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应弦啼笑皆非。
一时间, 两人之间原本隐约浮动着的那股难言的温柔暧昧之意,被小折梅这两句话扫了个一干二净。
虽然盛应弦本人并不能准确地定义那种感觉就是“温柔暧昧之意”,但他也本能地察觉到, 那种感觉仿佛和他从前所经历过的任何一种气氛都不一样。
饶是他从前全副的心神都只放在惩奸除恶、调查办案之上, 他此刻也不由得产生了一个有点令他感到莫名其妙的念头——
小折梅, 真是煞风景的小能手啊……
他深吸一口气,绷紧胸膛, 试图忽视小折梅那动来动去的手指,隔着几层衣料,都能给他心口带来的那股痒意。
他也不敢轻易松手。他怕自己手一移开,小折梅也同样马上把手拿开, 那本宝贵的、需要小折梅以身引开追兵才能到手的真账簿就会立刻落地。
他只能十分尴尬地说道:“呃……折梅, 那个……账簿里都写了什么?”
他也觉得自己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行为太拙劣了, 但他压根想不到还有什么其它方法来解除他目下的窘境。
曹家还在外面的街道上耀武扬威,他事先布置好的云川卫以及官府的人手随时会赶到……仙客镇属于太平府管辖的范围,但既然曹家在此已作恶多年,很难相信太平知府对此毫不知情……
不管怎样, 他已经将自己的得力下属之一、太平东卫的千户赵彰派去了太平府官衙抽调差役与府兵赶来仙客镇办事。
赵彰办事,向来准时。他令赵彰尽量于庆典初日正午时分赶到, 此刻其实已经晚了两刻。
想必是太平府那里有人作梗。
但他相信赵彰的办事能力, 因此他要赶在赵彰率人赶到之前, 将到手的证据摸清理顺,等一下好去曹府拿人。
……不是跟小折梅在这里计较亲近与否的时候啊!
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五指微松,眼看着小折梅的手,捏着那本真账簿从他怀中离开,继而又规规矩矩地往他面前递了一次, 还摆出公事公办的神情,他不知为何,无奈的神色都要浮现在脸上了。
“给。”小折梅道。
盛应弦也只好拿过来,一边翻开账簿,一边问道:“你可有在其中发觉可疑之处?”
小折梅道:“有。”
盛应弦这一次真正有点诧异起来了。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小折梅刚才不过是简单翻了翻那本真账簿,就气鼓鼓地把它塞进他怀中了。
他刚刚那么问,也只是想要缓和一下两人之间莫名开始变得僵硬的气氛罢了。但没想到小折梅还真的给了他答案。
他立刻问道:“疑点在何处?”
小折梅道:“我只简单翻了前几页……不过,你见过谁家账簿里将猪牛羊肉与胭脂水粉列在一起吗?”
盛应弦:“……不曾。”
小折梅道:“而且,猪牛羊肉的出现频率以及数目也很奇怪。哪个大户人家购进肉类,一两个月内才有几斤啊?这点子荤腥,怕是曹随一个人都不够吃吧?因此我猜测,那些肉类的数字,怕不是真正的斤两数,而是人数。”
盛应弦:!
他立刻凝神看去,一眼就看到了这一页上的记载。
数字与来源,看起来都很可疑。
“上品猪肉四斤,京城肉食铺子”。
“中品羊肉二斤,关外牧场”。
“牛肉无”。
他不由得沉吟起来。
小折梅又道:“恕我直言,我觉得写作‘来源’的那几个地方,怕不是来源,而是去处吧……”
盛应弦颔首。
若是依着小折梅这条思考线路,猪牛羊肉各指代不同类型的失踪小娘子的话,那么这些来源地点,确实可以假设为小娘子的去处。
“那么,这一条的意思其实就是在他们的定义里也十分出色的小娘子四名,被送到了京城某处?”他道。
小折梅眼睛一亮,立刻赞同他。
“对!我觉得只有这种解释可以将这些类目、数字和地点串起来……”她说。
盛应弦再翻了几页,觉得小折梅这个大胆的假设的确很有道理。
“但是,‘京城肉食铺子’指代的是哪里?”他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关外牧场’或许就是北陵国吧……这么说来,曹随掳人再远远卖出的这一套生意,不仅仅是针对北陵的?他的客人,在京城里也有?”
