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隐约可以看到关忆北的身影,三名少年跟着行走,穿过如春雨般的水沫,便来到了那片满是浅渠的石坪前。
星光洒落在石坪上,渠里的清水轻轻摇晃,画面很是美丽。关忆北踏过那些浅渠,踩出水花,打湿了衣裳,却浑然不顾,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他来到神道前,抬头望向皇石陵,神情微惘。
十年,无数日夜,他只想去到那里,只可惜却始终去不得。虽然这条神道直通黄石路陵,他却没有办法走上去。
因为那里有人身着盔甲,静坐在神道前的凉亭里。
皇石陵远处隐隐有灯光,也能听得到瀑布的声音,但在陵南的神道周遭,很安静,也没有任何灯光,只是星辉照耀着这里的山崖与直道,浅渠与石坪,只是那些星辉无法完全驱逐夜色,渠里的清水漆黑如墨。
关忆北把视线从陵收回,望向神道,然后逐渐下移,来到凉亭,直至最后,落在亭下那人的盔甲上。
片刻后,他向凉亭走去,踏破渠里的清水,仿佛搅动墨汁,溅起的水花却是银色的。
他要做什么?难道他要闯神道?罗浩、姚十三和狼也看着这幕画面,心情变得紧张起来。
“前辈!”罗浩冲着关忆北道。
先前在草屋外的园里,借着星光,他看到了关忆北鬓间多了很多白发,同情之余,又多了很多担忧。
关忆北停下脚步,转身望向站在石坪外的那三名少年。
与罗浩三人想象的不同,关忆北的神情很平静,没有什么惘然,更不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可怜人,微笑问道:“年轻人,有什么事?”
罗浩看了眼凉亭,发现那位传奇神将仿佛依然在沉睡,稍一犹豫后问道:“您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登陵。”关忆北指着身后夜色里的皇石陵道。
他没有回头,手指的方向却没有一偏差,他的语气很寻常,就像在自己要回家,给人的感觉是,这条神道他已经走过了千百遍。
登陵还是登临,罗浩没有听清楚,但无论是哪个词,意思都相同,这让他和姚十三、狼也都变得更加紧张。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罗浩总觉得在关忆北出这句话后,夜空里的星海仿佛变亮了一瞬,落在皇石陵南石坪浅渠上的星辉变得浓了一分,凉亭下覆盖着灰尘、看着很破旧的那件盔甲,也因此而亮了起来!更令他感到心悸的是,凉亭下的守陵人一直低着头,盔甲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但在星光变亮的那一瞬,头盔下方却有一阵清风徐起,带出了些许灰尘!
罗浩不敢再往那边看一眼,哪怕是余光,望着关忆北问道:“为什么?”
如果关忆北能够战胜凉亭下的守陵人,通过神道直接登上皇石陵,那么怎么会在皇石陵里苦熬了整整十年?只怕早就已经来闯神道了,既然他始终没有来,明他自己很清楚根本没有什么胜算。
是的,关忆北就算境界再如何深厚,又如何能够过得了凉亭那一关?如果那人能够被轻易战胜,盔甲上如何会积了数十年的灰尘?哪怕关忆北曾经与鬼面红衣等人齐名,又在皇石陵里观碑十载,境界更加深不可测,可依然很难战胜凉亭下的那人。
火灵国十六灵将,卫仲居于首位,这位在亭下坐了数十年的强者,只在十方天华之人中比较,即使是鬼面红衣,也不敢自己有资格挑战他。
听着罗浩的话,关忆北安静了会儿,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认真道:“谢谢你们。”
道谢的时候,他的目光在三个少年的脸上拂过。
关忆北没有说什么,但这便是他为什么要去登陵的答案。今夜遇到的这三个少年,用勇气、心志、青春,让他醒了过来。
十年的皇石陵观碑岁月,就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总要做些事情。
“你们让我醒了过来,我要去见真实,所以我要去登陵。”关忆北再次指向身后夜色里的皇石陵,平静而坚定。
“如果您真的醒了……难道不应该是出陵去找鬼面红衣一决高低?”姚十三不解问道。
关忆北闻言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石坪上,让渠里那些如墨般的清水都微微颤抖。
笑声渐低。他看着三名少年平静道:“我的敌人真的是鬼面红衣吗?”
