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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柳暗花明
    晚间,窗外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沐浴更衣完毕斜倚在软榻上,忽然想取一本书来看,于是悄悄走到偏殿书架后面,隐约听见纱帘外一名年长侍女对几名侍女低声嘱咐道:“娘娘过了满月之期,身体康复如初,以后不用有太多禁忌了。自今晚起,恐怕御驾会来紫宸宫歇息,你们都要留心伺候着。”

    几名侍女齐声答应。

    一名侍女小声道:“听说皇上登基以来并没有册立新妃子,一直在谨身殿独自歇息。”

    另一名侍女道:“难道你这小妮子还想得到皇上恩宠么?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快要来金陵了,听说还有外邦要进献美人来呢。”

    那侍女似乎是在追打她,啐道:“我哪有这样的念头!只是那天晚上我看见皇上独自在咱们宫门外廊下站了很久,隔窗看着娘娘安睡,然后悄悄走了,觉得有些奇怪而已……皇上待我们娘娘的真心,倒实在难得!”

    另一名侍女道:“其中缘故我也不明白,娘娘年轻美貌,又刚刚生下四皇子,和皇上很般配,堪称神仙眷侣,可是娘娘似乎不太待见皇上……”

    那年长侍女忙喝止道:“宫中人多眼杂,不要随意议论主子,当心被人听见!各自干活去吧。”

    我并未惊扰她们,从偏殿转回寝殿中,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大跳。

    殿内的淡紫轻纱如烟雾缭绕,几盏蝴蝶形状的水晶灯映着一个成熟挺拔、潇洒不凡的背影。

    朱棣竟然没有让人通报,悄无声息、孤身一人冒雨潜入紫宸宫,他身着的龙袍衣袖上有着淡淡的被雨水打湿的痕迹,这一幕让我不觉想起当年我在东宫映柳阁为永嘉郡主时感染风寒,他偷偷前来探望我的情形。

    世易时移,我不再是昔日的我,他也不再是昔日的他。

    我怔怔看着他,心头萦绕着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对纱帐外侍立宫人道:“都退下,明日一早再来伺候。”屏风后数名内侍应声而去,将殿门轻轻合拢,我见他似乎有留驾紫宸宫之意,对他道:“我这里不方便让你住,请你出去。”

    他走到妆台的铜镜前,对镜举手取下金冠,脱下绣着金龙图案的明黄色外袍,贴身穿一套纯白的棉麻短上衣、下裳,转身走近床榻,对我说道:“这是我们的寝宫,你让我去哪里?”

    我见他不肯离开,转身准备出门,说道:“你不用走,我走。”

    一个身影向殿门处掠过来,将我去路拦住,烛光明灭摇曳,映照着他熟悉的面容,他将我轻轻拥住,低声说道:“蕊蕊,我们讲和了好不好?”

    他不等我开口回答他,低垂下头,将绵密的亲吻落在我的额头和脸颊上,搂紧我的身体贴在胸前。

    我任由他抱着我,问道:“怎么讲和?你昨天让郑和告诉我,答应给我的交代呢?”

    他将我横抱而起,一边走向床榻,一边说道:“我答应了,我会放你们走的,今晚你先陪我……”

    明黄色的绸缎锦帐缓缓垂落下来,帐顶锦缎上刺绣着绝美细致的龙凤呈祥图案,悬挂的琉璃坠与床头金帘钩碰撞,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

    他温热的身体贴近我,用指尖轻轻抚摸着我的颈部肌肤,说道:“分开这么久,我都快忘记抱你的感觉了……”

    我面无表情,眼中神色冰冷,仿佛面对着一只失去理智的欲望野兽,放弃了挣扎和反抗,等待着随之而来的蹂躏和欺凌。

    他亲吻我片刻后,轻柔环抱着我,并没有过分的动作,对我说道:“你不用害怕,我只想抱一抱你,你身子刚刚复原,今晚我不会碰你的。”

    我继续沉默。

    他握住我的手贴在胸口,说道:“郑和今天告诉我,其实你并不是那么恨我。我知道是我不对,明天我会送你们母子出宫去,回蜀中去,好吗?”

