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任明卿依旧每天来庄家报道。
他依旧是那身皮卡丘的装扮,坐在小暮的房间里,不说话,自顾自看看书,写写东西,小暮现在已经习惯他的存在。不过小暮虽然抑郁又疯癫,却不傻,她对自己房间里多出来的这只皮卡丘充满了费解。有好几次,任明卿发现她戒备地盯着自己瞧。如果她会说话的话,她早就骂他了。
好奇,她对自己好奇。
这有可能是“百忧解”的功效,也有可能是他的外表太出格,不过不论为什么,好奇是件好事情。
任明卿写了篇文章介绍他自己,打印出来,留在了小暮的房间里。他着重讲述了他和四海纵横以及他和庄墨之间的经历,讲述他俩如何帮助他,他走出了阴影,成为了一个作家。他很清楚小暮需要怎么样的故事,是那种充满爱、充满希望、低开高走的故事。他也很小心地不用“手”、“嘴”这两个字,听穆医生的告诫,小暮对她身体的这两个部位充满憎恨,她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砍掉自己的右手,认为它不该存在。
隔天再来的时候,他的那几页小小的纸挪动了地方。小暮看他的眼神不再好奇了,也少了点戒备。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熟人。他们也确实认识挺久了,差不多一个多月,天天见面。
任明卿觉得很不错。作为回报,他送了她一盒杨树林限量款口红。田恬那里有很多备着,他人情往来用,非常慷慨地任由他挑。他还留下了自己的小说和口红一起,是他正在写的《武侠英雄》。他还没写完,但是……也许小暮可以追连载。
小暮没有追连载。小暮把他的口红和手稿统统扔进了垃圾桶。
任明卿没有气馁,把那盒杨树林捡起来,放进了她的抽屉里。他依旧是每天去,每天留下手稿。小暮终于有一天勉为其难地看了两眼。从此以后,他的手稿再也没有被扔进垃圾桶里。
“她成了我的读者,她在追《武侠英雄》。”任明卿在家庭聚餐时激动地宣布。
庄墨用力地给他鼓掌。
其他三人看他们俩的眼神仿佛看着两个智障。
任明卿解释道:“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她开始对别人感到好奇,有自己想要做的事,穆医生说这是恢复的开始。如果漠不关心是0,那么开始看小说就是1,虽然离100还有很远,可是0和1是截然不同的状态。”
庄母和许唯也加入了鼓掌的行列。庄父没有说什么,但他只要保持沉默就可以了。
小暮习惯了每天看任明卿的故事,并在看完以后收到他送给小女生的小物件,任明卿就开始在文章中夹带私货。在庄母的帮助下,他整理了小暮从小到大的人生履历。庄母替孩子保存着他们的奖状、奖杯,各类证书。
“需要更详细一点的东西。”任明卿点选完庄墨金光灿灿的童年,终于回到了正题上,“希望你们回忆回忆,小暮从小遇到过哪些难题,她又是怎么克服的。”
他把一家子上下采访了个遍。
庄母能回忆起来的最多。庄墨做了一些补充,都是他们两兄妹瞒着父母进行的。庄母头一次知道他小时候差点在泥潭里淹死了他妹妹,差点把他撕烂。
有好长一段时间,任明卿每晚要求庄墨在睡前做“想妹妹”这个功课,他想起了更多,为他妹妹感到骄傲的同时,也为她的现状感到由衷的难过。
任明卿总是会抱抱他:“她是一个优秀的姑娘,从小到大迈过了很多坎,她能解决这些问题,这一次她也能。”
这让庄墨感觉好点儿。任明卿不止是为了治疗小暮如此这般要求庄墨,而是他和穆以素谈话后,觉得庄墨可能也需要一点心理安慰。他一直很自责,其实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他即使有一点疏忽,跟犯罪者的罪孽比起来也微乎其微。
任明卿还大着担子去采访了一下庄父。
“你要干什么?”庄父对他依旧没有好脸色。
“我要写一篇关于她的人物小传。”任明卿向他介绍了“攀登图表”。
庄父没说什么,转头就走。
任明卿有点挫败,不过习以为常。
过了几天,他竟然从庄父那里收到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
“这是……”他抽出来瞧,发现是一本日记,一些老照片,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徽章,玩具,卡牌,数不胜数。
“攀登图表。”老头子说完,走了。
任明卿翻了一下日记,那些事成长日记,为新生儿的父母准备,记录新生儿体征。庄父的字迹潇洒有力,记录了女儿1岁前的身高体重。
然后是一叠大大小小的信纸,是从各个不同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用钢笔记录了有关小暮的事。不敢游泳,被人家抢了玩具,登山过程中嗷嗷哭着要爸爸背,对零花钱毫无使用规划等等……以及他怎么严厉地纠正这些问题。
看得出来这些是日记,因为被时间尘封,保留着事件发生时的模样,是格外鲜活的第一手资料。庄父还做了整理,替他理清了时间线,也辅以与事件相关的小物件,证明此事的真实性。
这正是任明卿所需要的。