罗浩和狼也隐有所悟,姚十三也渐渐皱了眉头。
“不,十年之后,我修道生涯的阴影,早就已经不再是他,而是它。”关忆北继续指着身后夜色里的皇石陵,微笑道。
罗浩三人闻言微怔,然后沉默。无数年前,神界石碑化作流火,落在这片大陆上,毫无疑问,这座皇石陵对人类来具有无法替代的作用与地位,但对无数修道者而言,这座皇石陵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那些石碑上难以理解的文字或者图画,是他们必须翻越的高山,是他们必须战胜的对手,然而皇石陵看着并不如何高险,实际上却将抵苍穹,单凭人力极难攀越,甚至击溃了无数修道者的勇气与精神气魄。
关忆北醒了过来,见到了真实,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对手是谁。所以他没有选择离开皇石陵去找鬼面红衣,而是选择来闯神道。
……
皇石陵外的那片树林里,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音,陵南神道前的那番对话,按道理来,根本传不到这里,但树林里的两个人,却明白了关忆北的心意,燕邱云的双袖微微颤抖,很是动容,槐树下的那鬼面红衣双眉微挑,如倒八字一般,眼睛无比明亮,直欲夺人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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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书陵南,三名少年也明白了关忆北的心意,一时之间却依然难以接受——刚刚从一场长达十年的梦中醒来,回到真实的世界,知道了自己的对手是谁,然后去挑战,这自然是很有勇气的行为,只是如果失败,便会进入一场更漫长的黑梦里,这未免太惨烈了些。
罗浩与关忆北今日初见,话都没有说几句,按道理来,不应该有任何感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此人给自己一种亲近的感觉,他很同情这个人,很想为他做些什么,不愿意他刚刚醒来便要死去,道:“请前辈小心。”
关忆北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身向凉亭走去,一路踏水而行,水花四油,旧衫渐湿。
来到凉亭前约百丈处,他停下了脚步。皇石陵南这片石坪是黑色的,凉亭前一大片地面却是白色的,与神道的颜色一样,浑然如一体。
黑色石坪,白色神道,这里便是分界线,或者,也是生与死的分界线。 凉亭下那人的脸被盔甲的阴影笼罩着,根本无法看清。
忽然间,头盔的阴影里有灰尘飞舞而出,在星光下,看着就像是极微的萤虫。一道声音也随之从头盔下的阴影里传了出来,那声音很低沉,很浑厚,浅渠里的水跳跃不安,似喜又似惧,皇石陵南的山崖里,到处都是回响。
仿佛那人沉睡了数百年,直至此时才醒过来,于是皇石陵也醒了。
皇石陵北面那些隐约可见的灯火,随着这道响彻山崖的声音,微微有些摇晃,然后有些凌厉的破空之声响起。
嗤嗤嗤。
夜风微作,衣衫带风,苏伯陵最快来到石坪边,紧接着,夜子墨两兄弟、东方瑾和青一色也先后赶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东方瑾向前踏了一步,看着场间微惊问道。
姚十三微讽道:“这都看不懂?有人要闯神道。”
“居然有人敢闯神道?是谁?”苏伯陵猜到凉亭下应该便是传中的守陵人,大陆第一灵将卫仲,那么此时与他对峙的那个落魄中年男子又是谁?
“关忆北。”罗浩道。
“十里长亭关忆北?”苏伯陵微微挑眉,显得有些意外。
青一色吃惊道:“关忆北居然还活着?难道传闻是真的,他一直藏在皇石陵里观碑?”
狼也在旁面无表情道:“同样的话,我们已经说过了。”青一色这才发现是他,脸上顿时流露出愤恨的神情,握住了剑柄。
狼也看都没有看他,只是看着神道之前。
“怎么就你们书斋的五个人来了?刚才动静这么大,那些家伙难道没听到?”姚十三有些不解问道。
苏伯陵道:“那些人在观碑,不舍得离开。”
如此深夜居然还在看那些石碑,罗浩有些难以理解,心想难道石碑的诱惑真的有这么大?再想着关忆北这样天资纵横的人物,也被那些石碑困了整整十年时间,再望向夜色里的皇石陵时,忽然觉得有些阴森起来。
“逾线者,死。”凉亭里传出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起于那件破旧盔甲的阴影里,很是平淡,却带着一股沧桑的意味,仿佛古老的城墙,表面上看着已经密布青苔,斑驳无比,甚至表面都已经开始酥松剥落,但实际上依然无比坚固,再强大的攻击,也无法损害其丝毫。
关忆北站在那道无形的线前,看着凉亭道:“我不想退,总不能一直这么站下去,那么总要试着看能不能越过这道线。”
“十年前,鬼面红衣也是这么说的,但最终,他在这里站了一夜,也没有向前踏一步。”
破旧的盔甲覆盖着凉亭下那位传奇灵将的全身,他的声音也要通过盔甲才能传出来,显得有些低沉,又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锋利的刀刃,更像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刀刃,微甜的铁腥与血腥味便混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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