小折梅冷哼。
“人贩子怎么可能嫌客户多呢?”她冷冷说道,“只是不知这个所谓的‘肉食铺子’,只是他们的中转站,还是某个固定的客人……”
盛应弦又前后翻了翻,发现这个所谓的“肉食铺子”,每隔半年左右会出现一次,但每次只要一出现,标明的数字就比较多。
而且发往“关外牧场”的,无论是上中下品的分类、还是各种“肉类”的名称,都出现过;但是发往这个“京城肉食铺子”的,无一例外,都是“上品猪肉”。
盛应弦面色一沉。
“不妙!”他沉声道,“如果这里是中转站的话,应当各种类型俱是齐备才对。为何只会有一种类型出现?!”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抬眼,视线却正好在半空中与小折梅看过来的目光相遇。
她的脸上亦是又震惊、又气愤的模样,摩拳擦掌道:“这些答案,我们去向曹随那厮要,不就可以了?!现在就去吗?”
盛应弦:“……”
他现在开始觉得,云川卫可能真的多了一位编外成员,还是干劲十足,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深入虎穴当卧底也绝无问题的那种!
他还没有说话,巷子外就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这阵脚步声和那些本地人或游客的脚步声不一样,听上去人数很多。盛应弦本就站在巷口靠里一点点的地方,此刻听到脚步声之后,立刻往前走了几步,走出巷口,马上就听到一声响亮的招呼声。
“盛大人!”
赵彰满头大汗地从那群府兵和差役之中排众而出,冲到盛应弦的面前。
“果然如您所料,太平府那边也是烂透了……属下索性乱来了点,但还是晚到了一会儿……请盛大人责罚!”
盛应弦的眉心微微一动,审视着赵彰和他身后那一群因为赶路太急而显得有些外形狼狈的府兵和差役们。
盛应弦是那种无论何时何地,外形和气质都十分端正的人。也因此,他虽然不是掌兵的武将,但对于麾下人马的出场形象也自有一番标准;无疑今天的赵彰和其他人是达不到这样的标准的。
不过盛应弦也并不是不懂变通之人。
太平府既然包庇曹家已久,赵彰从他们手中硬抠出这点人手,也算是实属不易。更何况曹家人现在只怕还未走脱,他和小折梅又刚刚发现账簿之中的秘密,如今赶过去,时机恰恰好。
于是他也只是微微一颔首,道:“辛苦了。现下我们必须立刻赶去曹府,你自行部署一下,率人在曹宅之外将整座宅子围住,务必不能放走一人!不许出也不许进,事关重大,不得有失!”
赵彰立刻精神抖擞,应了一声“是!”,挺胸抬头,转身就向着那些慌忙赶路、已经显出几分疲态的府兵和差役们呼喝下令起来。
谢琇从巷子里亦走了出来。她已经听到盛应弦的话,此刻想了想,问道:“……曹十七娘还在绣楼上吗?”
赵彰忽然听到一个年轻小娘子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慌忙结束了他的排兵布阵,拿眼睛去瞥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
那里是盛指挥使站立的地方。
……然后,他就看到被盛指挥使那挺拔高大的身形挡住的巷口处,果真走出了一位年轻小娘子。
年轻小娘子出现在仙客镇不奇怪,出现在盛指挥使身旁也不奇怪……赵彰虽然不在中京城里混,但每次回去述职,同伴们也会私下里偷偷说些小道消息,其中和盛指挥使有关的,多半都是“近来云川卫又办了什么什么案子,在办案时怎样怎样认识了某小娘子,案子办结了,小娘子亦是对盛指挥使芳心暗许,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之类的。
……但是,这个不太一样啊!这个和盛指挥使站得有一点近啊!而且还和盛指挥使交头接耳,谈了几句话,并且盛指挥使身上一点排斥、疏远、合理保持距离的感觉都没有散发出来!
赵彰一个激灵,忽然福至心灵,悟了。
早听说这次来仙客镇,盛指挥使是跟未来的指挥使夫人一起来的!
盛应弦行事光风霁月,曹家的事因为事前只是查探,毫无任何实据,甚至在他们出发的时候,对于曹随所做的恶事都没有一个接近事实的推测,只是单纯地觉得是横行乡里的恶少;所以盛应弦虽然也没有声张,但他并没有在云川卫内部保密此次出行他将带上那位从家乡上京来的未婚妻,好配合他调查的这一事实。
因此,至少是云川卫内部的那几位大人们,以及跟随他前往仙客镇的几名下属,都是知道这件事的。
赵彰自然也从云川卫来仙客镇的那几个人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
不过他一开始就被盛指挥使支使出去,在太平府辖区内做这做那,所以还一直没有机会拜见未来的指挥使夫人。
……现在可总算有这个机会了!
赵彰是个脑筋活络的人,立刻满脸堆起笑容。碍于身后还有那一群太平府的府兵和差役们,他没有立刻上前打个千儿,高喊“夫人好!”,但他也充分在笑容里添加上了他那郑重又不失热情的、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寒暄意味。
谢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