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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90 章
    庄墨在回家的路上没有说话,他的情绪不怎么好,而开车需要专注。回到家以后,他也体现出和往常不同的颓废。他把自己扔到了沙发上。他知道得跟任明卿做一番交代,又想逃避。任明卿在一旁安静地陪着,并不催促。

    “在我认识你的前一年,我从观文跳槽出来。”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庄墨打起了精神,从头说起。

    任明卿点点头。这件事他有所耳闻。庄墨在观文干得很不错,虽然他的父亲是董事会成员,但庄墨从基层干起,用成绩说话,谁又能嘲讽他蒙受祖荫、实力不济呢?

    “那年年末,观文组织了一场年会。当时我妹妹大三,回国在公司实习。我当天晚上有另一个局,让谭思照顾她。她是谭思的粉丝,两人的关系很不错,我觉得有他在没什么问题,结果……”他没有说下去,红了眼眶。

    任明卿握住了他的手。

    庄墨怎么都无法原谅谭思,为什么我把我妹妹交给你,你没有看好她,让她喝酒,最后你自己回来了,她却没有好端端地回来。这个事情导致他再也没法跟谭思好好相处。谭思深感抱歉,但觉得自己罪不至死,他不是始作俑者,庄墨却不那么想,小暮因为他的疏忽眼见着要葬送了这一生。

    “我应该叫做父亲的那个人,你也看到了,他是一个非常老派、顽固的人,很自私。”庄墨斟词酌句,说得很慢,“小暮参加的那个晚宴,与会人等都不是等闲之辈。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而这份侮辱,不是那些大人物施加给他的,而是他女儿施加给他的。她被人侮辱,后来变得疯疯癫癫,他觉得这是一桩家丑。”庄墨摇摇头,对他极度失望。

    这就是为什么他可以跟所有人打好交道,却拿不出半点耐心应付自己的父母的缘故。他厌恶那个家,回家只是为了看他妹妹。他自己都不愿意跟他父亲有联系,更何况让任明卿回去那个地方受着闲气装父慈子孝。

    庄墨说完了。

    他平时能言善道,但是对于此事,可说的寥寥。他几次三番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语言是很贫乏的,难以道明他复杂的感受,和因之产生的种种变化。这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也是蒙在他心头的一片阴影,他与之纠缠了整整快三年,再挖开来的时候还是鲜血淋漓。他的情绪极其低落,对自己、对整个世界都极度失望。

    他中了子宫彩票,诞生在一个富豪之家,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成长为一个聪明、懂规则、有资源的精英人士,事业成功,家庭和睦,对自己所在的阶层和所拥有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苦难,但从未亲身经历过,因此他秉持着社会达尔文主义,享受着特权,认为本应如此。人类社会本就是等级分明的,他很幸运,他很幸福,他很安全,他要努力争取更多的资源,为自己、为家族保有这份优势。他关注社会新闻,并保持冷漠。他很忙,有生意要做。

    直到小暮的事情发生。

    庄墨的三观全毁了。

    有一度,他和小暮一样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妹妹身上呢?

    诚然,庄墨知道这个社会对女性来说从来就不那么友好,即使现在也一样,家暴、人口贩卖、性骚扰、职场性别歧视……种种想得到想不到的罪恶每天都在发生,他对此清楚得很,甚至因为信息优势,比常人更接近于真相。可是他从未想过这些会发生在小暮身上。小暮不一样啊。她从小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天之骄女,常青藤毕业,聪慧有想法,她会拥有自己的事业,和优秀的精英男士组建家庭,没有经济压力,不用忍气吞声,受到尊重,享有安全。罪恶本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

    罪恶本不应该发生在他们身上。

    他们如此有钱有势,为什么还会成为受害者?!

    “也许这是一种报应。”庄墨在暴怒、抗争、失败、颓废以后,萌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小暮的遭遇是对他过往对一切恃强凌弱的冷漠的报应。

    如果世界是丛林,强者是正义,那么总会有比他们更加有权有势的人存在。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在对手面前不过是大鱼吃虾米。他自以为高高挂起,事实上离泥潭也不过一步之遥。他们跟其他人本没有区别,他却自负地以为自己可以作壁上观。

