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照李景隆的安排,用一块粉红色轻纱遮住面目,和他一起进了皇宫。
朱允炆似乎在御花园中,几名太监在前面引路,说道:“国公大人请。”
走过那些熟悉的路径,我回忆起在宫中做女史的四年时光,那时侯,因为有着期盼与希望,数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现在想起,万般滋味皆在心头.
当时的值得,如今看来竟是不值得,惟有叹一声世事无常,不再作别的念想。
走过曲折的长廊,眼前的情景让我怔住了。
朱允炆对月焚香祷告,令人惊奇的是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僧衣,侧脸较之两年前清瘦了许多,眉宇间萦绕着难以掩藏的悲伤和轻愁,发上的金冠与黑色的缁衣形成强烈的反差。这个风华正茂的大明天子,给人的感觉却是迟暮与沧桑,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激起他的兴致。
旁边的小内侍边抹眼泪边劝道:“皇上请保重龙体,蕊妃娘娘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来看皇上的……”
朱允炆仍在痴痴凝望香案上的牌位,喃喃说道:“蕊蕊,朕错了,朕若早知他会如此待你。朕不会将追赶你们的五千精兵从江畔召回,朕也不会废黜你的妃位!本以为你能够开心快乐生活,朕忍受相思之苦又有何妨!……”
泪水沿着他的双颊滑落,他犹在自言自语道:“是朕错了!……朕坐拥天下,却不能救自己最爱的人,眼看着你到了他的身边,眼看着他毁了你!若非皇爷爷千叮万嘱,给了我这千均的重担,朕只恨自己不能放下身边之事,遁入空门为你祈福……”
小内侍哭道:“自从蕊妃娘娘仙去后皇上立誓斋戒,又为国事操劳,奴才实在是为您担心,您纵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的……皇上听奴才一句劝……”
我看着牌位上书着数个大字“爱妃唐蕊之灵位”,不知不觉落下两行清泪,我想不到朱允炆竟有遁入空门之念,他的哀愁,他的消瘦,都是因为我。
李景隆近前一步,叩拜道:“臣奉旨前来参见皇上。”
我默默在他身边跪下,没有抬头。
朱允炆缓缓转过身来,他的眼光还没有注意到我,只对李景隆道:“你来了。”
李景隆道:“臣有一事,恳请皇上恩准。”
朱允炆道:“你说吧。”
李景隆道:“高皇后在世时,曾经赐给臣一枝玉钗,言道无论天下间谁家女子,皆以此物为聘,如今臣已找到玉钗主人,请皇上降旨赐婚。”
朱允炆淡淡说道:“好。”
李景隆喜形于色,恭声道:“臣谢皇上隆恩!”
我没想到李景隆竟然将我带到朱允炆面前请他降旨赐婚,正要发作。李景隆早已跪在我身旁,一下掀开我的面纱,俯首道:“臣有罪,但皇上金口玉言既出,臣必定遵旨。”
面纱轻轻飘落在地面上,露出了我的容颜。
朱允炆立刻僵立在当场。
他看到我的第一眼,步履已有些不稳,颤抖着说:“蕊蕊……”
我打起精神,对他说:“皇上,我是一名朝鲜女子,名叫元妍。我不想嫁给任何人,请皇上收回成命!”
李景隆似乎已有防备,叫道:“皇上,君无戏言,您不可以……”
朱允炆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对李景隆轻轻说道:“曹国公,朕后悔了,朕要收回刚才所说的话。”
李景隆听到这句话,从我手中取过“中原一点红”,说道:“高皇后遗物在此,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朱允炆并不理会李景隆,径自走近我。
他看向我身上所穿着的粉红色韩服,说道:“原来你就是那名朝鲜婢女,确实很像朕的蕊妃。你既然来到了中国,就该把衣服换过才对。”
李景隆往前一步,说道:“臣唯恐她不习惯穿我们的服装……”
朱允炆并不接他的话,径自说道:“你骗得朕好苦!原来是你带她来金陵的,朕以前竟然不知道你有那样的好身手,连锦衣卫都及不上你。”
李景隆低头解释道:“臣虽有欺君之罪,未将带元妍回金陵之事及时奏报皇上。但是臣并未打伤过锦衣卫,请皇上明察。”
朱允炆不再追问我的来历,向那小内侍示意,那内侍对我说道:“请姑娘随奴才前去换装。”
朝鲜女子服装宽大飘逸,胸部以下全裹在大大的裙摆里,看不出身材曲线,但是很舒适。李景隆并不强迫我更换服饰,朱允炆身为大明皇帝对这个问题比较敏感,他要我换明朝女子的衣服,我只能跟着小内侍去换。
那小内侍掌灯带我去更衣,对我说道:“奴才给姑娘道喜了,后宫里但凡有四五分肖似蕊妃娘娘的美人都封了昭容、婕妤。姑娘容颜与蕊妃娘娘一模一样,皇上一定会格外眷顾。”
我隐约听说朱允炆登基后选过一批妃嫔,问道:“皇上都宠幸过她们吗?”