    我定定仰望着帐顶,并不看他,眼神仿佛在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吗?”

    他体会到了我目光中的含意,在我身侧躺下,合眸说道:“这一次我决不食言,你现在信与不信都没有关系,明天你就会知道,我的话是真还是假。”

    帐外烛火的光芒时隐时现,映照着朱棣俊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他似乎睡着了,呼吸声很轻很轻。

    我没有丝毫睡意,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默默看着他的脸,他现在的年纪,正是男人散发魅力的时候,眉梢眼角都带着成熟男子的英武之气,面目俊朗、气质潇洒出众,较之当年二十开外的燕王,更让人心动。

    可是,过去的一幕幕情景却在我眼前不停闪现,有霸道专横的他、残忍决绝的他、阴鸷深沉的他,也有情有义的他、宽容痴情的他……我们曾经是倾心相许的爱人,相濡以沫的夫妻,我对他曾经爱到极致,却也曾经恨到极致。

    爱和恨,如同一团乱麻,让我理不清头绪,我无法衡量这个男人如今在我心中的份量究竟有多重,或许只有远远离开他,才能让自己的心得到安宁。

    静夜中,我依稀听见他发出一声低呓:“父皇……儿臣错了……不要怪责儿臣!”

    他突然从梦中惊醒,紫眸中带着迷茫和愧悔之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见我躺在他身旁,紧紧抱住我呼唤道:“蕊蕊!别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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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朱棣,霸气全失,俊朗的面容面无血色。

    古人都相信死后会在黄泉再见,他很清楚自己的皇帝宝座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于是斥巨资动工修建金陵第一刹——大报恩寺,名为朱元璋和马皇后祈福,或许正是为了缓解自己心中的愧疚和不安;他读李世民的《帝范》,参阅儒家经典思想撰写《圣学心法》,尽力做一个勤勉政事、定国安邦的好皇帝,或许正是为了日后在“地下”能够对朱元璋有所交代。

    这场对建文旧臣的大肆血腥杀戮的确能够让朝中众臣对他恭顺畏惧,但是他背负着这笔沉重的血债,心灵深处未必有安宁,公道本在人心,如果他不能开创一个比建文时代更富强的大明盛世,一定会遭受更多人暗中唾骂。一切皆在他冷静雍容的帝王气度掩盖之下,惟有在梦中,他才会承认自己是“篡位”,是“谋逆”。

    我心中略有担忧,脱口问道:“你……做噩梦了吗?”

    他并不回答我,更紧地拥住我,喃喃说道:“父皇,我错了!我以为我得到了天下,如今却连我最重要的东西都要失去,还要这天下做什么?”

    我取出枕畔自己的绢帕丢给他,侧过脸道:“你已经是大明的皇帝了,努力做一个好皇帝吧,只要功大于过,瑕不掩瑜,后世一定会给你公正的评价。”

    他怔了一下,亲吻着我的额头,说道:“瑕不掩瑜,这话说得好,如果你心里对我的爱比恨多出一点点,就不会对我如此决绝了。”

    我咬了咬下唇,说道:“你说这些话……还有意义吗?”

    他察觉失言,低声道:“没有意义,是我不该说。”

    次日清晨,我隐约听见殿内的金漆自鸣钟敲击五下的声响。

    那个金漆自鸣钟造型精致美观,弧形的钟摆设计,是来自西洋的贡品,敲击五下就是清晨五点,朱棣居然还躺在我身旁,在映柳小筑、在云蒙山,他都保持着数十年早起练剑的习惯,能在他的温柔臂弯中醒来,这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我问道:“你不上早朝吗?”

    他凝视着我,摇了摇头道:“早朝可以偶尔缓一缓,我想看看你刚睡醒的样子,以后恐怕再没有机会了。”

    我说:“刚睡醒的样子,谁都不会太好看。”

    他嘴角扬起微笑,说道:“或许有人是例外,不但很好看,还很诱惑人……”

    我毫不理会他的玩笑,表情僵硬,说道:“时候不早了,你该起了。”

    他起身下床,帐外几名小内侍伺候他穿衣梳洗,帮他系腰带、折叠龙袍的衣袖,跪在地面上帮他整理袍角。

    我见他欲出殿而去,提醒他道:“不要忘了你昨天晚上说的话。”

    他眸光中透着一丝眷恋,俯身拥了我一下,突然说道:“我没忘,待我处理好朝中事宜,回来就送你们走。蕊蕊,我想问你一句话,如果你离开了皇宫,还会记得我吗?”

