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问起这事?”殷言之笑道,“好几年前的老话了,猛然我还真的想不起。”
倒也坦诚,没有推辞不肯言。
盛修颐亲手给他斟酒,笑道:“昨日朝上,已议了萧家事。萧衍飞算是永世不得翻身,皇后去年崩,太后重病,如今朝廷里再无人敢为陛下掣肘。我想着,兴平王养了那女子和孩子这些年,如今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吧?”
殷言之笑:“是你说这话!倘或是旁人,我定以为眼红呢。”
盛修颐的笑容就敛了些许:“不瞒你,我的确是眼红。言之兄,那歌姬和孩子,尚在兴平王府吗?”
殷言之吃惊片刻。
盛修颐的表情让他看不真确。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太像布衣与自己相交了数年的那个盛修颐,而像个精明的富贵子弟。
殷言之饮酒,须臾才道:“天和,你我坦诚相交这些年,我不瞒你。既这话是我开头说起的,如今也告诉:那孩子一日大似一日,眉眼越发像他的生父。兴平王府亦是不敢留的,前年就送出了府。”
盛修颐眼睛里就蹦出几缕明亮,问:“送在哪里?”
殷言之的酒樽重重搁在桌上,语气沉闷道:“不能说了。”
盛修颐眼里的那些明亮就缓缓敛去。
两人坐着,都半晌不言语。
殷言之又想起这些年承蒙盛修颐处处照拂,不管是求他办事亦或者钱财救济,盛修颐向来不会推辞,亦不会小气,比财大气粗的兴平王大方多了。
况且那歌姬的话,也是他殷言之自己酒后口无遮拦时提起。
当时他记得自己说过那话,可等酒彻底醒了,就后悔起来,生怕盛修颐拿着做文章,给兴平王下绊子。
若兴平王知晓是他走漏了风声,怕是容不得他活着。
可是盛修颐什么都不提。
殷言之提心吊胆了好几个月,见盛修颐的确不拿此事寻话,就丢开了。哪里知道,过了好几年,他却重提此事了。
“天和,你是皇亲贵胄,盛昌侯府的世子爷,我乃一介布衣。你与我相交,不以势压人;我与你来往,亦不自惭形秽,我们君子之交淡如水。”殷言之打破沉默,道,“你不是那刁钻经营之人,你问这话,自有难言之隐。我在兴平王府度日,总不能卖主以报私恩。我只能说一句话给你听……”
盛修颐听着,心里就松了几分,问:“言之兄请讲。”
“兴平王府每月都会给他们母子送去衣食,府里得势的管事亲自相送。”殷言之声音低了又低。
不说每月哪一日,亦不说是哪位管事送,也不说从哪个门送出去。
可知晓了每个月都送衣食,已经是极大的突破。倘若殷言之真的肯全盘告知,倒让盛修颐瞧不起。
他忙起身,给殷言之作揖:“弟弟多谢哥哥坦言!”
殷言之觉得自己言之无物,倒惹得盛修颐这般,也起身相扶:“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两人又坐定,盛修颐不以贵胄身份相待,只当是至交好友。殷言之长他几岁,他亲手执壶倒酒,尽兄弟情义。
“言之兄放心,我虽有心寻找这对母子,却不会抢了兴平王府的功劳!”盛修颐见殷言之还是有些闷闷,就把话说开,“红口白牙允诺,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且叫我天打雷劈!”
殷言之忙道:“莫要毒誓,不吉利!天和从来一言九鼎,哥哥我岂有不信之理?喝酒,喝酒!”
说着,他亲自给盛修颐倒酒。
盛修颐这番毒誓,他听在心里,那些忐忑就压了下去。倘若盛修颐真是那等轻薄之人,早些年就说了出去的。
一顿饭吃到城里快要宵禁,才各自回了。
盛修颐回到府里,并没有立刻睡下,叫了自己的小厮来安、来福到跟前,拿了一沓银票给来安:“这三千两银子,兑了现银,拿去给尘风堂的陈大头。就说我有事吩咐他,叫他连夜替我寻十个机灵、做事稳妥的人,我明日要用。”
尘风堂是京城里有名的恶霸势力。
他们是当地的地头蛇,盘踞已久,就算是公卿王孙之家、高门大户之流,亦忌惮三分,不肯跟他们交恶。
盛修颐庸才名声在外已久。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们爱的烟|花|风|流,他都不喜欢,所以不与他们结交;而他们亦不喜盛修颐的平庸羸弱,不屑与之来往。
可京都里哪里有黑市,有哪些黑势力,盛修颐一清二楚。
他出手豪阔,行事又稳妥,且出身权臣人家,不管是贪恋他的钱财还是攀着他的身份,或者敬佩他武艺超群,那些三教九流,跟他都有相熟。
这些事,盛昌侯不知晓。
盛修颐每次出去,都是来安或者来福跟着。
来安接过银票,当即塞在衣襟里,道是。
两人正要出去,盛修颐又喊他:“……倘若是没有家室的人,最好了!”