小内侍笑道:“姑娘看来不懂皇宫里的规矩……没有侍寝过自然是不能封妃的。不过皇上并没有特别喜欢的美人,最得宠的也不过三五日。”
我心中泛起一阵疼痛,朱允炆下朝后穿着僧衣,夜晚又和无数宫中美人纠缠在一起,这种矛盾生活下的他,决不会有开心快乐可言。
宫中侍女将我的两条长辫子拆散,乌油油的黑发梳理垂顺后一部分在脑后挽起,用粉红色绸带扎成一朵大蝴蝶,另两缕垂在胸前。身段玲珑有致,粉红色的长裙边上绣着星星点点的红梅花,和眉间的大红圆点相得益彰,仿佛是漫天梅花从天空飘落在我的脸上和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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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蕊很少穿鲜艳的衣服,她时常笼罩在淡淡忧郁的紫色里,相比之下元妍更像一个可爱的粉红天使娃娃,绝大多数男人会更喜欢后者。
我走到御花园中的小亭内,发觉齐泰和黄子澄二人在座。
齐泰正对朱允炆道:“臣前日收到燕山护卫百户倪谅密报,燕王佯装疯癫,在云蒙山中招募勇者、操练军士、赶造武器,谋反证据确凿。请皇上速下诏令,命谢贵张芮将他擒拿归京师。”
朱允炆端坐在亭中南位,说道:“朕今天宣你们过来,正是为了此事。朕处置周庶人之时,燕王曾给朕上书‘恐害骨肉之恩,有伤日月之明’。无论如何他总是朕的叔父,朕不能伤害他的性命,辜负皇爷爷昔日教诲。”
黄子澄见朱允炆优柔寡断,起身奏道:“皇上宅心仁厚,念燕王有病在身,将两位王子送回北平。燕王却无视皇上万乘龙尊,反生不轨之心。臣以为皇上不必再顾念宗亲之谊了!”
齐泰见状即道:“皇上不愿对燕王辄施重谴,本是仁君宽容之意,不如降旨陈其罪状,责令其悔改,诏命谢贵、张芮擒拿谋反部属,有长史葛诚、指挥卢振为内应,将燕王擒拿即可。”
明朝藩王犯了错误时,皇帝通常会处罚王宫官属以示惩戒。齐泰建议皇帝只降旨斥责燕王几句,然后将燕王属下一干人等全部治罪,朱允炆似乎有首肯之意。
史载建文元年七月初十,接到建文帝斥责诏书不久,燕王突然对外宣布自己疯病痊愈,假称认罪,将属下官军等朝廷下诏逮捕人员绑缚起来,暗中在燕王宫内设下埋伏,设宴诱骗北平都指挥使谢贵、张芮二人单独进入燕王宫领人,然后摔瓜为号将二人诛杀。谢贵、张芮死后,北平镇守军士大乱,张玉等人乘机攻占了北平九门,燕王收编了原北平被撤走的旧部军士,随后打出“奉天靖难”的旗号,指齐泰和黄子澄二人为奸臣,名为“清君侧”,实为起兵谋反。
如果朱允炆认同齐泰的看法,历史一定会这样发展下去,谢贵、张芮、葛诚等人很快会成为燕王的刀下之鬼,“靖难之役”一触即发。
我是否能够阻止这场战争?如果朱允炆更改对燕王的策略,历史完全有可能改变!
我走进小亭中,他们的眼光立刻向我转了过来。
石桌上放置着一盘晶莹剔透的碧绿葡萄,一只苍蝇轻轻落在其上,我举起手作势欲赶,却又撤回手不去惊动它,如此反复数次,那苍蝇纹丝不动。
朱允炆微微一笑道:“你不会赶苍蝇吗?这样子永远都赶不走它的。”
我故作不解,说道:“民女愚钝,以为这样吓唬吓唬它,它就会自己跑掉,谁知道它这样顽固……”
黄子澄何等精明,立即说道:“燕王羽翼已成,其心昭然若揭,虽然投鼠忌器,未免他日养虎遗患,皇上还是……”
我留心观察朱允炆的态度,头顶却被重物猛然砸了一下,顿时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朱允炆眼疾手快,闪身过来将我抱住,叫道:“蕊蕊,小心!”他伸手去摸我的发丝,神情稍缓,说道:“还好没有流血。”
李景隆霍然站起,走近我身旁停下脚步,说道:“原来是琉璃瓦。”
我定了定神,看清了地面上的碎瓦片,它从小亭拱顶上掉下,正巧砸在我头上,我差点就要头破血流。难道是我准备泄露天机,因此遭到了上天的惩罚?
小内侍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叩首道:“皇上,因为今晚是七夕,奴才恐皇上晚间要到园中来,白天才让人细细检查修葺过这亭子,一砖一瓦都查过,不知道为什么……奴才该死!”
朱允炆略带薄怒道:“你们细细检查修葺过才掉下一片,若是砸在朕的头上……”
小内侍连连叩首请罪,朱允炆扶住我,无心再议事,对齐泰、黄子澄说道:“你们就按刚才所说的速办吧。”
齐泰和黄子澄告退出宫,李景隆看着我,依然候立在一旁。
月上柳梢,御花园中静悄悄一片,依稀听见小猫的叫声。
朱允炆转向李景隆道:“皇祖母虽有言以玉钗为聘,但是决不会强人所难。元妍既然不愿意嫁给你,朕怎能随意赐婚?你的玉钗还是另觅主人吧。”
李景隆原本或许以为朱允炆赐婚之事十拿九稳,却没有料到我会坚决拒绝他,不敢再多言,过了片刻才说道:“元妍在臣家中住习惯了,皇上可否准许臣继续照顾她?”
朱允炆看着我,眼中柔情似水,问我道:“朕想留你在皇宫里,你愿意吗?”