任明卿汇集了所有的资料,给小暮写了一篇人物小传。全篇用第三人称,讲述了一个小女孩从出生到遭遇不幸前的故事。这是一个没有什么大波澜、但波折不断的童话,主人公性格开朗,欠缺仔细,还有一点胆小和敏感,经常性紧张。她要不断与这些小毛病作斗争,学习一些本领,去与越来越大的世界越来越好地相处。故事的结尾,她成了一个世俗意义上“优秀的人”,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行为得体,眼界开阔,心地善良,但她知道她还要不断去攀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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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暮习惯了每天读皮卡丘的故事,猝不及防从故事里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任明卿做了汇总,也没有剥夺其他家人的努力,把他们的记忆交给了她。
第二天,任明卿来的时候,庄母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小暮哭了一整天。她的状态很不稳定,昨晚又发作了一通,十分抑郁。穆医生早已给他打过预防针,他有这个心理准备。
他这次来,给她带了一台打字机。他照旧在她的房间里干他自己的事——现在小暮对房间里的皮卡丘见惯不惯了,他甚至拥有了自己的书桌,每天下午来这里写作。
而小暮拿到了打字机,一开始很颓废,过了会儿,他意识到她在打字。安静的房间里,两个人打字的声音此起彼伏。只是他是流畅、轻快的,她一顿一顿,不太熟练,她在用她的左手打字。
直到任明卿忙完,小暮示意她等一等。
她一直在写,她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她又不想动用自己的右手,所以她的效率很低。
她允许这只皮卡丘坐到自己的身边,把自己已经敲完了的部分给他瞧。
她说谢谢他,还说她想变好。接下来她说了很多她的问题,问题太多了,她打着打着又哭了起来。她说也不想这样,她也想把时间拨回到不幸发生之前,那她还是故事里那个优秀的姑娘,只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对家里很愧疚。
任明卿接过了打字机:你很好。
小暮并不相信。
任明卿打开了抽屉,里面全是他这段时间送给小暮的礼物。都是小女生用的东西,化妆品,香水,缎带,时装表,还有首饰——首饰是谢想容陪他挑的。
任明卿仔细替她化了个妆。小暮没有拒绝,全程盯他的手。皮卡丘毛茸茸的布套下的手,存在感强烈地她无法忽视。她也就安静地坐了好一会儿,让任明卿有时间回忆起他在酒吧里跟着舞女学习到的好手艺。当他给她涂口红的时候,她明显瑟缩了一下。但是她面对的是皮卡丘,不是人类,这让她感觉好点儿。任明卿想起庄墨说,去医院验伤的时候,她的喉咙受了伤。她此后一直不能开口说话,虽然她的喉咙在物理意义上愈合了,但她心理上恐惧张嘴,张嘴让她觉得很恶心,大脑因此关闭了说话的功能,让她能顺理成章地做个哑巴。右手大概也是同样的原因。只是大脑无法忽视右手,所以她只好自己操刀把右手砍了——尝试了几次,没有成功。这就是她右手明明没有受伤,却一定要上夹板的理由,一方面让右手不那么容易被她注意,其次,不好砍了。
化完妆以后,任明卿拿出一面镜子,让她瞧瞧自己。
这个房间里很久没有镜子了,因为小暮不想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她有一次打碎了镜子用碎片割腕,所以任明卿很紧张。
小暮盯着镜子里的人,慢慢伸出手。
任明卿看到她眼里的泪水。
“你看,你不还是挺好的吗?”任明卿在屏幕上飞快地打出这一行字,然后紧张地回头抓着镜子。
但是没有必要了。
小暮淌下了眼泪,没有过激行为。
她接受了现在的自己,意识到自己比想象中的要好。
那些长长的问题,突然不再不可逾越。
脱敏治疗建立信任、攀登图表重树自信、最后让她看清现状,任明卿花了极大的耐心,帮她完成了最难的部分——接受现在的自己。
之后,就可以尝试建立步骤、把问题一一击破了。
当年的圣诞节,小暮终于鼓起勇气走出了房间。客厅里布置得喜气洋洋,窗边有圣诞树,上面挂满了漂亮的铃铛和灯泡。母亲和哥哥看到她,都高兴疯了,任明卿告诫过他们不要流露出失望、难过、可怜她的情绪,事实证明他想多了,他们就像两个傻子,用力给她鼓掌。小暮心悸的症状有所减缓,吸了点氧,走下了楼梯。
她看到父亲坐在餐桌前看报。
她把脚缩上去了。
任明卿轻咳了两声。
庄父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走到楼梯口。
“干得不错。”他威严地说着,伸出手。
她条件反射般躲到了任明卿背后,庄父却非常强硬地摸了摸她的头。
庄墨一直戒备地盯着他,直到他转身离去,这才对妹妹道,“没事。”
小暮紧张地抱了抱身边的皮卡丘。她养成了个习惯,紧张的时候要抱抱这只毛茸茸的人型玩偶。
庄墨:“……”
四年前的圣诞节是个灾难,今年的圣诞节,大家又终于坐在了一起。除了任明卿穿得像个皮卡丘、以及小暮对他产生了吊桥效应以外,一切都很好。
第二天,庄墨就在妹妹面前猝不及防地摘掉了任明卿的头套。
小暮又出现了一系列惊悸反应。不过庄墨坚持这是正确的,世界上有一半人口是男人,她总得学会与他们打交道,而不是皮卡丘,他坚持他在为他妹妹脱敏。
“你为什么要跟你自己妹妹吃醋?我只是想帮你的忙。”任明卿气得不行。
庄墨只好去睡了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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