    洪水来的时候会吞没一切。

    只要洪水存在,谁也无法幸免。

    只有当庄墨自己变成受害者的那一刻,他才开始对那些不正确却始终存在的阴暗说不。他在观文内部做了一场自查自纠,对文章做了三观上的约束。性暴力是错误的,歧视女性、物化女性是错误的,未经同意的性关系是错误的。身为作家可以描写罪恶,但不能说那是对的,不能让犯罪变成一种上位者的恩赐,即使大多数无线风的读者对此司空见惯。无线风被称为厂妹文学,厂妹是社会底层的年轻女性,她们没有什么文化,小说是消遣的同时也是她们为数不多了解这个世界的窗口。如果小说将她们有可能面临的罪恶包装成“霸道总裁爱上我”提供给她们,哪怕一千个人里只有一个人当真,对于那一个人来说都是毁灭性的。一个人的一生可不是几率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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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自查自纠受到了大量的非议,而这只是庄墨最不激进的决定。他跟他父亲不一样,他还年轻、锋利,绝不低头,有人冒犯了他的家人,他要他付出代价,就这么简单。所以他采取了其他更多冒进的报复行为,将他自己也处于了危险的境地。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他们口耳相传,还原了那起不幸,还在背后嘲笑他的妹妹,嘲笑他疯狗乱咬人的架势。他发誓要把罪犯找出来,得罪了很多人。他固执地跟谭思绝交,除非谭思能通过他的影响力帮他制造舆论事件,查明真凶。

    谭思拒绝了。

    谭思是想和庄墨和好,但不是自杀式和好。他是个什么人物呢?畅销书作者,通俗小说家,说起来风光,其实没这么重要,他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当时就在晚宴上,那个晚宴上的人他一个都得罪不起。他说庄墨不清醒,这个计划行不通,暗地里腹诽庄墨太自私,他妹妹出了事,要他赌上所有作陪。他受不了庄墨的道德绑架,站到了许唯那一边。

    庄墨迅速地失势了。

    他是高傲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变了,观文没有变,他对观文很失望,离开的时候没有留恋。

    一眨眼三年过去了。他东山再起,有了新的人生,新的事业,新的伙伴,甚至有了自己的伴侣。可他始终没有忘记阁楼上的小暮。没有那件事,他的妹妹本来应该大学毕业了,拥有一个美好的前程。现在她甚至都不会说话。伤害对其他人来说总是轻描淡写,“那又怎样”、“不至于吧”,但对经历的那个人来说,她可能永远就停留在那一天,陷进去、走不出来了。她过往的所有幸福,可期的所有未来都消失殆尽。

    庄墨的父亲是个军人,庄墨从小被灌输了一些因循守旧却并不那么糟唾的观念。他是男人,要照顾自己的家人,照顾自己的妹妹,对他们负起责任。他从小被这样教育长大,也从小以此为信条。他比小暮大四岁,却从来没有欺负过她。

    母亲的老家在乡下,一个风景秀丽的村庄,水泽遍布。他还记得他和妹妹小时候赤着脚去草甸上捉泥鳅,挖河蟹。水草丰美,即使是成年人也分不清楚哪里是水,哪里是草,水看起来很清浅,但是水底下的淤泥很危险。他在前面探路,叫妹妹跟紧他的脚印,踩在他走过的地方,那里是坚实的,可是妹妹比他轻,脚底打滑。

    她陷进了淤泥里,一眨眼就被吞没了下半身,尖叫着扑腾。水浑浊的时候,才现出沼泽的真相。

    庄墨表现出了不符合他年龄的沉稳。他先是叫妹妹不要哭,不要动,他的威严起到了作用,妹妹虽然很害怕,但还是抿着嘴照做了。下沉的速度有所减缓,她绝处逢生,泪眼汪汪地挤出一个紧张的笑,朝他伸手要抱抱。庄墨伸手试图把她拉起来,可是淤泥很沉,他所站的草甸也不怎么坚实。

    妹妹知道事情难办了,嘴一咧,又哭出来了。

    “没事,不要哭。”庄墨安慰她道。

    他想回去叫人。可是他们走得太远了,村庄缩得小小的,像一排黑白相间的老旧积木。他们是偷溜出来的,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出来找他们。也许等他跑到村子里,妹妹已经被淤泥淹没了。

    庄墨左右一瞧,瞧见了田埂上的一截竹竿。那是村里人用来钓鱼、钓龙虾的,用过一次就丢掉了,一头还坠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腐肉。庄墨跑到那里捡了起来,掰了掰硬度,不知道足不足够承担一个小女孩的重量,他不确定。他还小,不知道很多事。他也很害怕那片吃人的泥潭,可他是哥哥,他的妹妹现在陷在里面。

    他站在田埂上,把长长的竹竿递给妹妹。淤泥已经没到了她的胸口,她举着双手,小手在空气中挥舞,期待着来自哥哥的救援。等她抓住竹竿的另一头,她泪眼惺忪的眼睛里亮起了光。

    “抓住,别松手。”庄墨估计了一下距离,“可能会没到泥里,不过千万别松手。”

    千万别松手。4岁的沈从暮记牢了这一点,哭丧着脸看哥哥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

    “很快。”他保证。

    他开始把竹竿往回拽。小暮整个人往前倾倒,泥潭很快没过了她的脖子,她可怜地仰着脸,看着岸上的哥哥和大片大片的天空。他绷着脸,咬着牙关,拽着不平整的竹竿,对抗着四岁小孩的重量以及淤泥的巨大阻力。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一点一点收手,小暮越来越靠近岸边,不过她也因为自身的重量不断下陷。