    我勉强说道:“记得。”

    他向帐外走去,回头说道:“那就好,等着我下朝回来送你们母子走。”

    我暗自收拾整理好行装,怀抱着朱高燧在紫宸宫中等候他下朝归来。

    然而,直至午时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我开始暗自揣测他是否又在欺骗我,心中忐忑不安。

    正在焦急等待之际,只见一名小内侍神色慌张,飞奔而至紫宸宫,向我叩首说道:“娘娘,大事不好!皇上今日在朝堂时被御史大夫景清行刺了,景清所持利刃有毒,皇上在谨身殿中不停呼唤贤妃娘娘的名字……命奴才来接娘娘过去!”

    朱棣又遇刺了。

    他登基不过短短一月,这已经是第n起臣民对他发起的谋杀事件,这一次的行刺主角是御史大夫景清。

    史载景清复命为御史大夫后,对新皇帝的封赏坦然受之,还主动将自己的次女景怀蝶送入宫中为女官,以示忠诚亲近。有人暗中讥讽嘲笑他“言不顾行,贪生怕死”,景清毫不在乎,依然如故,暗中图谋刺杀朱棣,行刺之时还大声痛骂朱棣“叔夺侄位,奸子侄妻,背叛太祖遗命,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朱棣闻听此言后龙颜大怒,以“磔刑”处死了景清,实行“瓜蔓抄”,下令“诛灭九族”。

    我并不意外景清会行刺他,但是历史并没有记载景清行刺之时朱棣中过毒,景清的毒药又会让他遭受怎样的痛苦。

    怀中的朱高燧仿佛有所感应,突然大声啼哭起来。

    我看着那张酷似朱棣的小脸和淡紫的双眸,心中一阵颤抖,忍不住脱口问道:“他怎样了?那毒性发作起来很厉害吗?”

    小内侍哭道:“太医院和锦衣卫的诸位大人们都在谨身殿中,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刚好今日都从北平来金陵了……皇上情形如何,奴才不敢妄言,请娘娘速往。”

    徐妙云和湖衣等人恰好在今天来到金陵,她们踏进皇宫听见的却是一个这样的坏消息,如果朱棣真的中毒而死,伤心的人一定远远多于开心的人。

    我被朱高燧的哭声搅扰得一阵心慌意乱,不再犹豫迟疑,将朱高燧递给乳娘,跟随小内侍一起前往谨身殿。

    谨身殿是朱棣独居的宫殿,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布置简洁大方,宫墙外种植着数株参天的香樟树,宫门处站立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有纪纲等锦衣卫,朱能、丘福等朝廷近臣,还有太医院的医官,他们都惶惶不安,垂手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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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向殿内走去时,看见香樟树下站立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身穿浅蓝色锦袍,体形微胖,一双黑瞳明净清澈,眉目只有三分肖似朱棣,既没有承袭他的俊秀外表,也没有他那种逼人的风华气质。

    根据他的着装和年纪,我猜测出了他的身份,他一定是燕王世子朱棣和徐妙云的长子朱高炽,今天才和徐妙云一起抵达金陵皇宫。

    他似乎对我并不陌生,清澈的黑瞳向我轻轻扫视,低头说道:“儿臣参见母妃。”

    我轻声说道:“世子不必如此客气。”

    他侧身侍立一旁,给我让路,恭敬说道:“母后和贵妃都在谨身殿中,请母妃速去。”

    我踏入正殿中,一个亭亭身影如同仙子凌波,款款而来,她的形貌、身影与数年前几乎毫无分别,依然美丽如花、淡雅如兰,正是那个像仙子一样淡泊、美丽,让我曾经自惭形秽的湖衣。