我摇了摇头说道:“民女不愿入宫。皇上既然觉得民女肖似故人,恕民女大胆进一言。皇上不能永远沉浸在伤心的回忆里,应该振作起来更开心的生活,她也会替皇上开心的。”
朱允炆默然良久,对月长叹道:“元妍,朕一定会记住你的话,朕会再诏你进宫来的。”
李景隆和我骑马并辔而行出了宫城。
他放慢了马速,对我说:“元妍,我没有事先告知你今晚之事,是我不对。原本以为这些天来你对我已经足够了解,却没想到你还是不愿嫁给我。如果是因为我哪里做得不好,我一定会尽力去改。你若此生不嫁,我也决不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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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的深情执着让我心疼,纪纲让我觉得安全可靠,李景隆让我体会到全心全意的关心与呵护,但是我不敢轻易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付出感情,无论他们心中将我当作唐蕊还是元妍,对他们的情意我只能说一声感激与抱歉。
我犹豫着答道:“不是因为你不好。我并不是你们所说的那个女子,你不要为我耽误了婚事。”
李景隆道:“我和任何女子接近,心中想到的只有她……不,只有你,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你是不是她都不要紧。”
我想起朱浣宜为情所苦至今待字闺中,勒住缰绳对他说:“或许有些人一直在默默真心关注着你,你为什么不尝试着去接受别人?我听府中的丫环们说,安平王府的福清郡主一直都在等着你……”
李景隆目光远远看向前方,微微摇头道:“浣宜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应该有一个全心全意对她好的夫婿,但是我没办法勉强我自己。你劝我尝试接受别人,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尝试着接受我。我会等你的,今生今世都等着你。”
寂静的皇城内,我们就这样策马慢慢走着,回到曹国公府时,我带着歉意对他说:“我打扰你这么久,实在是不好意思。”
李景隆向自己居所而去,淡然说道:“皇宫王府处处都比我这里好,只要你愿意,母仪天下也未必没有可能。我能给你的实在有限,你何必这么说?应该是我在打扰你才对。”
我凝视着他白衣飘飘的背影,想起他见到我时说的话“世间男子千千万万,愿意保护你的不止一人,你为什么要那么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那是景隆今生对你许下的诺言,决不会更改!……”,我忍住突然而来的心酸感觉,迈步走向粉红色的小屋。
半夜,我从噩梦惊悸中醒来,眼泪从脸颊旁滑落,坐起身大叫道:“不要……”
梦中那一片耀眼的血红让我恐惧得发抖,血红中遍布一具具骷髅骨,其中一具特别小,小得像一片让我心疼得麻木的树叶,我亲眼看见白吟雪微笑着将它紧握在手中,鲜血一滴滴从她的指缝间滴落。
隐隐绰绰有个人影循声而来,他在床前柔声问道:“元妍!你别怕,我在这里。”是李景隆的声音,他却并没有掀开帐幔。
月光被层层的粉红纱幔遮在窗外,我不顾一切跳下床扑向李景隆,抓着他的衣襟哭着说:“我怕……”
他用手轻揉着我披散的头发,梦呓般说道:“蕊蕊,以前我不相信借尸还魂,现在我终于相信了!难怪每次我看见你和看见她是同样的感觉!”
我下意识松开手,退后一步说道:“你不要吓我,什么借尸还魂?我就是元妍!”
他注视着我说:“你不是元妍,你就是蕊蕊!你今天被琉璃瓦砸中了,我担心你会做噩梦,一直都守在你房间外面,你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只要有我在,我决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你、伤害你。他们欠你的债,景隆一定会帮你讨回来!”
我身躯轻轻颤抖,李景隆担心我脑部受伤惊悸,在我的房间外守了大半夜,听见了我的所有梦呓。他似乎知道整件事情的始末,也识破了我的身份,如果我再继续伪装下去,反而有负他相待之意。
我站立在他面前,神情平静,既没有承认自己是唐蕊,也没有否认。
他走到窗畔将粉红色的窗帘掀起,接着说:“燕王并没有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居然还是眼看着你去死!皇上以为他伤心过度,不但宽恕了他的过错,还将两位王子送归北平。他牺牲你的性命,救了他自己,也救了他的儿子。”
我僵立着,脸上带着微笑说:“难道他预料到了我一定会去跳崖?”
“他或许没有料到你会跳崖,但是一定会冷落你。只要你有异常举动,他要装病装疯就顺理成章,皇上对你的深情众人皆知。他若不出此险招,怎能取信于皇上?皇上怎么会轻易相信他真的疯了?”
麻木的感觉一直深入到我血液和骨髓。
我脑子里除了“原来如此”四字,再没有任何想法。
原来燕王在我小产之时就已经看出了白吟雪的诡计,却故意将计就计让众人都以为他是盛怒之下仍然在冷落我,将我放在小楼中“冷冻”起来。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我没有满月就跑出了小楼,正好撞见了白吟雪给他治疗风湿腿疾那一幕。
如果没有这个意外,我相信朱允炆将会听到另外一个密奏版本,无论过程如何,结果一定是燕王颓废伤心,忧郁成疾。燕王算准了朱允炆会推己及人,相信他的病是因为我,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我不想再去关心他和白吟雪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事实是他们已经生下了一个儿子。
昔日的海誓山盟似水柔情,昔日的花前蜜语月下相拥,原来不仅仅是怀疑,不仅仅是背叛,还有毫不留情的利用。
他既要江山,也要我,当江山与美人只能选择一个的时候,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
这就是燕王,这就是朱棣。历史就是历史,他就是他。
如果我还是当初单纯执着的唐蕊,此时此刻一定希望自己再死一次,但是现在我不会这么做,心碎成千片万片后胸口血迹斑斑,再多荆棘刺入,对我也不再是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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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在装疯的?是得到燕山护卫密报的时候吗?”