    “哇!”小暮吓得闭上眼睛哭了出来。

    “闭上嘴!”哥哥焦急道。

    哭声截然而至,因为泥潭把她整个都吞没了。无孔不入的粘稠液体灌入她的耳蜗、鼻孔与嘴巴,她陷入了一片可怕、窒息的黑暗中。

    “抓住!”哥哥冲她喊。

    她照做。她手中抓着一截竹竿,是这个混乱的、不定型的泥潭中唯一坚实的东西。

    竹竿一点一点地前进,她跟着一点一点地浮出水面。脚下能吞噬一切的淤泥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坚硬的田埂,哥哥丢掉了竿子,用被竹竿刺得鲜血直流的手把她拉出了泥潭,抹掉她鼻孔和嘴巴里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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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像个泥人的沈从暮一头扑进哥哥的怀里要抱抱。

    “没事了、没事了,哥哥在。”他把她整个抱了起来,往回走,将那个泥潭丢在后头。

    没事了,哥哥在。小暮大概一直记得这句话,一直很黏他。虽然他越来越忙了,但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崇拜他,信任他,在美国时间给他发自己的坏心情,想要得到他的安慰和保护。

    他很忙,有时候回,有时候放到一边。他的妹妹每次见面变化都很大,从他印象中的小姑娘出落成成熟优雅的女士。他感叹时光匆匆,去朋友圈翻她的近况,点个赞。

    那天晚上,小暮给他发信息,说她喝醉了。

    他回复道:谁叫你喝酒的?

    他有客人要陪,脱不开身,心想谭思陪在她身边,不会有事的,她是个大姑娘了。

    然而……

    庄墨现在总想起他们小时候在泥潭边的那件事,有时候做梦还做到,听见那个男孩稚气却充满担当的声音——

    “抓住,别松手。”

    “可能会没到泥里,可是千万别松手。”

    “很快。”

    “没事了,哥哥在!”

    “哥哥在。”

    所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难以将这个抑郁、疯癫的女人与当初那个他抱在怀里生机活力地大哭着的小胖丫头联系在一起。她是不是在最后一刻还相信他的哥哥可以救她?

    他也永远无法得知,为什么9岁的他可以靠着一腔孤勇把小暮从泥潭里拽出来,29的他就做不到了。

    这三年里,他不停地想要找出凶手到底是谁,可是一无所获:“找到她的时候,她是干净的,她洗过澡了,现场没有任何织物,指纹,什么都没有。监控删得一干二净。我找人调查他们,那些人,他们个个男女关系混乱,有四个有性侵史。谁都有可能,又谁都不是。没有人还她清白,家里人觉得她丢人现眼,甚至一度觉得她在撒谎。我就是……”

    做不到。

    做不到像9岁时候那样,把她从泥潭里拉出来了。

    庄墨痛苦地盯着任明卿,眼里越来越红,但眼泪始终悬而未决。

    任明卿温柔地把他搂进了怀里。

    他了解庄墨。庄墨何等强大,又何等骄傲。强大和骄傲催生了责任心,他会下意识地对周围的人负责,也怀抱着一种无来由的自信:跟随我,他们会拥有美好的一生。如果他们的人生有坎坷不顺意,庄墨就会将此归咎在自己身上。

    “有时候坏事就是会发生。”任明卿抚摸着他细软的发,“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需要一直都那么强大。”

    庄墨终于无声地哭了起来。这件事折磨他太久了。

    他发泄了一会情绪,任明卿问了他一些案件的细节。庄墨始终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不过对嫌疑人们倒有很多可以聊。他亢奋地拿出了很多资料,都是他请私家侦探调查的结果。他讲了足足一刻钟,突然对任明卿安静的姿态产生了恐惧。

    说起妹妹的遭遇,他很难冷静,难免用词激愤。他又用不正当的手段调查了嫌疑人,即使他们在法律上都是清白的。他想起他在观文的最后一段时候,大家都觉得他疯了。他太独了,不擅长把自己的软弱暴露人前,哪怕是任明卿,只要他没有搞定的事情他都不跟他讲,就像他的家务事,他习惯一个人面对难题。

    此时此刻,他既担心任明卿恐惧他的狂热,又担心任明卿鄙夷他的能力,后知后觉地住嘴了。

    任明卿看了他两眼。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他认真地问。

    他大概理清了来龙去脉,庄墨的骤停让他觉得是时候表态了。

    庄墨盯了他许久,用力抱住了他的腰,埋在他胸口。

    “怎么了?”任明卿今夜格外温柔。

    庄墨只是一个人太久,没有想到有人愿意跟他一起。

    “不然呢?”任明卿耸耸肩,“这件事还没结束,他不能就这么逍遥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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