    她在我面前停住脚步,向我娇柔微笑道:“妹妹,多年不见了。”

    我心情激动,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轻轻握住她的手说:“湖衣姐姐,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够再见到你。”

    湖衣幽幽的一泓秋水看向我,温柔说道:“妹妹受的苦我都知道。皇上和妹妹历尽波折方有今日,有些话我不能不替皇上说出来……从北京到金陵,刀光剑影、风霜雨雪,他实在不容易,不要再难为他,让他为你悬着一颗心了……”

    她寥寥数语,却蕴藏了十几载的风雨飘摇、爱恨交织,我与朱棣之间的纠葛,绝不是“历尽波折”四个字所能够形容描绘出来的。善解人意的她,虽然猜测出我和朱棣有矛盾与心结,却依然不能将我们的芥蒂化解。

    我低头道:“姐姐,不是我有意难为他,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我实在没办法强迫自己忘记。”

    湖衣轻抚我的手背,说道:“那些陈年旧事,伤害的人不止是你一个,他心里也难受,你们暂且将这些事情都放下吧。他中了有毒的暗器,昏昏沉沉,刚才还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你快进去看看他。”

    面对着温柔美丽的湖衣,我突然想起了明月山庄,想起了山庄里的玉兰花,想起了那个弯弯如明月的小湖,想起了当年那越过船舷、赞赏我们琴曲的白衣男子,心中泛起一丝痛意,泪水沾湿了眼睫。

    湖衣示意我不要太紧张,携着我的手,一起走进内殿寝宫。

    淡紫纱幔内,隐约可见朱棣合眸躺在榻上,徐妙云站立在榻前,神色平静、镇定如常,金疏雨和几名侍女一起侍立在旁,她螓首低垂、秀眉深锁,默默无语注视着朱棣。

    郑和走出纱幔,对湖衣和我说道:“奴才参见贵妃娘娘、贤妃娘娘。”

    湖衣低声问:“太医们可看出是什么毒了吗?”

    郑和道:“皇上所中之毒,并非普通百草所炼制,是苗疆巫蛊,此毒不太容易解除。西汉时巫蛊盛行于宫廷,汉武帝因‘巫蛊之祸’斩了数千人,巫蛊之毒向来是宫廷大忌讳,高皇帝禁绝巫蛊多年,太医院和锦衣卫都没有见过,不知道景清从何处得来。”

    他唯恐我们不明白,又讲了一些中了巫蛊后的症状,湖衣似懂非懂,美眸中流露出淡淡的讶异,我则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眼中逐渐溢出水光。

    徐妙云似乎看见了我们,走出帷幔之外,态度温和婉约,低声叮嘱我道:“妹妹来了,皇上一直惦记着你,千万别让皇上看见你哭……不要太担心,太医会有办法。”

    我见她从容镇定,心头的慌乱减轻了一些,向她点了点头,忍住眼泪走近榻旁。

    朱棣只穿着贴身的白色绸衣,上身肌肤赤裸,胸口肌肤颜色都呈现青紫之色,我料想是那巫蛊必定是一种极厉害的剧毒,心中七上八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回头四处寻觅太医的踪影。

    戴思恭近前说道:“请娘娘放心,臣用针灸之术暂时将蛊毒控制住了,十日之内皇上并无大碍,纪大人将亲率三百名锦衣卫日夜兼程,前往苗疆寻解药。”

    纪纲跟随着我们进入殿中,神情严肃,对朱棣说道:“请皇上放心,臣一定将解药寻到,十日内返回京城。”

    金疏雨闻言,对纪纲道:“我家乡就在苗疆,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纪纲踌躇道:“你既然离开了锦衣卫,这次就不必去了。锦衣卫中人手众多,一定能够寻到解药。”

    金疏雨秀眉轻扬,问道:“你们可知道苗疆放蛊世家的规矩?杀人容易,想取到解药却是千难万难,皇上能等着你们慢慢取解药来吗?”

