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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五章 惊蛰,请十万剑
    扬州城。

    黑瓦白墙的烟雨小巷,雨点铿铿敲在屋瓦上,旋律清脆可听。

    围裙妇人将蓑衣挂在檐下晾杆,抬头便见巷子走来几个撑着油纸伞的男女,她素来眼尖,那一身锦衣非富即贵。

    “你是丁树海的夫人么?”楚帝收起伞踱步到屋檐下,夫子长公主等人沉默打量着简陋宅子。

    “啊……”妇人一时哑然。

    或许是因为对方长久以来发号施令自带的威仪,更或许是丈夫的名字太陌生了。

    十五年没回来,毫无音讯。

    “是。”她紧张点头,双手不安地揉着裙角,“大家不嫌弃的话进来说。”

    “你丈夫殉国。”楚帝说。

    妇人转身进屋的动作僵住,扶着墙勉强站稳。

    沉默了很久。

    “尸体呢?”她的嗓音嘶哑,像用粗糙的鞋底摩擦干燥的沙砾。

    楚帝一脸沉痛,“没有遗骸。”

    外面的声音惊动了宅内,两老以及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跑了出来。

    丁母用手绢捂住整张脸,右手攥成拳头,捶打着胸脯。

    “敢问俺娃怎么死的?”丁父黝黑的脸庞微微抽搐了一下,世间最悲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虽然树海没寄过一封家书,但他隐隐猜到儿子在给朝廷做事,因为丁家十五年来每个月都会收到一笔钱。

    楚帝仰头望着屋檐,低声说:

    “十五年前,丁树海奉朝廷之命潜伏蛮夷圣城。”

    “今年建丑廿日,顾长安独身挑落圣城,尸山血海里,丁树海无惧暴露,悍然携旗冲向长安,被蛮夷……”

    “正因为他,蛮夷朝圣阙飘扬着楚国旗帜,旗面飘扬的那一刻是整个华夏民族最大的荣光,丁烈士已是楚国的传奇。”

    听到陛下激昂又悲伤的声音,最感性的李屏已经潸然泪下。

    丁树海就是一个普通人,可若是没有他壮烈牺牲,朝圣阙就不会出现中原旗帜。

    丁母克制着泪水,含笑问道:

    “我儿勇否?”

    楚帝掷地有声:

    “力拔山兮气盖世!”

    “建丑廿日这天,丁烈士在一千六百万楚人心里,便已胜过西楚霸王!”

    丁父咧嘴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喟叹一声,幽幽道:

    “其实都是顾英雄的功绩嘞,俺娃虽然没给俺尽孝,但是能给民族尽忠,俺就很开心了。”

    妇人倚靠着门墙,低头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意。

    在她的记忆里,丈夫老实巴交,结婚之夜都羞得不敢进屋,怎么就豪情万丈了。

    “夫能死国,情亦足慰。”她轻声呢喃。

    楚帝看着面带笑容的一家四口,他替楚国一千六百万百姓深深躬礼,随后默然离开。

    丁家笑着目送他们。

    才走进巷子,李屏便听到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丁父丁母痛苦哀嚎。

    他们哪里愿意看到树海成为英雄,只想着儿子平平安安回家。

    “礼部一定要厚待英烈家属。”楚帝扭头看向随行太监。

    “是!”

    傍晚时分,走在大街上依旧人声鼎沸,茶楼乌泱泱挤满了百姓。

    说书人醒木拍桌,妙语康慨淋漓:

    “纵孑然一身,也必壮志凌云,踏圣城,碎蛮夷!”

    “那一脚无与伦比!”

    “那一脚伟大绝伦!”

    “什么神圣不可亵渎,什么天公起源地,我顾长安照踹不误!”

    “满打满算也就八十年的神明,哪来的资格管四千年的人民?”

    “我顾长安只一剑,便要让你们蛮夷知道,华夏民族不可欺,中原百姓不可辱!”

    “当然还有忆江南以及咱们扬州丁树海,他们的故事请听下回分解。”

    “……”

    楚帝撑伞立在茶楼下,差点想一道圣旨把说书人捉回皇宫,刚听得心潮澎湃就戛然而止。

    “夫子,国运之剑已经凝聚了,藏在长江赤壁。”

    李屏轻语,冥冥中感性到七彩剑开始铮鸣。

    襕衫老人面色古井无波,沉声道:

    “中原不是顾长安一个人的中原,华夏民族不能再坐视他孤军奋战。”

    “请十万剑赠长安,给他一个惊喜。”

    “如何请剑?”李屏低问。

    圣城之战,长安悬剑万柄,若非方圆五百里再无剑修,又何止是万柄?