“在皇上、宁王、纪纲去朝鲜找你的时候。”
“一个疯子本来就不该去找人。”
“连真疯的人都能清醒过来,说明他根本就没有疯。”
我心头有着不祥的预感:“谁疯了?”
李景隆的回答让我怔立在床前:“他现在已经没事了。”
淡淡的月光洒在房间内,他英俊的侧脸沐浴在柔和的光晕下,就象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洒落的最后一点光芒。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这个为我七年不娶的李景隆,为我心伤疯狂的李景隆,元妍发誓不再为情所困,为什么面对他的时候,我仍旧无法抑制心中的触动?
月光下,我听见了他激烈的心跳声。
李景隆抚摸着我的脸颊,温柔说道:“不要再想他了……忘记那些事情吧,你既然是元妍,为什么不让自己幸福一点?为什么还要为他痛苦一辈子?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快快乐乐在一起。”
我凝视着他,心中犹豫不决,世间还有男人值得我相信吗?
他的眼睛里发出了足以融化一切的光芒,捧起了我的脸,吻去了我眼睫毛上的泪珠:“我发誓这辈子都会好好对待你,永远不让你掉一滴眼泪。”
我脸上泛起红晕,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紧紧拥抱着我,火热的唇印向下移动,越过我的眉毛,眼睛,鼻子,最后停驻在我柔软的唇上。
四片唇瓣相贴,他正要深入我唇舌之际,我遽然一把推开了他,或许我有一点点喜欢他,但那并不是爱情。
李景隆看了看我,脸色因尴尬而发红,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说道:“你睡吧,我会在门外守着你。”然后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他那温柔的一吻,或许这是元妍的初吻。
这一夜竟然没有再做噩梦。
连续几天,李景隆都没有像往常一样来看我,我知道他是有意避开我。
一名丫环前来说道:“王公公来接姑娘进宫见驾,请姑娘速去。”
朱允炆宣诏我不能不去,走到小桥畔,李景隆风姿傲然站立在桥头,见我过来,摇着折扇走近我说:“我和你一起去。”
走到前厅,王公公看见我们,面露难色,对李景隆赔笑道:“皇上诏见元妍姑娘,并没有宣诏曹国公大人……”
李景隆径自出门,回头说道:“我进宫去觐见太后娘娘,你别多话。”
王公公只得依他之言,和我们一起进了皇宫,李景隆看着我往奉先殿而行,转身去了吕妃那里。
朱允炆身着龙袍在奉先殿中等候,见我进来,挥手命内侍宫女都退下,问道:“你看朕这几天气色是不是好多了?”
我面带微笑说道:“确实如此,皇上龙体安康,实在是社稷万民之福。”
还没说几句话,一名小内侍神色慌张进殿而来,禀报道:“皇上,齐黄二位大人在宫外候诏。”
我立在殿后,见齐泰黄子澄等人匆匆进殿来,叩首说道:“臣启奏皇上,燕王前天晚上杀谢贵、张芮,书信一封告天下万民,大胆陈皇上之过失,说臣与黄大人……是奸佞小人,唆使皇上变更《祖训》,有违先帝之意。要挟皇上立即诛杀臣等,否则……否则就要挥师南下,亲手擒拿罪臣。”
朱允炆闻听消息,不但不怒,反而笑道:“他果然谋反了。胆敢以一隅之兵对抗朕的百万雄师,四叔这次赌注不可谓不大。你念给朕听听看,他说了些什么?”
齐泰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展信念道:“我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封以来,惟知循法守分。……”
黄子澄出列说道:“皇上,燕王并非高皇后嫡子,如此说来分明是想混淆视听,争取民心!”
朱允炆挥手制止他道:“你让齐卿念完吧。”
齐泰接着念道:“今幼主嗣位,信任奸回,横起大祸,屠戮我家。我父皇母后,创业艰难,封建诸子藩屏天下,传续无穷,一旦残灭,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一名老臣实在忍无可忍,皱眉出列奏道:“燕王斥责皇上削藩之过,呼皇上为‘幼主’,根本没有把皇上放在眼里,实在有辱圣听。请皇上速下决断,出兵伐燕。”
齐泰见朱允炆示意继续,只得念道:“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今祸迫于躬,实欲求生,不得已者。义与奸邪不共戴天。必奉行天讨,以安社稷,天地神明,昭鉴予心。”
听完这一句,朱允炆自御座上站起,大笑道:“众卿家可都听见了?燕王谋反,只是‘实欲求生,不得已’而为之!从此与朕‘不共戴天’!既然如此,朕即日起就削其皇籍,废其王号。众卿以为如何?”
群臣齐齐叩首道:“皇上英明!”
我终究还是目睹了“靖难之役”的战火在我眼前点燃。
朱允炆对我说道:“朕今天心情不好,改天再宣你进宫来聊天吧。”
李景隆赶来奉先殿,带着我出了皇宫,语气低沉说道:“燕王终究还是反了。”
我问道:“如果皇上要你带兵出征讨伐他,你有几成胜算?”
李景隆沉默良久,才说道:“如果兵力相当,只有五成。”
我接着问道:“如果兵力是他的十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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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隆又是好大一阵沉默,才说:“五成。”
我惊讶道:“还是五成?”