    朱棣似乎并没有睡着,也并没有昏迷,听见她如此说话,轻声道:“疏雨……不用你去。”

    金疏雨听见这声呼唤,眼中凝泪,扑到榻前轻声道:“皇上,让我去吧!这些年都是我害了你……让你和唐妹妹分离,让你们受尽了折磨……”

    朱棣轻轻睁开眼眸,看了看我,紫眸中透出淡淡的光彩,说道:“不用说了,都是我的错,不关你的事。”

    金疏雨的泪珠滴落下来,说道:“怎么会不关我的事?那天晚上是我骗你喝下了迷药,早上我算准了时间,才去书房找你们的。你们根本就没有……吟雪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想帮她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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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棣沉默了半晌,才说:“现在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看来这次我的毒……真的难解了。”

    金疏雨看着他,哭得如同梨花带雨。

    徐妙云走近他们,说道:“金妹妹别担心,皇上是真命天子,自有上天庇佑,不会轻易有事的。”

    金疏雨用绢帕轻拭眼泪,站起身道:“皇上,我家姑姑还在苗疆,总比纪纲他们有胜算,我去了。”

    朱棣不再阻拦她,温言嘱咐道:“多带些人,安然无恙回来见我,不必勉强。”

    金疏雨应道:“我记住了,十日内我一定回来。”从金陵到苗疆路途遥远,快马加鞭需要五六日来回,必须在赶到苗疆三日内寻找到解药,朱棣才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她见朱棣首肯,不再犹豫耽搁,立刻向帐幔外快步走了出去。

    湖衣接过侍女手中递来的汤药,递送到他面前,柔声呼唤:“皇上,该吃药了。”

    朱棣示意她将药放下,说道:“朕身边有太医和蕊蕊照顾,你们回宫去吧。”

    徐妙云轻言细语道:“皇上,炽儿和煦儿都在外殿侍侯着。”

    朱棣道:“都回去吧。”

    湖衣将玉碗搁置在床榻前的一个紫檀矮几上,屈膝退后应道:“臣妾遵旨,请皇上安心静养,臣妾明早再来问安。”

    太医等人随徐妙云和湖衣一起渐渐退出,紫色纱幔内只剩下我和他二人。

    他将头靠在明黄色的大软枕上,全然没有往日的霸气和冷漠,面容只剩下俊逸温和,深沉的紫眸中带着几丝黯然和无奈,幽幽看向我。

    沉默许久后,我端起玉碗说道:“你的药快凉了。”

    他叹息道:“那些药不过是太医用来增强体质的,喝与不喝并没有太大区别……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伤心吗?”

    他白色衣衫的襟口敞开,隐约看见裸露的胸膛肌肤,太医施针后青紫颜色已经淡化了许多,不再像刚才那样可怖,我清清楚楚看见他笔挺伟岸的身上有着一些浅淡的伤痕,那是在暗夜烛光中不可能发现的伤痕,似乎是被箭矢所伤。

    原来朱棣的身上也有被箭矢射中的伤痕,还不只一处。外人能够看到的是成功者的辉煌灿烂,却看不见他们成功之路上遍布的荆棘丛和失败时的脆弱艰难。

    他见我注视他胸前伤痕,淡然道:“是东昌之役留下的,当时盛庸的三千弓弩手一起围攻我们,如果不是张玉替我挡了数箭,那时候我就死在战场了。”

    我见他中毒后依然强打精神支撑出意气风发、雍容沉稳的模样,不觉心头一酸,一颗眼泪恰好落在他左手背上。

    我对他的痛恨,或许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深、那么重。

    在不经意之间,我依然感受着他的喜怒哀乐,依然关注着他的一切。

    他见我落泪,微微叹息道:“好珍贵的眼泪!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再为我掉一滴眼泪的……我本想今天送你和燧儿出宫去……金疏雨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我和白吟雪根本就没有……当初的事情是我的错,我以为你肯嫁给我只是因为我和顾翌凡有相似之处,如果云蒙山那个人是真的顾翌凡,我还是会一剑杀了他!”

