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玹的心脏猛地多跳了几拍。但他用强大的自抑力控制住了自己脸色的变化。
他看上去平静如常, 唯有垂放在膝上的那只左手,在衣袖的遮掩下紧紧地握成拳,指甲都浅浅地嵌进了掌心里。
“……莫要胡说!”他动怒一般地断然喝道。
“琇琇从五岁起就跟我一起生活了……”
“那不是正好吗?”百无心悠然说道, “彼此都知根知底,已经建立起了牢不可破的信任,今后还能携手一起在除魔之大道上前进——”
“……我只能是她的兄长!”谢玹陡然喝道,眼眶都猛地红了起来, 像是气怒到了极限。
“不可能再有什么别的!”
百无心纳罕道:“咦, 这是为什么?”
谢玹:“……什么为什么!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百无心道:“你可能自己不觉得……但我可察觉到了, 扶光, 你心浮气躁得厉害。而且, 现在想想看,四年前你突然离开家中,也很奇怪……”
谢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表现出“心浮气躁”的。
他自认为在百无心这一晚来找他喝酒之前, 他都十分正常地在生活着, 作为一位除魔师认真执行着自己的职责……直到百无心这个损友所说的话, 真正让他开始有一点心浮气躁了。
“奇怪?哪里奇怪?!”他不耐地简短应道,心不在焉地想着天色已经太晚,自己得休息了, 应该用什么方法把这个一点眼色也没有的所谓友人轰出去——
“唔,想想看,四年前, 十二娘十五岁,刚好及笄, 是可以出嫁的年纪——”百无心摸着下巴,一脸无辜地笑道。
“……然后,你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虞州谢家。”
谢玹:……!
他感觉怒意在他大脑中流窜, 使得他一时间竟然有了一点昏眩之意。
“这跟琇琇的年龄没有关系……我只是厌烦了那些过于古老而腐朽的陈规,想要出门历练——”他从自己的齿缝间挤出这么几句话来。
“唔,唔。”百无心撑着下巴,有节奏地摇着头,那颗脑袋一晃一晃的,显得格外可恶;谢玹有一瞬间险些手痒,想伸手给他把脑袋拧下来。
“……那么,你是说对她只抱有亲人之情?”百无心毫不留情地追问道。
谢玹:“……”
他一言不发地探手进衣袖里,很快就擎出来一枚符咒,左手结印,右手一抬——
“啊啊啊那是闭口符吗!”百无心虽然也喝了不少酒,但此刻反应得格外敏捷,跳起来急速向后退了好几步。
谢玹板着脸,冷冷道:“……没有‘闭口符’这种东西。”
“昏睡符就更可怕了!”百无心喊道。
但他其实听上去压根就没有把谢玹的怒火当一回事,他那么喊叫纯粹是为了有趣而已;紧接着,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又蓦地哈哈一笑。
“说真的,扶光……你不认为十二娘有可能会青睐于你?”他一针见血似的问道。
谢玹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已经绷紧到了极限,甚至连说话都有一些困难了。
“十二娘是我的妹妹!我们自幼相携相扶,我教导她识字、读书、学习法术……若要用别的什么字眼来形容,这就是辱没了我们——”
可是他的疾言厉色,一点都没有吓阻得了百无心。
百无心哈哈笑了起来。
“‘相携相扶’……扶光,你选择的词有点奇妙啊。”他悠然说道。
谢玹:“……”
他怒视着他的好友。
“好吧,好吧,你是拿这个来说服自己的?”百无心仿佛暂时让步了,不怎么正经地反问道,站直了身躯,拍了拍自己起皱的衣袍下摆,双手负到身后去,像是打算走开了。
可是他走到门边,忽而又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只是叹息一般地又说了一句。
“扶光,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是个温柔又顽固的人?”
谢玹没有说话。
百无心道:“这样的人容易自苦或自伤,尤其是生长在那样一种延续百年、陈腐阴冷的古老家族里……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谢玹冷冷地哼了一声,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百无心离开后,他很有那么一点冲动,要抬脚把百无心带来的那张摆着酒菜的小几踢翻在地——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孟浪的事情,还好他最后忍住了。
可是现在,他又想抬脚去踢翻什么小几或椅凳一类的家具了。
她堂皇地站在那里……她什么都不知道!
而现在,她就要把她那种如同烂好人一般的善心,又光芒普照到都怀玉的身上去了吗?
他站在百府的大厅里。因为这里只是百无心隐居时自行建起的屋舍而已,因此厅堂很小,完全不能与任何一个世家宅邸的正厅相比。但是他依然觉得这座厅堂太空旷了,让他们之间离得太远,远得仿佛两个人都陌生起来,从前能够会心一笑、心照不宣的默契,从此是再也传达不到对方的身上去了。
他抬起眼来,凝视着谢琇。
他本不愿意将她扯进云边镇的这一团乱麻中来。但谁知道最后谢家竟然是派了她前来呢?