五成胜算,看似半斤八两,其实不然,如果朝廷大军兵力十倍于燕军,李景隆依然认为自己只有五成胜算,只能说他对自己信心不足。
我侧头问他道:“你要怎样才能有十成胜算?”
李景隆轻轻说道:“天意民心。”
我追问道:“难道你觉得天意民心向着谁,谁就一定会赢吗?如果天意和民心恰好相反,你是顺从天意,还是顺从民心?”
李景隆突然扬鞭策马前行,说道:“元妍,你的问题我现在没办法回答。战争是要倚靠天时地利人和的,你自己的心也是民心,你希望谁赢?”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道:“你可以决定此战胜负的三分之一,只要你肯铁心帮朱允炆,他未必不能赢。”
我还没有跟上他,皇城内有一匹马向我直冲过来,马上之人正是另外一个“三分之一”,宁王朱权。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人虽是宁王,却完全不像是以前的他。
我心目中的宁王是胸怀旷达的豪爽男儿,是飞瀑流泉畔悠然抚琴弦的儒雅公子,是广袤无垠的绿色草原上策马驰骋的一代王侯,不是眼前这个目光冷冽、神情漠然,带着几分颓废,额角还有一块细小疤痕的男人。
他在我面前停下,拦住我的马辔头,如同入定一般,久久地、静静地注视着我,带着惊疑,发出暗哑的一声呼唤:“蕊蕊?!”
李景隆掉转马头回来,说道:“宁王殿下,您认错人了!她并非郡主,是朝鲜女子元妍。”
宁王带着几分愤怒,对他叫道:“李景隆!果然是你故意从中作梗!”
李景隆并不在意,温和说道:“她不是我劫来的。”
宁王不再理会他,纵身跃到我的所乘的马上,自我背后抱住我,轻抖缰绳,那马顿时撒开四蹄向前冲去。并未坐稳,被马突然前行的架势吓住,人向后仰,恰好落在宁王怀中,他紧紧拥着我,不管不顾李景隆在后策马追赶,往皇城外冲了出去。
李景隆骑术远远不及常年在草原奔驰的宁王,被远远甩在后面,我听见他焦急唤道:“殿下,您不要吓着元妍,她头部才受了伤……”
宁王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叫喊,一直带着我冲出西城门,到了钟山脚下一片僻静的枫林中,他才停下了马。
七月的枫林绿意盎然,林中有小鸟的鸣叫声,青石旁流水呜咽,细碎的阳光透过密集的树叶照射在绿幽幽的草地上。
宁王握着我的肩膀,几颗眼泪从他的眼角渐渐沁出,额角的疤痕让那英气勃发的年轻面容染上了几许残缺,这疤痕从何而来呢?
他见我注视那伤痕,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沉浸在回忆之中,对我说:“蕊蕊,我听见你跳崖的消息,恨不得立刻找四哥问个清楚……我寻到悬崖底,连你的影子都没有找着,只寻到一件紫色的小披风……四哥他竟连这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我!当年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早该娶了你才是!”
我愕然望着他,泪水顿时迷蒙了眼睛。万丈悬崖底荆棘丛生,毒蛇猛兽出没,稍有闪失就是粉身碎骨。他额角的疤痕,难道是在崖底摔伤所致?他不惜性命找到了我的衣服,燕王却从他手中抢走了它。
我心道:“朱棣,我既然不在你面前,你留着我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你若是心中有我,为何不自己去找?为何还要假惺惺从他手中将我的衣服抢夺过来,徒惹他伤心伤神?”
宁王的眼泪滴在我的额头上,声音带着悲怆说:“凝香去的时候,我的心已经死了。直到遇见了你……我用心对待曼柔,希望能够一心一意爱上她,终究还是骗不了我自己……最想要的仍然是你。为什么你不肯把对四哥的情意给我半分?哪怕只有半分而已?我真的不如四哥吗?”
他低低诉说了半晌,我忍住眼泪,轻轻开口说道:“我真的不是你所说的人,我只是一个寄居在曹国公府邸的朝鲜女子。”
他似乎从迷茫中清醒过来,眼神变得清朗,伸手抚摸我额头的红色印记,说道:“我不相信世间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你就是蕊蕊,只是不想认我而已……我早该知道,我是争不过他的,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
他这句话,让我的心猛然触动了一下。宁王手握近万兵马,还有明朝军队中最强悍的朵颜三卫,只要他不与朝廷为敌相助燕王,李景隆的胜算就会多出几分。他对燕王向来言听计从,并不是能力心计不及他,所欠缺的不过是一点点狠决与雄心而已。
我仰起头,睁着迷离的大眼,问他道:“你刚才说争不过谁?是曹国公吗?”
宁王身躯震动了一下,眼底透出一抹喜色,抓住我的手说:“看来你真的不认识他了……我所说的人不是曹国公,是我四哥燕王。”
我“哦”了一声,微笑道:“燕王,今天在奉先殿时听说他谋反了,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宁王脸色阴沉下来,却对我温柔说道:“你不要管他是什么样子的人,最好这辈子都不要见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眨了眨眼睛,说:“我叫元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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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看了我片刻,欣然说道:“元妍,随我回大宁去吧,大宁的草原一直蔓延到天边,我带你去看夕阳,射大雁,好不好?”
李景隆的声音在林边响起,说道:“殿下已有王妃,难道要委屈元妍作妾侍吗?”
