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郡,汲县。
夜色下,杜预站在高处,眺望着远处。
远处,密密麻麻的满是些临时的住所,都是些简陋的茅草屋,或是军中所用的帐房。
每隔着一段距离,就设立了一团篝火,依稀照亮了周围。
杜预穿着厚厚的毛裘,身后站着两位官吏,此刻不知为何却是愣了神。
“杜公,当心受寒,还是进屋吧。”
有属下开口提醒道。
杜预笑了笑。
他看着远处那条贯穿了平原的陂渠,“这雇民之政,在此处可是颇有成效啊。”
“整个汲郡能建渠的地方,一个都没有落下,同时动工,我看不到三年,这里就能大变样”
单从司州的情况来看,这新政还是取得了不小的成效。
杜预在这里规划了多处的水利以及开垦任务。
整个司隶地区的流民几乎都被聚集在了此处,在杜预的带领下,建设工作开展的格外顺利。
当然,国库的压力也是与日俱增。
杜预心里是又喜又忧。
他不知道国库还能不能坚持到明年的秋时。
随着各地的开工,这支出可是越来越大,各地的流民规模也是不断的增加,杜预现在又回到了当初的模样,不敢再轻易批准那些建设方案了。
他需要了解国库的情况。
鲁芝要从洛阳前来见他。
杜预这几天里一直都在等着鲁芝,今日站在此处,也是想要早点看到鲁芝的马车。
国库如今的情况对杜预来说非常的重要,这是一個规划明年工程的重要依据。
尽管官员们再三劝说,杜预也不愿意离去,只是站在此处,安静的等待着。
官员无奈的说道:“杜公啊,鲁公即使要来,也不会在夜里赶路的,您先回去休息,或许明日早上他就能赶到了呢?”
“无碍,你们且先回去休息,我这事情诸多,便是进去躺下也睡不着,你们先回去吧。”
杜预正说着,远处便出现了一团火把。
那行人迅速惊动了夜里巡逻的甲士和官吏。
杜预转身就朝着那边走去。
“可是鲁尚书来了?”
他说着,步伐越来越快。
他还不曾赶到,就有骑士前来禀告。
“杜公!尚书鲁公前来拜见!”
杜预大喜,很快,他就看到了风尘仆仆的鲁芝。
鲁芝看起来格外的疲惫,可眼神却很是明亮,看到杜预,他顿时大笑了起来,上前就拉住了他的手。
“元凯!”
看到鲁芝的神色,杜预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
看他如此开心,国库大概是没有出什么大问题?
此时,杜预跟鲁芝两人分工来操办这件事,杜预负责“工程”,鲁芝负责“资金”。
鲁芝一直都是坐镇在洛阳内,统筹粮草,这是他第一次前来会见杜预。
“看来尚书是有好消息要告知我了!”
杜预也是大喜过望,急忙拉着鲁芝的手,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他又令人准备热茶。
走进营帐之后,便有人换了新的烛,又有近侍煮茶,帐内热气腾腾的,杜预跟鲁芝面向而坐,鲁芝先是吃了口热茶,方才对左右说道:“你们且都出去吧。”
帐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鲁芝这才笑着说道:“这次我前来,就是为了告知元凯,勿要担心国库!能办就办!各地无论是要增加参与的人数,还是要多修建水利,您都可以批准!不必迟疑!”
杜预愣了一下。
您过去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又是什么情况?国库忽然就有钱了??
看着满脸困惑的杜预,鲁芝这才解释道:“先前确实如我们所说的那般,国库出了大问题,几乎见了底,剩余的粮食差点都不够军队所用了!”
“那现在是?”
鲁芝仰起头来,笑着说道:“国库再穷,也架不住天下间的诸多好人啊!”
“兖州名士案您大概是知道的。”
“这些都是些善人啊,他们知道国库贫苦,特意前来捐献家产。”
鲁芝都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了,他笑着说道:“陛下下令严惩这些人,所有受到牵连的兖州大族超出了二十个,这么一顿抄家,国库的情况是大为好转啊!”
“这些人就是比雍凉的那些人要富裕,一个人就能顶的上十个边塞大族了,我说他们怎么那么看不起边塞大族,我现在算是明白了。”
“这些人被处死之后,兖州的情况好转了,国库也有钱了,各地的工程也能开展了。”
杜预是知道兖州名士案的,不只是因为这件事跟他所做的事情有关,而是因为这件事牵连太大,早已在各地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没有人知道。
可他没想到,诛了些大族,居然能解决国库的危机
这些人是不是太有钱了点?
