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如漾想笑, 又想放声长啸,以发泄心中的不平与愤恨。
但他忽而又记起了一件事。
他的化名是“裴系舟”,这个化名的来源, 还是因为她给自己取的化名叫“傅垂玉”。
当时他们一人正泛舟于湖上, 而他正苦于想不出一个好的化名。听了她的灵感, 他笑着说, 她叫“垂玉”,那么他就叫“系舟”吧。
他原本也以为“傅垂玉”这个只有在“天南教”内使用的化名, 是来源于那首《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 折梅寄江北。栏杆十一曲,垂手明如玉。
但后来他才知道, 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是——
他忍不住在半路上驻足, 再一次地,将视线投向她腰间悬着的那块玉佩。
那是她与盛六郎一人初初订亲之时,盛家赠予纪家的聘礼信物, 她一直珍而重之地细心保存着。
裴系舟与傅垂玉, 本就是虚假的两个人。
是这世间不应该存在的两个人。
他最后再向着她投去一眼。
折梅……琼临。
愿你求仁得仁。
到了一切的最后, 他的脑海里所浮现出来的画面,竟然是某一个阳光晴好的春日午后, 他们在一片无人的小山坡上舞剑的情景。
他们持剑对招, 最后还是琼临以微弱优势胜出。然后她把剑一扔, 就那么往开满野花的草地上大喇喇地席地一躺, 将双手枕在脑后,悠闲地跷着腿,叫喊着累死了累死了,要听如漾吹笛。
他擅长很多种乐器,这一点是她拍马也赶不上的。不过她心胸宽大得和漏勺一般, 压根一点也不嫉妒他在这方面的天分,反而化劣势为耍赖,天天缠着他点歌,今天要听他抚琴,明天要听他吹箫。
那一天她又出了刁钻的新要求,就是要听他吹笛。
幸好那阵子他在习研笛曲,随身带着一柄玉笛。于是他也笑了笑,站在她身旁,沐浴在那一日温暖明媚的春光里,为她吹一曲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他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日子。
可惜那一日的春光,与今日他面前的琼临一样,都离他远去,一去不返。
只叹浮生长恨欢娱少,可笑春光一去如流电。
他艰难地喘息了一声,觉得呼吸之间简直牵扯得胸腔内都在抽痛。
他站在她的身后,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这一次,他要抢先离去才行。
因为不是她不要他,是他先不要她的。
可是当他倒退到了门旁,毕竟心有不甘,终究又开了口。
那一字字,牵扯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痛。
他望着她的背影,艰难地唤了一声:“……琼临?”
她并没有回头,看起来好像还在戒备着盛六郎,万一盛六郎对他出手,她可以及时阻拦——呵,这就是她对他最后的仁慈吗。
她只漫应了一声:“……嗯?”
赵如漾鼻端酸涩,他凝视着她高束的马尾、合身的男装,想着当初那个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山坡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嚷嚷着要听如漾吹笛的小姑娘,感觉自己的喉咙一阵紧缩。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
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诵道。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他只吟诵了半阙,就再也念不下去。
我们曾经一起梦想着变得强大,直到天下无人能将我们击败;一起梦想着向那些坏人复仇,然后摆脱秦定鼎那恶毒老儿的控制,找到我曾祖和祖父留给我的宝藏,再一起去看天底下最美妙的春光……为何你忘了。
盛六郎什么都有,为何你还要厚爱于他?!
痛苦和失望,让他的心脏紧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既如此,那么我也要利用这点最后的回忆,为你——为他,设下最后的障碍,好掩护我顺利脱身。
可是,琼临还会记得这一曲玉楼春吗。
他忐忑地等着,直到纪琼临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替他接出了下半阙词。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低喃道。
但是,她并没有再继续把最后两句也背诵出来,而是低声说道:“如漾,快走吧。”
如漾,快走吧。
多少个他因为没法完成秦定鼎为他定下的、过于严苛的训练目标,而被那老儿惩罚的时刻,都是纪琼临挡在前面,对他说如漾快走吧,然后拿一些事情分散开秦定鼎的怒火和注意力,甚至有时候还要被迫应承一些对她而言同样不太容易的任务……
正如秦定鼎那老儿说过的,纪琼临是练武这方面的天才。若不是她不能经常离开盛家村的话,那老儿说他真想让她往刺客这一途好好发展发展,因为倘若她能够练出来的话,这天下少有俊才会是她的对手——
哦,不,或许可堪匹敌的俊才,如今她面前就正站着一个。
同时,也是她的未婚夫,盛应弦。
这一幕何其有趣,又何其讽刺!
