已然猜到了缘故，然后盯着仍在神色闪烁的采篱，责问：“你想知道什么，只管来问我就是，偷偷摸摸翻我的东西，忘了平日我是怎么吩咐你们的？没有我的允许，不要随便乱动我书案。”

    采篱僵硬地冲他笑了笑，摄懦道：“奴婢没在找什么，也没想知道什么，奴婢是在帮着公子收拾..”

    戎玉道：“你一向本分老实，就别给自己圆谎了。”声调一转，忽地盯着她道：“是夫人让你来查我的行踪是不是？你想问我又不敢，你怕我不告诉你，你又怕你问了我对你失望，所以趁着我在暖阁，就悄悄来这翻东西。你查到什么了？打算明日怎样去回禀夫人？”

    他一句一句说到采篱心坎上，把采篱说得只会傻笑。她只说了声：“公子英明。”顿了顿，方道：“奴婢真的不敢有别的心思，是夫人担心公子在外面惹事，夫人也是为着公子好啊。”

    戎玉将脸一板，道：“你不用拿母亲大人来压我。你和凌烟都是我房里的人，跟在我身边这些年，玩****也没少周全你们，到了如今胳膊肘往外拐，竟帮着母亲来对付我？”采篱嘟着嘴回道：“那夫人也不是外人啊，这府里是夫人掌家，我们都得听夫人的。”

    戎玉听了这话，愈发生气，将手往窗外一指，赌气道：“那你去楼下跟凌烟说，让他明日一早继续跟踪我，看我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回来一并去母亲那里领赏！”采篱十分委屈，知道他动怒了，低着头站在那里不动。戎玉却不吐不快，接着忿忿地道：“你们两个可真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好忠仆，可真让我寒心！天天防贼一样的盯着我，就想让我像个小娘子似的日日待在这东圃阁里。好！我告诉你，明日我不出去了，以后我也不出去了，我不让你们为难，他日我死也死在这阁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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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篱这才急道：“公子快别这么说，都是奴婢不好，但我们再怎么着也不会算计公子，对公子不敬。”

    戎玉道：“那会儿你跟凌烟在楼下鬼鬼祟祟说得那些话，我都知道了，还说没算计我？”

    采篱哑口无言，戎玉也没再理她，径直转去卧房歇息。那卧房的窗子开向东南方，窗外夜色静静沉沉，没有一丝月光，天际遥遥地浮着些许飘渺的残雪，不知是屋宇上的，还是山峰上的。他因多吃了些茶，精神尚好，睡意毫无，所以便只穿着贴身小衣走下床来。随手拿了件大氅披上了，方立在窗前欣赏夜色。

    过了会儿，听着外面有动静，大概是采篱一路下楼去了。凌烟在廊下守夜，只听得她俩在楼下耳语了一番，又过了片刻，远远地竟有人在哭。戎玉以为适才训斥了采篱，还当是她在流泪，心下倒觉着不忍，于是便转到这边的窗子前来。只见院中的游廊里，采篱提着一只红光灯笼，在那跟一个下人训话。那呜呜咽咽的哭声断断续续飘上了楼来，看身形似乎是东圃阁内年岁最小的婢女石兰。

    却听采篱向她训道：“自己做错了事还知道哭。这大深夜里头你哭给谁看？主人们都歇息了，你想把他们都吵起来吗？我早就警醒过你，咱们做下人的最要紧的是守本分，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你年纪小不懂事，为着巴结公子倒跑去公子面前当传风耳，你是想害公子，还是想害我和凌烟？偏偏是你去嚼舌头！明儿我若去回了夫人，看不打断一条腿把你撵出去——”

    戎玉将窗子关上了，回床歇息。楼下的抽噎声过了许久才被夜色淹没。

    前些****因要记着时辰早起，所以每每睡得都很警醒，不敢太贪睡，这一夜却睡得极为香甜。第二天醒得也晚，一醒来就发觉窗外已经大亮了。采篱怕误了时辰，于是早备好衣饰等物候着，仓促间服侍他起床洗漱。那一道道琐碎的晨起工序都完毕了，却也用去小半个时辰的工夫。

    最后采篱将黑纱头冠端端正正给他戴好，这时戎玉才得空可以说话，便问采篱道：“昨儿夜里我听见你在游廊训斥石兰？何必呢，她年岁还小，被你又唬又吓的训斥一顿，怕是要吓出一身病来。罢了，一会儿见到母亲，我自己去回禀明白就是了，省得你们日日这样闹，闹得满府里都不得安宁。”

    采篱心领神会，知道他话中所指，不禁笑道：“这才是公子疼我们呢，体谅体谅我们做下人的苦衷。”

    戎玉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越瞒着你们，你们越是往歪里去想。”

    采篱趁机便道：“既然不是要紧的事，那奴婢倒很想先听听。”戎玉停顿了下，方微笑道：“上个月下大雪那日，你还记得吧？我出城去采药，在路上救了一位女子，她从东都来的，家里的亲人都失散了，来长安投亲，可亲人如今也不在了，孤零零的只剩下她一个人。我瞧她身世可怜，就把她收容在了咱们山庄里。前些时城中那样乱，父亲又病着，我便先自己做了主，也没让母亲知道。”

    采篱听了，若有恍然，便附和道：“公子佛心仁厚，自然是不能见死不救的。”戎玉道：“救自然是要救，咱们府里收容个把人也不值什么。如今我想着，索性便跟母亲挑明了，将她接到咱们府里来。”说到这里，他眼中一亮，已然迫不及待，吩咐道：“你派两个人过去，先把咱们西花园里的那几间屋子收拾出来，把里头布置妥当了，她进了府就让住在那里。那花园僻静，她喜欢安静。”

    采篱道：“公子不要说风就是雨，哪有这么急的，这事怕是还要等夫人的示下。”

    戎玉听她这样说，到底踌躇了下，方问：“待会儿见了母亲我就跟她说。你猜着母亲会答应吗？”

    采篱不便妄言，只是敷衍着，笑道：“若那女子果真出自寻常人家，倒也没什么大碍。夫人跟公子一样，都有一颗佛心呢，最能解人危难。”

    时辰到了，繁花院的老阿婆已然过来催，叽哩咕咕在楼下回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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