杜预虽然也是出身大族,但是他的大父很父亲都是比较正直廉洁的人,从不曾与这些人同流合污,这也是他父亲会被流放到死的原因。
故而杜预也无法想象到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
鲁芝感慨道:“陛下处死了那些为首者,其余众人则是被流放了,家产全部充公。”
“这些人被流放到了交州此刻大概也是到了荆州吧。”
杜预默默无言。
他的父亲就是被流放而死的。
在这个时代,流放,其实就是变相的处死。
说什么吴人北迁,说的好听,但是将南方人给带到东北去,这是为了让他们在当地安居乐业吗?
不,这显然是要他们去死。
将北方人给迁到南中交州也是同样的道理。
被流放的那些人,能活下来一半就不错了。
他们自己大概也知道这些,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处呢?
听从诏令,会死一半,不听从诏令,全部都得死。
鲁芝又说道:“吴地的大族差不多都被迁徙到了幽州,他们的家产也是被查抄,陈泰上奏要将粮食之类的运往洛阳,陛下下了命令,让他用以吴地的雇民之事。”
“往后吴地那边的粮食钱财开支,您就不必再担心了。”
“以如今的国库,撑到明年是非常容易的,而以如今的局势来看,明年的税赋,真不知能涨到多少倍”
鲁芝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既是开心,又有些失落。
开心的是国库终于不缺钱了,可以大手大脚的过日子了。
而失落的是,他鲁芝这些年里勤勤恳恳,做了那么多的事情,设立了那么多的政策,却还是比不上抄几次家来的成效更大。
这次赏田令,各地大族所吐出来的耕地极多,光是这些耕地的税赋,就不知能将大魏的收入翻出多少倍来。
况且他们还吐出了私藏的人口,这些加起来,鲁芝觉得明年的收入将会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数字!
杜预此刻只觉得心口的一块巨石落下。
仿佛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许多。
他笑着说道:“如此便好办了,实不相瞒,这些时日里,我整日都在想这件事,看着那渠越修越近,我这心里是越发的忐忑不安”
鲁芝此刻却忽然问道:“元凯,你觉得陛下会饶过北方的这些大族吗?”
本来还在倾诉着心中苦闷的杜预戛然而止。
两人沉默了片刻,杜预反问道:“您是担心陛下会饶恕呢?还是担心陛下不会饶恕呢?”
鲁芝瞥了他一眼,“元凯就是太过谨慎,面对我都不能以实告知吗?”
杜预苦笑了起来,这才回答道:“我觉得陛下是一定会让中原大族也迁徙的。”
“不过,这还是要看他们之中的人,王公还在担任尚书令,那王家就不可能被迁徙到其他地方去”
“我倒是觉得未必。”
鲁芝忽然开口说道:“陛下很是喜爱陆抗,陆凯也在国内任职,但是这次迁徙的时候,陛下只是留下了陆抗和陆凯的家人,其余亲属,皆在流放之列。”
“那陆凯都不敢因为这件事来质问陛下。”
“我看,倘若有了罪证,陛下也会效仿对陆抗的方法照迁不误。”
杜预笑着说道:“鲁公是在想自己的宗族吗?”
“不必担心的,吴国战败,吴国大族都是有罪之人,故而陛下能直接下令流放,将士们全力执行,吴人也不敢反对。”
“但是在北方,陛要能管束好自己的宗族,不要做出让陛下不快的事情,没有什么罪行,那就不会遭受到吴人那般的对待”
鲁芝吃了一口茶,“我并不是担心自己的宗族我是担心因为这件事,会导致群臣惊恐忧惧,不敢再全力辅佐陛下啊。”
“这您也不必担心陛下行赏田令之后,他们辅佐陛下只会更加用力在过去,那些名士们还能凭借着自己族人的官爵,将耕地挂在族人的名下,不缴纳税赋,用人耕作,不辅佐庙堂,隐居山林,称自己为雅士。”
“赏田令之后,这些名士们没有官爵,就得照常缴纳税赋,而以他们平日里的奢华他们也只有辅佐陛下这一条出路。”
“至于群臣,更是如此了,他们若是想要保全自己和宗族,就得建立足够的功勋,绝对不敢不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