倘若他不是她的友伴,而仅仅只是她的“少主”的话,说不定看到这一幕,还会开怀大笑,拍手叫好哪。
赵如漾翕动嘴唇,但却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春日已远,如今已是凛冬了,琼临。
我们识于微时,终究也要在这样的寒冬之中分道扬镳。
一声“罢了,望你今后善自珍重,好自为之”也被他含含混混地吞了回去。
他不再回顾,亦不再犹豫,转身大步离去。
而盛应弦眼见赵如漾就那么大喇喇地离开,脚下下意识地向前移动了两步,抬手便要出招阻拦他。
但是纪折梅的反应和他一样快。
她飞快地转过身来,一抬手便重新架住了他的剑。
“弦哥,不可!”她低喝道。
盛应弦的剑尖一抖。
他有点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
他不太喜欢赵如漾刚刚临去前那种依依不舍的眼神,也不太喜欢赵如漾那种仿佛是他盗走了自己的珍宝一样又是伤感、又是愤怒、又是谴责的表情。
他自认并无对不住赵如漾之处。而赵如漾的身份是前朝余孽,末代皇孙,还是“天南教”的左护法——无论如何,这样一个人,是不能放他自由离开的。
盛应弦觉得自己只是善尽职责而已,可是小折梅却要来阻拦他——
可是,面对着小折梅拦阻在他面前的样子,他手中的剑,终究无法再度刺出。
他一生正义,一身正气,自问大丈夫立身于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如今却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变得如此怯懦。
他想要哂然一笑,但翕动了一下嘴唇,终究是什么表情都没能做出来。
……原来,盛六郎其实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陷溺于道义、公理与人情的夹缝之中,无法摆脱,不可自决。
他甚至连真正对小折梅……不,傅垂玉——举剑相向,都做不到。
他执剑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每当他想鼓起勇气来真正向着她刺出一剑之时,他的手臂就会自动泄了力气,好像有千钧重,抬都抬不起来。
小折梅或许也看出了他的窘迫之意。
她横身拦在他的前方,不教他去追击赵如漾。而赵如漾退出房门,转了一个弯就不见了踪影。
盛应弦追之不及,长叹一声,胸中依然涌动着无数的问题和无数的话语,然而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但小折梅的表情,却随着赵如漾身影的渐渐远去与消失,而变得平静从容起来。及待盛应弦放下了持剑的手,她甚至长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我们可以来谈谈别的了。”她的语调里有些故作轻快的意味。不知为何,盛应弦心头忽而一悸。
那种细微的抽痛一瞬间令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可是他并没有说别的,而是微微颔首。
小折梅凝视着他,不知在他的脸上品出了什么别样的含义,她轻轻地笑了。
“你在害怕吗,弦哥?”她单刀直入地问道。
盛应弦:!!!
小折梅不愧是刚刚毫无预兆地就把至暗的真相一股脑儿都掀开在他面前的人。现在,她也将他心底那点阴暗的想法,那些他甚至都不敢去反躬自省的部分,都全部掀开在了他们两人之间。
没错,他是很害怕。
他不敢去想小折梅是不是已经厌恶了他,是不是因着他父祖所做之事而迁怒于他……他甚至不敢多问一句纪叔父当年的病故背后,还有没有旁的阴谋……
小折梅方才叙述其父过世前身体变坏一事之时,用的措辞是“本以为是以前留下的暗伤所致”。
盛应弦并不是个蠢人,此刻若有所悟。
可是他蠕动了一下嘴唇,几度努力,才挤出一句话来。
“你……方才曾说,令尊病势,似有蹊跷……”
接下来的几个字,几乎要耗尽他的全部力气。
“……可有证据?”
小折梅刚刚几乎是在明示,她的父亲当年病势加剧,与他的父亲暗下毒手或许有关!
他根本不敢想,一旦小折梅拿出确凿的证据之后,他要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理应信誓旦旦、正义凛然地保证“若家父真的对纪叔父下过手,我一定不会姑息,亦不会徇私,当依照法典,秉公处置”,但是——
一方是父亲,他要秉公处置,大义灭亲;而另一方是未婚妻,他就一意徇私,装聋作哑……
这样的盛指挥使,还能够服众吗?还能够让众人信赖吗?还能够代表这世间最大限度的公正吗?……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纠结与矛盾,几乎逼迫得他快要心神崩溃。
自然,盛六郎是不会崩溃的。他也没有可供他软弱逃避的资格。
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凭借的正是他对正义的维护。那也是他心中火一般燃烧着的信念。若那一切都被徇私所击碎的话,盛六郎何以立身,立心,立世?
他抿紧了唇,不知道自己茫茫然紧盯着纪折梅的表情里,含有多少脆弱得几乎快要一击即溃的倔强和忧虑。
强大而正义的天神露出了一丝裂隙,如同庙里的神像上出现了一道裂痕,露出其下泥塑木胎的本色来。
原来,他和旁人其实并无不同。
他也有私心,也有私情,也想自私地抹平让他烦恼的这一切……
但他心里明白,他的父亲,与他的未婚妻,这两方至此已是不能共存的。
他彷徨地等待着小折梅的宣判。
然后他等来了她的一句话。
她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