宁王皱眉道:“李景隆,你不要多管闲事!无论我有没有王妃,她都是我的尊贵客人。我请她去大宁,难道还要你允可吗?”
李景隆走近我们,拱手说道:“臣当然不敢,只是臣奉皇上旨意看护元妍。殿下若想带走她,请先禀明皇上。”
宁王冷笑道:“你奉旨看护她?分明是假公济私,谁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李景隆毫无怯意,说道:“臣的心思和殿下的心思一样,只不过臣尚且能够虚位以待,殿下如今却不能。”
宁王放开我,目光闪动,突然笑道:“很好,你说得不错,这一点我的确不及你。看来今天你是一定要和我斗上一场了!”
李景隆闪身在我身前,缓缓说道:“臣有得罪之处,请殿下容谅。”
他们二人的身上都散发出慑人的气势,似乎准备打上一架,无论谁受伤都会让我难过,我没有制止他们,转身向枫林外走了出去。
身后立刻传来李景隆的叫声:“元妍!”
他疾步追赶而来,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我并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我只是怕他会带走你,所以……”
我并没回头,遥望着天际灿烂的夕阳,说:“你以为他要带我走,我就会跟他走?”
李景隆露出开朗的笑容,说道:“当然不会。”
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宁王跃上骏马,飞驰而出,留下一句话道:“元妍,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再来大宁找我吧!”
李景隆和我伫立在枫林中,风吹起我们的衣角,还有我纷乱的发丝。
他晶亮的眼眸深深凝注着我,蕴含着火一般的热情,似乎有千言万语,只是无法宣之于口,他将我抱入怀中,我既没有挣扎,也没有抗拒,安安静静靠在他的臂弯里。
他为了我千里迢迢只身赶赴孤岛和纪纲相斗、为了我不惜得罪朱允炆设计让他赐婚、为了我不惜与好朋友宁王翻脸动手,这一切都足够让我感动。
似乎是温暖的春天,微风吹拂过嘴唇,一缕柔柔的、暖暖的和风透进了我的身体和骨髓里,他的吻轻柔如春风,没有掠夺,没有逼迫,一切都是那样和谐与自然,让我不知不觉间沉浸在他的无限温柔中。
他轻轻抬起头,伸手抚弄着自己的双唇,低声说道:“元妍,能有这一刻,我已知足了。景隆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情,包括去死。”
他的身体像一团烈火,逐渐融化着我心底冻结的冰块,我低着头说:“我不会要你死的。”
他声音更加温柔,道:“你嫁给我好不好?只有你才配做那支玉钗的主人,它在匣中等待很久了。”
我稳住了心跳,双颊不再像刚才那样发烫,说道:“我会考虑的,如果皇上要你领兵讨伐燕王,你能带我一起去吗?我可以帮你打仗,那些战法兵书我都熟,未必比你差。”
李景隆听见我这样说,面带惊讶之色,说道:“真的吗?”
“你要不要考考我试一试?”
他微笑道:“那你告诉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是何含义?”
我思索了一下,答道:“这是孙子强调振奋士气的一条重要心理原则。项羽破釜沉舟,韩信背水列阵,都是绝境中以死激发将士的求生欲望,不惜个人安危,冲锋陷阵,英勇杀敌,为获取胜利同仇敌忾,置生死于度外,从而能够成倍地激发战斗力,自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我同样对答出来。
他欣然笑道:“你这么聪明,看来我不带你都不行了。”
我们回到金陵城内,立刻听见了皇帝诏命老将耿炳文伐燕的消息。
朱允炆诏命老将长兴候耿炳文率兵二十万出征后,整天将精力放在那帮文臣身上,和黄子澄、方孝儒等人讨论复古改制之事。似乎觉得只要耿炳文一出马,不足万人的燕军立刻就会溃不成军,不用过于担心。
李景隆清闲自在,并不常常进宫去,在家里陪着我看书下棋,吟诗作画。
七月流火,窗外浓荫如盖,午后的炎炎烈日被一袭细密的湘妃竹帘遮蔽在屋外,风吹竹叶沙沙作响,宛如娇柔的少女在爱人怀中低诉衷情。
屋檐下堆积着巨大的冰块,室内一片清凉,我身穿一件湖水绿纱裙,喇叭形的衣袖长度仅及肘,纱裙的下摆略过膝盖,莹白如玉的小腿裸露着,倚在一张铺着金丝毡的竹榻上,黑发散落在竹枕畔。
他坐在我身旁,手中折扇的每一根扇骨都是白象牙精雕细刻而成,纸面脉络经纬与荷叶类似,举手轻摇之间,一阵带着荷叶清新气息的香风扑面而来。
我看着折扇上工笔描绘的“空谷云生图”,问他道:“长兴候出征后前线有消息传来吗?”