    那道血淋淋的旧伤口终于迸裂了。

    当年我跌倒在地面,感觉到鲜血从身体流出那一瞬间的心慌、心痛、失望,此时此刻又从记忆深处活生生凸现出来,淋漓尽致、触目惊心。

    我咬牙忍住眼泪,说道:“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心中却忍不住大声喊道:“就算你和白吟雪之间没有什么关系,你亲手害死了我的孩子,我为你失去了孩子、为你伤痛的时候,我在小楼中彻夜无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等待你说一句公道话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做着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我所受的那些伤痛,是你一句道歉就能够弥补的吗?”

    他深刻而冷峻的面容微微抽搐着,说道:“我知道你不想听,但是我一定要说出来,或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我等了那么久,才有了一个我们的孩子,我比你更心痛!我一直以为你不愿意见我,每天晚上只有等你睡熟以后,才敢去小楼看你一眼。有一天晚上我回到听香水榭,风湿恰好发作,她帮我配了一副药……”

    我见他提起那副药,心中愤恨不已,再也按捺不住,含泪说道:“白吟雪给你用的风湿药方有麝香、虎骨酒、物理治疗对不对?那药方是我写的,她来看我的时候拣到记下了……她医好了你的腿疾,就可以用物理治疗接近你,你们正好重温鸳梦,是不是?”

    他突然之间惊得怔住,表情恍然大悟。

    然后,他突然抱住我,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紧紧钳制着我,眸光带着嗜血的愤怒,眼泪一颗颗落在我的眼帘上:“原来是你……你怀着孩子的时候,帮我写的?你明知道她是有意害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缓了一口气说:“我说过,是你不肯相信我,你那样回护她,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抚摸着我纤瘦的肩膀,含泪说道:“我怎会有意回护别人来伤害你?我听说过唐门暴雨梨花的威力,伤人一百,自损八十,你当时的身体状况怎么受得住?我以为你恨的人只是我,受你一招让你消消气就好了……吟雪武功身手远胜于你,根本用不着我出手相救,你伤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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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摇头落泪道:“你不用对我解释!你敢说你对白吟雪没有一点眷恋吗?你敢说你对你的那些红颜知己都没有爱吗?”

    他脸色苍白,用力将我揽入怀中,发誓一般说道:“如果有,就让我死在苗疆蛊毒之下吧!”

    这一次,我并没有从他的怀中逃开,温柔依偎在他胸前,宛若小鸟依人。

    他猛地低头吻住我的唇,那些绵密纯柔的亲吻让我积淤在内心的郁闷与委屈如同火山喷发,眼泪似散落的珠串般,洒落下来,落在他赤裸的胸前,落在他的手臂上,许多许多积压在心头的怨恨,随着这些泪珠一起奔涌而出。

    我伏在他胸前失声痛哭。

    朱棣静静拥着我,任我在他怀中尽情哭泣,抚摸着我的发丝,轻轻呼唤我的名字:“蕊蕊,蕊蕊,是我不好,我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我的哭泣之声惊动了帐外守侯的侍侯宫人,他们以为朱棣病情有变,殿中顿时传来一阵阵稀碎纷乱的脚步声响,过了片刻之后,却又恢复了宁静。

    朱棣从枕畔取过一方洁白的绢帕,帮我擦拭面颊的眼泪,说道:“蕊蕊,我们在映柳小筑成亲后,在你面前我就不是燕王了,现在我也不是皇帝,只是一个恳求你原谅的夫君……”

    我呜咽着说:“我才不信……你明明喜欢白吟雪,她们对你都关怀备至,你们膝下早已儿女成群……唐蕊早就死了……”

    他紫眸中神情无限痛楚,说道:“我知道刚才的情形让你不自在,我不是让她们都回宫去了吗?我说过要生生世世照顾你,我还欠你一辈子的情分!这次中蛊毒死了更好,你就不用这么难受了……”

    我趴在他肩膀上,哭着说:“我从没想过要你死……”

    他嘴角带着微笑,将我的乌黑长发从胸前拂到身后,托起我的脸,低声说:“我知道,蕊蕊不会对我这么狠心的……我欠你们母子的一切,我一定要加倍偿还,我们重新开始,更快乐、更开心地在一起,好吗?我对天发誓,如果再让你受苦受罪,死后一定坠入地狱……”

    我怔怔看着他,伸手掩住他的嘴,泪落如雨道:“我不要你偿还,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他将我紧紧抱在胸前,似乎要将我融入他的胸膛,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好,我不说了。蕊蕊,你愿意原谅我吗?”