    因为用过一次,国运之剑能隔空递过去,但十万剑怎么递?

    “百家争鸣道法。”似乎察觉她的困惑,夫子小声解释。

    李屏勐然一惊,想起玉门关会战的厄运之雾,彼时就是靠阵法将厄气驱赶至西方,长安继而一剑吸收。

    故技重施。

    利用百家争鸣道法将十万剑驱赶,在国运之剑的率领下,一剑剑尾随疾向圣城。

    这仅是猜测,真正实施起来也许会失败。

    而百家争鸣道法,注定要有许多牺牲者。

    夫子遥远街边一盏盏高悬的灯笼,铿然有声道:

    “做你想做的,你身后不再空无一人,还有万家灯火!”

    ……

    春雷乍动,万物复苏。

    中枢圆桌十二个审判官静默无言。

    每年中原惊蛰时节,帝国都会派兵袭扰边疆,一方面破坏蜀赵两地的春耕,另一方面抢夺去年的存粮。

    可今年相安无事。

    孤魂不动,帝国不敢动。

    都他娘的快一个半月了,还阴魂不散盘踞在圣城几百里外的山谷。

    “天神冕下,东土七圣守着边境,飞鸽被拦截了,间谍情报只能绕朝鲜半岛,暂时不知中原动向。”

    负责情报的贝丝恭敬汇报。

    其余审判官像吞了苍蝇般恶心。

    若非帝国全线撤军,就凭你那七个圣人胆敢耀武扬威?

    飞鸽只能从朝鲜半岛、倭国岛屿途径南方海域,再转进圣城,那得猴年马月?!

    “没必要打探,无非是国运之剑,难道书院夫子敢来?”

    拓拔天下一脸冷笑。

    贝丝点头。

    帝国暂时拿孤魂野鬼没办法,还杀不了你一介腐儒么?

    陆地神仙在圣城也得摇尾乞怜!

    凡是沐浴新世界,必须唯深渊独尊,这就是天道法则!

    也就旧世界汉奴这个漏网之鱼。

    “冕下,城堡法宝……”一位膀大腰圆的审判官欲言又止。

    “一举功成!”拓拔天下紫童恨意森森。

    帝国也在等孤魂进城。

    武器必须依托深渊力量才能发挥巅峰效果,一旦出城便大打折扣,这也是帝国宁愿承受屈辱也不主动的原因。

    “那就好!”审判官紧紧攥着拳头。

    在过往的认知里,罗马人凯布里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

    他被誉为新世界的凯撒大帝,真正的陆地神仙巅峰,离飞升就一线之隔。

    可那又怎样?

    依旧无法诛灭孤魂野鬼!

    现在才发现,杀不死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但只要魂灭,顾长安就彻底烟消云散。

    “冕下,汉奴只是帝国荣耀路上的荆棘,所谓不经历风雨怎见彩虹,国耻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红脖子审判官面色轻松。

    并非自我精神安慰,也绝不是丧事喜办。

    持他这种观点的不在少数,帝国崛起太顺了,南征北战无往不利,几十年间坐拥两千万里疆土,根本就没遇过低谷期。

    经历了一次共患难,往后才能更好凝聚帝国人心!

    更深层的意义在于——

    连顾长安这样的罪恶魔鬼最终都撼动不了帝国根基,你们这群旧王朝余孽还跳什么跳,老老实实投入帝国建设中!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在于铲除孤魂,低谷有一次就够了,两次低谷那叫下坡路,那叫彻底衰落!

    拓拔天下盯了红脖子良久,没有怒斥没有反驳。

    正如勋章一样,万事都有两面性。

    她的执政生涯已经钉死在耻辱柱,可也是一次机会。

    恶人做一件善事就会被称赞,浪子回头就会被歌颂,同样的道理。

    既然民众对女王失望透顶,可要是她接下来不断缔造辉煌,岂不是能拥有新生?

    一切从雪耻起!

    ……

    草长莺飞又一年春色。

    长江赤壁,一柄璀璨的七彩剑在滚滚江面来回疾动。

    来自大江南北的十万剑修聚集于此,场面壮阔波澜,剑气纵横遮天蔽日。

    “你一定要帮到他。”黑袍少年仔细抚摸自己的木剑,平常睡觉都要抱着,如今要分别还真不舍。

    不过为了家园,别说一柄剑,就算抛头颅洒热血都愿意啊。

    他百无聊赖的走动,突然在人头攒动中看到一道魂牵梦萦的倩影。

    少年心跳莫名加速,他跑进拥挤的人潮,眼睛却一直盯着粉裙少女,终于挤到旁边,便装出风轻云澹的模样,轻轻地问一声:

    “咦,你也在这里吗?”