他道:“似乎都不是什么好消息,耿老将军所长在于防守,并不在于进攻,如今年事已高,军士长途奔波劳累不耐久战,纵使兵力十倍,恐怕未必是燕王的对手。”
朱元璋诛杀了许多开国元勋,老将丧失殆尽,惟独放过了耿炳文,只因他性格内敛,毫无锋芒。耿炳文年近花甲,久已养尊处优,而燕王时刻都在磨刀霍霍准备着战斗,谁胜谁负殊难料定。当初主持北边军事防务的凉国公蓝玉,军事才能远胜于耿炳文,却因飞扬跋扈兼被燕王暗害而获罪。朱元璋拔除了蓝玉这根“棘刺”,无疑是给北边的燕王除去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为他谋反创造了绝好的机会。一旦耿炳文战败,新一辈的将才中佼佼者惟有李景隆,下一次伐燕的重任一定会落到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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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环递过一碗冰镇的酸梅汤,光滑的碗壁外侧凝结着小小的水珠,他接过啜饮了一口,轻轻放回她手上的玉盘中,说道:“不够凉了,去换过吧。”自从枫林温柔一吻之后,他对我的温柔体贴更甚从前,连水的温度都要亲自尝试。
我见那小丫环正要转身去换,叫住她道:“不用换,我现在不渴。”
小丫环伸伸舌头捧着玉盘走出去,随手“乖巧”地带上了房间的门。
李景隆见我额头沁出汗珠,微微一笑,转移视线看向窗外说道:“是不是很热?这天气……让人口干舌燥,你真的不渴吗?”
元妍的身材足够让所有正常的男人心跳加速,濒临疯狂,他今天第一眼看见我穿着这件又短又薄的湖水绿纱裙时,仿佛呼吸都要停止。
我摇了摇头。
他见房间内外俱已无人,收起折扇,悄悄俯身下来,凑近我的小嘴,轻声唤:“妍妍,妍妍……”他时常情不自禁亲吻我,不过只是点到即止,从无过分要求;也不再叫我“元妍”,称呼我“妍妍”,语气中透着亲密与爱恋。
我娇笑着轻轻推开他,看着他既尴尬又无奈、还要自命清高的脸红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支起上半身,将胸前长发理到身后,笑道:“如果长兴侯战败了,皇上要你出征时,你一定要带我一起去。”
他抚弄着我柔软纤长的指尖,轻声说:“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呆在家里?不过沙场艰苦,军营里都是男人,你可以扮成男装,我只怕你会受不了……”
我问道:“受不了什么?”
“如果十天半月不能洗澡,不能换衣服,你受得了吗?”
我还没想过这么实际的生活问题,支支吾吾说:“这个……这个……”
他似乎不忍心看我难堪,立刻说道:“我自己可以不洗澡,但是我会尽量让你过得舒服一点。”
我瞪大眼睛说:“你自己不洗澡……”
他笑道:“你是不是打算不理我了?”接下来他说了一句让我脸红心跳的话:“若是这样,只怕你一辈子都不肯给我……”
我的脸在发烫,这个洗澡的问题已经不能再和他继续讨论下去了。
他带着微笑,又一次轻轻吻住了我。
一阵醉人的荷叶清香之气,淡淡飘入我的心间。
竹榻仅容得下一人,他将我压在身下,痴迷的眼中蕴藏着理不清的柔情蜜意,尽情亲吻我的颈项和香肩,他的手温柔游走在我的身体曲线上,似是因为激动而带着几分颤抖。薄薄的湖水绿纱裙从我肩头脱落下来的时候,我听见了他轻微的喘息声。
我娇柔顺从着他的抚触,尽管二人之间隔着一重他的单薄衣衫,举止却无限亲密,我只觉身子软绵绵的,仿佛躺在云堆里,又仿佛躺在在无边无际的花海里,恍恍惚惚如梦如幻,早已忘记了他是谁。
我听见他叹息道:“妍妍当真是天香国色,这么软,这么香……”
有一种怪异的香气一直萦绕着我们,难道这馥郁的香气是元妍的身上散发出来的?难道元妍动情的时候,身上会自然发出诱惑男人的馨香?
我心中千头万绪,思潮纷乱如麻。
世间有两种男子的心最为难得。一种是高高筑起心墙,从不轻易为任何女子动心;一种是阅尽千帆、纵览花间春色后,只愿固守一人身旁。
李景隆正是前者,高傲如他,一定不屑前往秦楼楚馆偎翠倚红、寻欢作乐,也一定不屑欺负家中侍女,或者偷行苟且之事,他不会轻易付出承诺,如果要选择一个托付终身的人,他无疑是很好的人选。
可是,他解开我衣襟的时候,我的眼泪却如泉水般涌出,突然间情绪失控。
李景隆急忙住手,拥着我半裸的身体,说道:“妍妍,你怕了?我是不是伤到你了?下次我不会这样了,别哭。”
他帮我穿好了衣服,又亲手拭去我的眼泪,柔声安慰着我,门外小丫环叫道:“公子,定国公和刘大人、练大人来访。”
她所说的人应该是徐辉祖、刘璟和练子宁。练子宁本是洪武年间少年状元,历任翰林院修撰、左副都御史,朱允炆登基后任命他为御史大夫,与方孝孺并受重用,同李景隆关系密切,他们同为朱允炆宠信的年青近臣,都呼李景隆为“大哥”。
李景隆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取折扇在手,对我说道:“我去见见他们就过来。”
刘璟是我一直都很想见的人,我问他道:“我可以去吗?”
他转身出门而去,道:“我先去,你随后就来吧。”
我迅速换好一件荷叶花边竖领的长裙,走近前花厅时,听见徐辉祖语带暧昧对李景隆道:“大哥莫非晚上还忙不够,大白天的……我们等候大哥多久都没关系,大哥自己要保重身体,切勿过于操劳了!”
徐辉祖身旁一名风流秀士,身着褐色轻袍,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是练子宁无疑。笑视李景隆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久闻大哥心上人美如仙子,看来大哥如今对美人的兴趣远远大于兵书了!”
