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娘散发赤足的往上山跑去,她只想逃离这个地方,而没有想应该去哪里。对于发生的事,她心里又是悔恨又是无奈,悔恨的是自己果然不该轻举妄动,以至于再也无法面对陈挽风。
而无奈的是,即便自己不轻举妄动,阻挡在两人之间的障碍也不会消失,他们只不过是继续各自装傻,然后怀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等着希望破灭的那天。
路上的树枝勾破了她的衣裳,石子儿割伤了她的脚,尽管小伤口会自行愈合,但破皮勾肉的时候,那细细密密的疼痛感是真实的,而且也只有借助这份疼痛感,她才能作一点可悲的想象假象自己还活着。
她跑着跑着,遮挡视野的树枝不见了,眼前变得一片开阔,原来她的速度太快了,竟然攀到了山顶,到了山道的尽头,也便是一片陡峭的悬崖上。
她站在悬崖边上,山风扶着她,托起她的头发,吹动她的裙摆,她看到底下一片阴阴郁郁的景色,而月亮挂在她的头顶,散着淡淡的光华。
虞娘合上双眼,展开双臂,衣袖灌风,看上去好似要飘起来了一般,然后她身体前倾,往前迈了一步,接着她整个人就摔了下去。
跳崖,是虞娘从未想过的举动,但是她现在想了,她落在风里,悬崖下一股飓风刮得她面颊生痛,衣裳的布料不断的抽打发出啪啪的声响,她心居然平静了,静极了。
静到了极处,她摔在地面上,手脚全都折断了,胸腔的骨头刺穿了她的内脏,她右边的脸颊成了一滩肉泥,血浆从伤口流了出来,染黑了她的衣裙。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根本来不及感到疼痛,即便感到了那也只是片刻的事情,然后她就远离了喧嚣,获得了死亡之神怜悯的垂吻。
死亡之神从山林里走来,浮动在草叶上的水汽形成了他的形态,他向她漫步而来,落下的每一步,都让小草和枝蔓主动分开,最终他停留在她面前,伸手掰过她的脸庞,她的一半的脸上凝固着临死前诡异的微笑,另一半则血肉模糊。
当他弯腰打算亲吻她的嘴唇,将她的灵魂带走的时候,他突然顿住了,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于是只好放弃她,然后起身退了回去,消失在了密林之中,隐在了草叶与泥土之间。
虞娘趴在地上,摔成了肉泥的侧脸慢慢恢复,折断的骨头发出噼啪的闷响,胸腔断掉的骨头又重新长了回去,躺在血泊中的她突然双眼睁开,猛然抽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一阵剧烈的咳嗽。
虞娘被呛到了,鼻喉都火辣辣的,她一边咳嗽一边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她的身体正在自我修复,因为这次破坏得太严重了,所以她这次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复原,而这段时间她都会沉浸在内脏抽搐、皮肉拉扯和骨头生长的剧痛之中。
这回任性的姑娘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死亡并不是属于她的解脱。
夜晚的山林就像是住了一群魔鬼,它们在阴影里张牙舞爪,伺机而动,而穿行其中的人很容易迷失掉自己。
魏惜金以月光为引,一步一步的往山林深处而去,他穿着一身白衣,就像一抹清淡的幽魂,最终他来到流水缓缓的溪流边,盘腿而坐,将手中的古琴搁在自己的腿上,让月光照亮琴弦,挽指拨动,幽幽的琴声便随着流水而起。
月下的魏惜金轻合双目,月光洒在他的发上,落辉成霜。他手中的这把古琴名叫七阙引路琴,弹的乐叫做望乡,此调以灵魂为音律,以思念作悲歌,传说客死他乡的鬼魂,听了这首曲子也会落泪。
望乡,望乡,我望我乡。
不悲,不叹,何忍苍凉。
思愁,思苦,泪泣枯骨。
为念,为怆,不离不殇。
游荡在林中的虞娘冥冥中感到了呼唤,她仰起头望着月光,无意识的折转了方向,顺着魏惜金抛下的路引而去。
虞娘痴心一片,万念俱灰,从她变成僵尸开始,她就跟陈挽风一起,现在决意离开他,整个人便陷入了一种茫然中,不知自己为何而生,将为何而死。
这世上的痴男怨女大都如此,一旦感情受挫,很容易陷入迷障,产生心魔,陈挽风虽然四处寻找虞娘,奈何她有心逃离,他以一人之力又哪里能找到她。
幸亏今晚魏惜金施展狼魂之眼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他们,察觉不妥之后,又以引路琴将虞娘引了出来,否则若任她放任自己迷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魏惜金的天赋便是“狼魂之眼”,这让他成为令人防不胜防的窥视者,这并非什么光彩的事,然而也不必妄自菲薄,既然他身为养尸门的守护者,他便利用这一项天赋作为一道防护,他能找到潜藏在暗处的敌人,拆穿伪善者的谎言,破坏叛乱者的预谋,以及挽救他想要挽救的尸妖。
虞娘从林中走出来,她的头发散乱并且发间沾上了草叶,脏脏的衣裳被荆棘勾得破破烂烂,一双赤足上面全是泥土,更可怜的是她那张茫然的脸上,有一半都是干竭的血迹。
虞娘走到魏惜金身边抱膝而坐,安静的听着他弹琴,而魏惜金一直注视着她,小心翼翼的观察她,过了片刻,他一边拨动琴弦一边关切的问道:“你现在好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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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娘摇摇头。
“我要怎么样才能帮到你?”魏惜金又问。
虞娘还是摇头。
“你想听我弹琴?”