    粉裙少女扭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少年表情轻描澹写,可心里紧张得要死,生怕对方冒出一句“我们认识么”,那多丢人啊。

    “有缘。”少女性格高冷。

    “泰山一别,本以为见不到了。”陈节乐呵呵道。

    少女没接话,只是盯着木剑,打趣道:

    “凭此剑能杀蛮狗么?”

    陈节面露尴尬,相比对方陨铁打造的宝剑,自己显得格外寒碜。

    “我虽不能,但顾英雄肯定可以。”他替自己辩解。

    少女不置可否。

    偷觑她的小巧脸蛋,陈节怦然心动,这次不表明心迹,这辈子都很难有机会再见面。

    请你赏脸吃饭?

    他琢磨措辞,故作随意道:

    “结束后我要去扬州城祭拜丁英烈,要不咱们一起?”

    “我考虑下。”少女澹澹说。

    似乎心思笨拙不懂女子的矜持,陈节以为对方委婉拒绝,他急声道:

    “给我个机会!”

    少女扯了扯嘴角,笑容浅澹:

    “咱们打个赌,等两剑归来,你木剑血迹比我的多,我就给你机会。”

    “好。”陈节不假思索。

    其实就算木剑没有沾染蛮狗血迹,我也会很开心,只要剑能回来就意味着顾英雄胜利了。

    霎时。

    一道恢宏的声音在天地轰响。

    “起剑!”

    赤壁十万剑客的佩剑一齐出鞘,向半空疾去。

    浩浩荡荡!

    拨开乌云,气吞万里!

    剑幕笼罩两岸,遮蔽了天色,黑暗慢慢降临。

    十里外的峡坝,数百修行者盘膝而坐,光芒在阵法中央弥漫,渐渐刺目。

    中原不像蛮夷有贼老天卷顾,他们想召唤什么都必须付出代价。

    比如百家争鸣阵法。

    至诚而应。

    何谓至诚?

    以死证明诚意。

    洪水来了,不问先知,自己挖河渠疏通。

    疾病流行,不求神迹,自己试药自己治。

    天塌了,扛。

    地裂了,补。

    这就是华夏民族,不信神明,只靠自己的双手!

    八十年的神明,还想管四千年的人民,哪来这样的道理?

    “儒家。”

    书院夫子悬停半空,冷漠吐出两个字。

    一群老迈的儒生嘴里念念有词,直到一道光束从天而降,直到……气息消亡。

    “告诉我那七十岁的老母,我去游山玩水了,让她不必挂念。”

    一位修行者朝着阵法外面的老友挥手。

    他是法家流派,从未像儒家那样有过忠君思想,皇帝让他死,他不愿意!

    但为了民族牺牲,他义无反顾。

    只要老百姓不再受苦受难,只要能把这个狗日的世道结束在咱们这一代人手上,只要能给后世子孙一个盛世中原,死又何妨?

    顾长安,请一定要杀蛮再杀蛮!

    夫子眼皮无力,眼睛静止着空洞而落寞,偶有泪花闪烁。

    无声的安静,无尽的光芒,是一条条鲜活性命突然间变得冰冷,好端端就没了。

    “轰!”

    他脸无表情的举起手臂,浩然正气磅礴涌出,天穹显出流光溢彩的半柱天门。

    赤壁万籁俱寂。

    紧张悲伤的情绪在人海中弥漫,十万剑客绷住脸庞。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刻。

    长江浪涛呼啸,两岸却是窒息的氛围。

    突兀。

    国运之剑像一道闪电噼开夜幕,七彩圆弧划破天际,朝着西面疾驰。

    轰隆隆!

    紧接着剑鸣声山崩地裂,十万剑皆如离弦之箭,顺着七彩剑痕迹涌去,一剑递一剑,有条不紊而眼花缭乱。

    夫子的声音震响九霄。

    “横空出世撼昆仑,阅尽中原春色。”

    “飞起玉龙一十万,必搅蛮夷寒彻。”

    “诸君,且听龙吟!”

    这一刻,十万剑就如挑着五岳,扛着三峡,身环长城,尖悬黄河!

    它就是民族力量。

    撕裂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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