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家的拜帖送到裴宴手里的时候,裴宴正在水榭的书房练字。
秋风吹过,垂柳叶子纷纷坠落在湖里,几条锦鲤探出头来,追逐着飘浮的柳叶。
他打开拜帖随意地瞥了一眼,问送拜帖的小厮:“郁家还说了什么没有?”
小厮垂着眼睑,恭敬地道:“没说什么,只说想明天来拜访您。”
裴宴点了点头,重新拿起湘妃竹的湖笔,淡淡地道:“去跟大总管说一声,让他安排安排。”
小厮应声而去。
给裴宴磨墨的阿茗犹豫了半晌,轻声道:“三老爷,您明天不去查帐了吗?要不要我去跟陈先生说一声?”
陈先生叫陈其,是裴宴正式掌管裴府之后,从外面聘请的一位帐房先生。如今管着裴府的帐目。
裴宴眼也没抬,道:“不用,阿满知道怎么办的。”
阿茗“哦”了一声,又埋头磨墨。
三老爷每天要写两千个小楷,刚开始的时候一天下来他手都抬不起来,如今慢慢习惯了,反而觉得很轻松了。
青竹巷,郁文得了回信去请了吴老爷过来:“明天我们要不要一块儿去?”
吴老爷心中暗暗惊讶。昨天晚上他还和城中一位姓黄的乡绅一起喝酒了,黄老爷为秋收的事想求见裴宴,裴宴却说要查帐,如果事情不急,让黄老爷去见裴大总管。
郁文却今天刚递了拜帖,明天就能进府了。
可见郁文和裴家走得比他想的要近多了。
他又想起郁家铺子开业时候的情景。
裴宴是亲自到场恭贺了的。
吴老爷不动声色地打量郁文。
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
他之前难道是小瞧了郁文?小瞧了郁家?
吴老爷摸了摸脑袋,道:“明天我就不和你一道去了。没有旁人,你们也好说话。”
郁文有点不好意思去见裴宴。
裴宴帮他们家那么多,结果银子拿到手里还没有捂热就没了六千两。明天吴老爷不在场也好,免得他想给裴宴赔个不是却不好开口。
翌日,郁文雇了顶轿子就去了裴府。
郁棠知道后不免抱怨:“阿爹去裴府也不说一声,我们昨天做的花生酥比上次的还要好吃。”
陈氏直笑,道:“那明天让阿苕再跑一趟裴府。”
郁棠点头。
裴宴以为郁文是为了那六千两银子而来,还寻思着怎么说服他别指望宁波那边能退回多少损失。谁知道郁文却说起江潮来:“人还挺不错的,有上进心,也诚信守诺。想让我帮着牵个线来拜见您。我也不好拿您的主意,这不,就来问一声。”提起那六千两银子,只说是辜负了他的一片好心,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估计没这偏财运,还道:“您看,拍卖舆图虽是意外之财,可转眼间就没了。”
言词间颇为豁达。
裴宴刮目相看,道:“江潮要见我做什么?”
郁文也坦诚以告:“说是想让您给宁波知府那边打个招呼,可我觉得,他多半还是想认识认识您。还说起您家里是一门四进士。我们这些本地人都把望老爷给忘记了。”
裴宴嘴角抽了抽。
不是外人忘了裴望,而是裴家有意淡化他的存在。
“我知道了。”他道,“既然求到你这里来了,乡里乡亲的,不见也不好。你就让他过个四、五天再来见我。我这几天要去杭州城查个帐。”然后说起上次见郁棠的事,“她有没有跑去李家看热闹?”
郁文赧然。
他和吴老爷还想背着裴家买了李家的田,没想到人家裴三老爷早就知道。
“看热闹?”郁文心虚,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裴宴,干笑道,“怎么看热闹?他们的田是私底下找人卖的,她总不能跑到李家门前去围观吧?而且就算她去,李家大门紧闭,也没什么好看的啊!”
裴宴奇怪地看了郁文一眼。
李家的热闹难道就在大门口杂耍吗?
难怪郁家的事得郁小姐出面,郁文虽然是个秀才,可看这样子,估计读书读得都有点迂腐了。
估计和他说什么也费劲。
裴宴懒得和郁文继续说下去,端了茶。
郁文不好多逗留,起身告辞。
裴宴当天下午就去了杭州城。
江潮只好在郁家等裴宴回来。
郁文和吴老爷做东,带着他到处游玩了一番。可惜临安城只有这么大,远一点的地方又不敢去,不过两、三天,就没什么新鲜的地方可去了。
江潮常年在苏浙两地奔波,也算是小有见识,临安的风景虽好,却称不上独步天下。他心里又惦记着几天之后和裴宴的见面,也无意继续游玩,索性道:“连着爬了几天山,我这腿都开始打颤了,还比不上两位兄长体力好。惭愧!惭愧!”