虞娘点头。
魏惜金便琴音一转,换了一曲“佛陀劝善咒”。望乡路虽引魂,但毕竟太悲,不及佛乐静心解惑。
琴声慢慢,无悲无喜无甚风波,又如阅尽沧桑之后的宁静,听得人只想睡觉,虞娘激动的情绪都被化去了,半昏半醒,摇摇欲坠,因为她和魏惜金并坐,身边没有任何依靠,最终克制不住疲倦,倚靠在了魏惜金胳膊上。
魏惜金为此弹错了一个音,低头见虞娘靠在他胳膊上,眼睛半睁半闭,目光平淡,心知她是被琴音所摄,便停了这只手,单手抚琴。
在魏惜金的妙手抚慰下,虞娘扫去了心头的激动以及忧郁,整个人平静得宛若婴儿泡在羊水中一般,连前不久和陈挽风的爱恨纠葛,都仿佛变成了久远之前的事情了。
“你怎么知道……”虞娘只是平静了下来,不是脑子傻了,魏惜金用琴声唤她出来,他怎么知道她身上发生的事?
“一只夜莺看到了你在林中。”魏惜金拨动琴弦道。
虞娘听说过狼魂之眼的事,刚刚沉寂下的情绪突然起了波动,她坐直了身体直视魏惜金,冷声问:“你看到了什么?”
魏惜金停了手,抬头与虞娘对视,一双银色的眼眸看着虞娘的眼睛,淡淡的道:“看到你在林中奔走,不知为何,看上去十分悲伤。”
琴声的作用只麻痹了虞娘片刻的警惕,现在的她,又恢复了对人的不信任,就差对魏惜金低吠了。
想要得到她的信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是第几次?”虞娘低哑着声音问着,并来回打量魏惜金的神色。
魏惜金的神色一直没有变过,他道:“第四次。”
虞娘眯起了眼睛,目光变得非常具有攻击性,没有人喜欢被人窥视,而且还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在卜水镇的河上,我附身于一只尸鹫的眼睛中,我很抱歉它攻击了你,我只能看到它所看到的,却不能阻止它的行为。”魏惜金说着,垂了垂眼,略低了低头,态度谦逊的表示自己的歉意:“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你。”
“说第二次。”虞娘没兴趣听他的道歉,提醒他说下去。
“第二次看到你时,我正附身于一只鸽子眼中,正好看到你在比武场上与一群僵尸交手,这并不常见,于是我第二次注意到你。”魏惜金道。
那次,谢燕九为了帮助她修炼,堵住了通往光明谷的一条路,结果接下了一些仇怨,在石坛中,五个结拜兄弟邀她上比武场决斗……原来是那次,虞娘心道。
“第三次,是在三界镇外,我从地宫出来准备回养尸城,不想看到了血月之兆,我担心发生了变故,附身在猫头鹰的眼中,看到你们被亡灵围困,于是赶来相助……再加上今天晚上,我附身在夜莺眼中,观察四周环境,防范于未然,结果看到你情绪激动的在林中奔走,此为第四次。”
前三次魏惜金都如实交代了,只有第四次的经过隐藏了一半,毕竟那件事会让虞娘恼羞成怒,所以他小心的避开了,相信这样做对彼此都好。
“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敌人,而且我是真的想要帮你。”
魏惜金的话提醒了虞娘他曾经救过他们,而他每次的“窥视”都并非针对他们,虞娘想了想,问道:“那只尸鹫是你养的?”
“是。”
“你不是养尸城主吗?为什么要养僵尸的天敌?”
这似乎是一件矛盾的事情,魏惜金摇头笑了起来,叹道:“人以万物为食,僵尸以血为食,而尸鹫天性嗜爱僵尸的脑浆,难道又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这话好像有点道理,可是虞娘不喜欢被吃掉脑浆,所以她对魏惜金瞪眼。
魏惜金看了她一眼,又一笑,道:“其实是我少年时候,遇到一只小尸鹫袭击一只僵尸,它们两败俱伤,于是我将它们都带了回去,将僵尸驯服为我所用,将尸鹫隔绝起来,喂它肉类和瓜果,僵尸食血是天性,尸鹫喜欢啄食僵尸也是天性,为什么我要因为偏袒一方而残害另一方?我只要让他们不要相互伤害就行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在尸王城将尸鹫看管得很好,不想带出去游玩的时候忘形了,以至于让你受到了它的袭击,我已经再三向你道歉了,希望你能不要因此介怀。”
虞娘倒是没有介怀,只是觉得这个人未免奇特。
“你说你想要帮我,为什么?”虞娘盯着他又问。
虞娘的目光很有审视之感,一只尸妖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人才叫奇特。
魏惜金回望着她,这次他收敛了笑容,认真的道:“因为你非常特别,我想让你随我去尸王城,我能在那里给你以庇护,而你也能在那里一展所长。”
“我不需要饲主。”虞娘不希望给魏惜金错觉,认为他能够收服她。
“你不需要饲主,饲主的存在是因为不是每个僵尸都能像你这样理智并且保有人性,而且我一直不喜欢‘饲主’这个称呼,我认为他们更像是同伴和朋友的关系,不过我们可以试一试单纯的成为朋友。”魏惜金含笑道。
虞娘的防备心比魏惜金认为的更深,或许是因为她早已习惯了被普通人仇视,所以一个能接纳她的地方就显得分外的梦幻。
虞娘有些心动了,去寻找一个归宿也没什么不好,但是
“你得先帮我一个忙。”虞娘舔舔干裂的嘴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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