这话是说,可能事成之后要灭口。
来福道是。
盛修颐歇在外院,满心都是这件事,辗转反侧,半夜都难以入睡。
次日是三月初三,盛修颐的第三子洗三朝的日子。他早早起了床,外院服侍的丫鬟伺候穿衣洗漱,又捧了早饭。
来安、来福进来禀告昨晚盛修颐吩咐的事:“……陈爷接下了银子,一块不剩。让我们回来告诉世子爷,请放二百个心,今日落日之前,人定会帮世子爷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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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修颐满意的点头。
在尘风堂有这样的规矩:倘若来托办事的,堂主觉得事情很麻烦难做,就会在对方送来的银子里丢下一块,或者几块。倘若是丢下一两,需再送一百两去,事情才能办成;丢下二两,就是再送二百两的意思。
这不仅仅是再多讨钱,还是一种暗示:事情难办,办得成、办不成看机遇。倘若愿意继续托付,拿钱来;倘若不愿意,银子退回去,以后亦不要登门。就算再拿钱去,尘封堂亦不承诺一定可以办妥此事。
他们才不会给托事人满口承诺。
因为不管什么事,都有变故的、
倘若一口气把银子全收下,既是给了托事人极大的敬重,又是承诺此事定会成。
能享受这等待遇的,满京都没有几人,盛修颐就算一个。
他微微颔首,说知道了,又问:“侯爷下朝了吗?”
今日是孩子洗三朝,东瑗让他讨了孩子的名儿进去。倘若没有讨到名字,盛修颐不知道怎么跟东瑗说。
东瑗很精明,不好糊弄。
“还没有。”来福道。
“去大门口等着,侯爷下朝了来报我。”盛修颐道。
不过片刻,盛昌侯就回了府。
一见在书房门口等着的盛修颐,怒气就上来了,冷哼一声,带着几个清客进了暗书房。
几个清客给盛修颐拱手,恭敬喊世子爷。
世子爷也同他们行礼,跟着父亲进了暗书房。
“做什么?”盛昌侯坐在太师椅上,神色冷峻,言语含怒。
盛修颐倒没有异常,清冷低声道:“爹爹,今日是孩子洗三朝,您给赐个名吧!”
盛昌侯心里怒焰四迸,却又不好在幕僚前面说出什么,顿了顿,才道:“既要取名,就叫‘诚’吧。诚者天之道,诚者人之道。立言修身,先守诚信。”
这是在骂东瑗,说她不诚实。
盛修颐听着,忙作揖:“多谢爹爹赐名。”
他好似听不懂。
盛昌侯又是一阵气。
几个清客就起身,给盛修颐道喜,恭喜三少爷得名。
盛修颐笑着,就跟盛昌侯行礼,退了出去。
他回了内室,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们正在准备孩子洗三朝的东西,熬好了槐条艾叶水,在外间厅堂里供了供奉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豆疹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东次间临窗的炕上放了挑脐簪子、围盆布、金银锞子、斗儿、秤坨、牙刷子、青布尖儿、青茶叶、新梳子、胭脂粉、猪胰皂团、香烛、生熟鸡蛋、棒槌等等东西,堆了满炕。
丫鬟婆子们见他进来,忙屈膝给他行礼。
盛修颐让她们起身,听到内室里有女人说话声和笑声。
他举步进来,看到内室炕头上供着“炕公、炕母”的神像,摆了几碗桂花缸炉或油糕作为供品。
东瑗半靠在拔步床上,盛夫人、二奶奶葛氏、表小姐秦奕都在跟前,还有乳娘、罗妈妈、康妈妈、二奶奶葛氏身边的葛妈妈,各人的大丫鬟,站了满满一屋子人。
看到盛修颐进来,大家都给他行礼。
盛修颐让众人免礼,也给盛夫人行礼。
盛夫人正抱着孩子。
孩子睡醒了,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肌肤比刚刚生下来时白了一点,瞧着更加有趣。
盛夫人头一件都是问他:“你爹给孩子取名了吗?”
盛修颐道:“取了!爹说,叫盛乐诚。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诚乃君子修身、齐家、治国、立功、立德之本。”
盛夫人听他念那么多,也记不住,只觉得诚字很好,就笑逗孩子:“诚哥儿,咱们诚哥儿有名字了!”
东瑗听着,微微笑起来。
外面丫鬟进来禀道:“夫人,奶奶,镇显侯府的老夫人和各位夫人、奶奶、小姐们都来了……”
盛夫人忙把孩子给了乳娘,哎哟道:“瞧我,瞧我!居然抱孙子抱得忘了时辰。”
说着,带了康妈妈等人迎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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