吴老爷闻言知雅意,哈哈笑道:“我们也是强弩末矢,舍命陪君子。既然江老弟这么说,那我们就歇两天,正好等裴三老爷回来。”
江潮在郁文家歇下,在心里仔细地琢磨着见了裴宴要说些什么话,怎么样才能打动裴宴,让裴宴觉得他是个有用之材。
像这样的机会,可能在他一生中只会有这么一次。
心里七七八八地推算了一整天,到了下午不免有些头昏眼花的,想着马上要用晚膳了,他带着小厮阿舟往厅堂去。
路过天井,他看见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穿了件银红色素面杭绸褙子,白色的挑线裙子,头发乌黑,皮肤雪白,正指使着郁家的那个婆子和丫鬟在装匣子,一面装,还一面道:“小心点!边边角角都不能折了,他那个人,最最讲究不过,要是看到边角折了,多半会以为是放了好几天的,连尝都不会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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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潮的目光就落在那些匣子上。
一看就是装点心的匣子。白白净净,连个字和花纹都没有。
送礼,应该是用红匣子装着吧?
这种匣子,像是……祭祀的时候用的。
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那小姑娘转过身来。
他看见了一副好面孔。
一双眼睛翦水般,黑白分明,清澈明亮。嘴角噙着笑,欢快的像只围着花朵的蜜蜂。
“这位是……郁小姐?”他低声问阿舟。
阿舟踮着脚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欢快地道:“嗯,是郁家的大小姐。她可会做点心了,做的花生酥特别地好吃。前两天阿苕给了我一颗。”
郁小姐长得很漂亮。
江潮想着,他这样站在这里毕竟不合适,正要转身离开,郁棠的目光无意间扫了过来。
这个人就是江潮啊!
郁棠暗暗地打量了他两眼。
长得挺英俊的,不过和江灵不太一样。一个瘦小羸弱,一个却高大自信。
或许这是男子和女子的不同?
郁棠寻思着,朝江潮礼貌地点了点头。
江潮忙朝着郁棠行了个揖礼,离开了天井,快步去了厅堂。
郁文不在。
江潮低声问阿舟:“知道郁小姐在做什么吗?那些点心是送到哪里的?”
阿舟笑道:“是郁小姐做的花生酥,送去裴府的。听说裴府的三老爷很喜欢吃。上次裴家的总管来送中秋节礼的时候,还特意提了一句。郁家收了新花生,郁小姐就专程做了这花生酥送过去。”
江潮“哦”了一声。
郁家和裴家的关系居然这么好!
他再见到郁文的时候,又热情了几分,并向郁文确认起裴宴的性情来:“我打听了一些,可大家也说不清楚,好像是说裴家三老爷从前不怎么在临安,是裴老太爷去了之后,这才接手了裴家,在临安长住的。听说他有点喜怒无常,是真的吗?”
郁文闻言眉头紧锁,不悦地道:“你听谁说裴三老爷喜怒无常?这全是造谣!裴三老爷侠义热肠,和裴老太爷一样,很愿意帮人。只不过他年纪轻轻的,还有几分锐气而已……”
江潮心不在焉地听着他赞扬裴宴,并不十分地相信。
裴宴要真是这样的人,那郁小姐为何连个装点心的匣子都那么仔细?
郁老爷要不就是在为裴宴脸上抹粉,要不就是根本不了解裴宴。
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郁棠那双含笑的大眼睛。
或许,郁小姐知道的更多?
他心中一动,道:“郁兄,我看见郁小姐正在准备送给裴府的点心,您可知道裴三老爷喜欢吃甜的还是吃咸的?我去裴府的时候,送些什么东西既不失礼又能给裴三老爷留下深刻的印象?”
郁文轻咳了两声,还真不好帮他出主意。
“我去问问家里的人,”他道,“我平时都不怎么管这些事的!”
江潮笑着道了谢,朝着阿舟使了个眼色。
等用了晚膳回到客房,阿舟悄声地告诉江潮:“郁老爷刚才给您列的单子,是去问的郁小姐。”
果然如他直觉的一样。
那他要不要找机会和郁小姐说几句话呢?
江潮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大半夜,最终还是把准备送给裴宴的礼单托郁文给郁棠看看。
郁文没有多想,把单子给了郁棠。
雪涛纸两刀,李家徽砚两方,吴家湖笔两匣子,胡家花香墨锭两套,柳芳斋的黄杨木镇纸一对……全是文房四宝上难得一见的珍品。
郁棠笑道:“不是说江老爷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了吗?怎么还能这么大手笔地往裴家送东西?”
“可见他宁愿没吃没喝的都留着余力随时准备翻身呢!”郁文感慨道:“所以阿爹才想帮帮他啊!”又道,“你每次送的东西我看裴三老爷都挺喜欢的,你就好好帮他看看礼单好了。刚刚阿苕回来说,裴家的管事接到咱们送的花生酥,就直接拿去了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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