也难怪如此。在异状开始之初,本来是没有多么严重的。镇长若是依照那时的状况向虞州谢氏求救的话,谢家当然不会把他们的精锐子弟派过来。
偌大的世间,当然有其它更严重的状况,需要谢氏的精英子弟前去处理……谁又能够知道,在这座小小的、偏僻的镇子上,竟然潜藏着一重又一重的危机呢?!
他当时乍然发现一切的祸根竟然是祸神长宵的神识下凡夺舍,因此太过于专注对付这难得一见的棘手对手;等到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的时候,他才赫然发现,谢家派来的除魔师竟然是她。
现在再叫她回去,恐怕她也不可能乖乖听话了吧?
他充满矛盾地望着她,但理智告诉他,她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也因此——
她会和他一样,温柔而顽固,一意孤行。
他的心脏猝然传来一阵紧缩而窒闷的痛苦。仿佛心魔在咬啮着心上最柔软的血肉,再将其撕扯开来一般。可是他知道,这只是他的错觉。
他勉强开口,命令自己心平气和地说道:
“琇琇,我只是有些担心。”
他拿出从前的那一副好哥哥的温和模样来,巧妙地把那种不容置疑的态度隐藏于其下。
“虽然我与都怀玉曾经算是惺惺相惜的友人……但那件事情之后,就连我也不敢保证,他是否还能拿着旧时的眼光来看待我。”
他苦笑了一下。
“扪心自问,假如换做是我或你,站在他那样一个位置上,可会对导致如今这一切的人毫无怨怼吗?……我是不敢相信的。”
谢琇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深思的神情。
“的确不会……”她沉吟道。
正当谢玹认为这一次的好哥哥说服法也和从前一样奏效了的时刻,他以为的好妹妹却忽而脸色一变。
“可是,我原本也不需要他毫无怨怼啊。”
他的好妹妹坐在一张椅子上,右臂弯起,手肘撑在一旁的桌上,右手托着腮,思考的时候食指还在脸颊上一下一下地点着。
“他若是真的装出一副对你毫无芥蒂的样子,我倒是要防着他几分了……但他没有。”她说。
“他并不是大家想像中那个完美无缺、也毫无任何阴暗情绪的‘怀玉公子’。这么一来我倒是觉得自己有机可乘。”
谢玹:“……”
不,他只离家四年而已,谁来告诉他,谢家是如何把一个乖巧的小妹妹教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谢琇道:“他还讨厌他弟弟……这么说来,我倒是觉得,再怎么说,你可比都弘更能帮上他的忙,说不定他对你的厌恶程度可比对都弘的少多了……”
谢玹:“……你如何知道这些的?!”
他惊讶不已。
因为在他看来,他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都瑾对都弘的那种厌恶。
不过,或许他是没有被一直闯祸的弟弟妹妹们荼毒过,所以不能了解都瑾的痛苦吧。他稍微自我反省了一下,然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谢琇笑了笑。
“为什么?”她自问了一句,尔后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黯淡。
“……因为我见过类似的好哥哥啊。”她自己回答道,语调里带着一抹淡淡的叹息。
谢玹愣了一下。
他本能地觉得这个“类似的好哥哥”不是在指他。但究竟指的是谁呢,他也不知道。
“人有所求,才会被束缚。”他听见他乖巧的好妹妹这样叹道。
“换言之,人有所求,才会被要挟。”
下一刻,他的好妹妹就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说出了可怕的台词。
“是他邀我去都家的,这就说明,他必有所求。只要他对我有所求,我就可以与他交换条件——”
谢玹听得脑海中一阵嗡嗡乱响,血猛地冲上了头顶。
倘若他此刻的感受能够传递给谢琇的话,谢琇就能替他找个最好的形容:气得血压都升高了。
“……琇琇!”他脱口喝道。
“倘若……倘若他向你要求的,是不能承受的巨大代价呢?!”
他显得有点碍口,可是狠了狠心,还是把这么阴暗的推测说了出来。
他并不害怕她听了之后会对他产生什么异样的恶感,认为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光风霁月的谢二郎了。
他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到底会如何。他只担心她太过于轻信,可能会被别人播弄于股掌之间——
可是,她那么轻飘飘地笑了一笑,就将他满腔的担忧都挡了回来。
“哥哥,”她说。
“我或许不像你一样,是才华过人的天骄——”
“但是,想要我付出代价的话,那他自己也须得先拿出更巨大的代价来换取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