    我依偎在他怀中,轻轻点了点头。

    他苍白的脸颊浮现淡淡的笑意,在我的指尖上轻啄亲吻了一下,对帐外宫人道:“速传戴思恭进来。”

    不久后,一名男子声音远远传来:“臣戴思恭叩请圣安!”朱棣隔着纱帐问道:“如果朕要出一趟远门,有没有妨碍?”

    戴思恭似乎吓了一跳,极力阻止道:“皇上万万不可如此!”

    他加重了语气,问道:“朕只问你,有碍无碍?”

    戴思恭重重叩首道:“臣给皇上针灸后,虽然毒性十日内不会发作,但是长途跋涉伤损龙体,皇上身系江山社稷……”

    朱棣截断戴思恭的话,沉声道:“朕知道。这些套话不必奏了,你下去告诉郑和,一个时辰内备好马,朕要立刻前往苗疆一趟。”

    我在他怀中抬头,说道:“你不要去……很危险的。”

    他扫视了我一眼,淡淡一笑道:“为了你,我一定不能死。他们去寻解药,我只抱五分希望,而且路途太远,解药送回来耽搁时日。我不想在金陵等待着别人的希望来救我,你在宫里等着我,我会尽快赶回来。”

    十天时间并不长,锦衣卫往返金陵,实际寻找解药的时间就只有四天左右,如果他亲自前往苗疆,时间就会充裕一点。

    我道:“如果你真的要去,我陪你一起去。”

    他嘴角漾起一抹笑意,温柔说道:“好,这样正合我意。”

    离宫之前,我怀抱着朱高燧,和朱棣一起来到湖衣所居住的凤泽宫前。

    凤泽宫座落于皇宫西南角,宫墙和檐瓦都是清新雅致的淡青灰色,一条人工开凿的清澈小溪绕着宫墙蜿蜒流过,溪畔种植着四季常青的乔木,枝繁叶茂,远远看去并不像帝王宫室,这种幽静淡雅的环境,与湖衣极为相配。

    湖衣带着三位小公主迎出凤泽宫外,十岁的安成公主朱玉涵长得如花似玉,是洪武二十五年湖衣在明月山庄给他生下的女儿。

    安成公主朱玉涵咸宁公主朱亭亭和常宁公主朱玉立,这对孪生姐妹是建文元年铃儿与张玉所生,也是我在云蒙山中认下的干女儿,她们还不到五岁,一起乖乖跟随在湖衣身旁,见朱棣前来,她们机灵的眼眸带着惊喜,都向他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朱棣对湖衣道:“我要带蕊蕊出宫一趟,皇后那边事情太多,你照顾孩子向来细心周到,燧儿就暂时托付给你了。”

    湖衣眸带欣喜,从我怀中接过朱高燧,认真端详了一遍,说道:“好俊秀可爱的孩子!请皇上放心,臣妾一定替妹妹照看好他。”

    虽然有成群的宫人乳母侍候,湖衣抚育这么多的皇子公主也十分辛苦劳累,我心中感激不已,对湖衣说:“多谢姐姐!”

    湖衣握住我的手,微笑道:“燧儿是皇上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妹妹不用太见外。那苗疆蛊毒非比寻常,你千万不可大意,多留心照顾他……等你们平安回宫里来,我们再好好相叙。”

    我们一起登上快马套系的车辇时,徐妙云匆匆而来,说道:“臣妾听说皇上和妹妹出宫,相送来迟,请皇上恕罪!”

    他说道:“后宫百废待兴,一切都托付给你了,不必悉如旧制。你既是六宫之主,诸事可自行定夺裁决。”

    徐妙云道:“皇上如此信任臣妾,臣妾一定尽心竭力,只是苗疆路途遥远,皇上身系社稷,请多加珍重!”

    他颔首示意,登上车辇放下帏帘,对郑和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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