刘璟人品端正持重,只顾端茶啜饮。
李景隆任由他们开玩笑,并不多加解释,问道:“我几日未进宫见驾了,北平又有什么新消息?
徐辉祖脸色变得凝重,摇摇头,长叹了口气道:“我姐夫在燕北数年威名远播,北平附近要塞全部落入他手中。宋忠败退至真定,长兴侯大军尚未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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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线传来的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史载七月初十,燕王起兵,夺北平九门;次日通州指挥房胜,遵化指挥蒋玉,密云指挥郑亨等跟随燕王多年征战的旧部下,几乎全部投入燕王军中;七月十五,开平、龙门、上谷、云中等地守将陆续归降,燕北重镇永平守将赵彝、郭亮举城归降;七月二十,翦州指挥马宣被俘自刎,居庸关指挥孙泰被燕军流矢射中后战死,怀来指挥彭聚战死。
短短十日之间,燕王以秋风扫落叶之势,马不停蹄攻占了北平附近的重镇和关隘。永清左右卫指挥宋忠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朱允炆的一番苦心布置全部付诸东流。
李景隆挥扇沉吟道:“我料他一定会乘胜挥师东进,前去攻打真定。”
刘璟道:“他并不一定会赢。”
李景隆摇头道:“他一定会借机重挫朝廷锐气,鼓舞军心,赢不赢倒在其次。若能赢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他手中已有数城,同样会凯旋而归北平。”
我在厅后听他们谈话,并没有进去,直到刘璟起身告辞时,我才轻唤道:“刘大人请留步。”
刘璟站立在我面前时,我直接问道:“刘大人能否告诉我,天机是否能够改变?”
刘璟目光中带着狐疑之色,不断打量着我,李景隆恐怕他怀疑我的身份,说道:“元妍初来金陵,听说你学识渊博,随口问一问玄学而已,你但说无妨。”
刘璟勉强说道:“看来面貌相似之人心智也相似,姑娘所问的问题,也曾有故人相问。家父曾说过,可逆转的必定是偶然,并非天机大势。”
我心中大喜,茅塞顿开,说道:“多谢刘大人指点。”
历史上的“偶然事件”似乎是可以改变的,这些偶然事件在必然过程中出现,却不能改变历史方向,我要的正是一个给予我机会的过程,至于那个“结果”如何,燕王能否如愿登上皇位,对我来说并不太重要。
这个机会很快就要来了。
八月十五,燕军与耿炳文率领的明军激战于真定,燕军“斩首三万余级,尸填满城壕,溺死者无算,获马二万余匹,俘降者数万”,强攻真定城三日未果,凯旋退回北平,耿炳文大败,明军损失了三万兵马。
朱允炆终于对这件事重视了起来,亲自授予李景隆“通天绶带”,给予生杀大权,令其集结五十万兵马前往德州剿灭燕军。
金陵城外的官道上,李景隆所率领的五十万大军正浩浩荡荡向德州进发。朱允炆临别时亲自到江边送行,并举行了隆重的拜将誓师仪式,军士们个个士气高昂欢欣鼓舞,仿佛不是前去征战,而是接受一项至高无上的荣誉。
李景隆穿着银灰色的盔甲,佩带一柄鲨皮鞘的黄金长剑,坐在一匹高大的战马上,雄姿英发、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我改扮成他身边的小书童骑着马跟随在他的马旁,除了最接近他的军中参赞刘璟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
他若有所思,目光遥望着远方,突然向我看了一眼,询问道:“骑了好几个时辰的马了,你累不累?”
“我不累。”
他浮现一丝笑意,说道:“皇上如果发现你不在我家里,一定又要出动锦衣卫四处寻找你。”
我仰头微笑,即使朱允炆知道李景隆带走了我,此时此刻也决不会怪责他,因为他已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至高无上的天下兵马统帅之权,尽数交付给了这个表兄。
十月十五初冬时分,李景隆军抵达德州,下令向北平进发,同时令江阴侯吴高与都督耿睿率辽东精兵十万进攻永平。北平与永平都是燕北重镇,李景隆此举可让燕王腹背同时受敌,若是分身乏术,失掉其中任意一城,燕王就如断臂膀。
燕王的策略是自己率燕军精锐前往救援永平,然后命城中老弱军民死守北平城门,将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困死在城下。,待到十月初冬之时,南军不耐北方寒冷,若是久攻北平不下,军心自然涣散,必退无疑。
史载李景隆正是中了燕王此计,不得不退回济南,以图后举。
我们到达芦沟桥前,一名哨兵匆匆来报道:“禀国公,燕军无人看守芦沟桥。大军前营已经顺利过桥,至北平城外扎营。”
刘璟面带喜色,说道:“燕王此举大为失策。芦沟桥本是天险,不据天险而守之,我军长驱直入,北平势在必得。”
李景隆目光闪烁,并不说话,似乎有赞同之意。
我走近他说道:“如今北方天寒地冻河水干涸,随处可渡河,他为什么要守芦沟桥?若是故意诱你深入,要将你困于北平,你又当如何?”
我这几句话已经说得非常清楚,李景隆并不笨,他应该会懂得我的意思。
李景隆看我一眼,说道:“他若是诱敌,我们正好顺他之意,一举将北平拿下。”
我轻轻说道:“他虽然不在北平,你不要忘记燕王妃是谁家的女儿。”
刘璟道:“燕王妃自幼熟读兵书,多年来陪伴在燕王身边,行军布阵早有章法。北平城易守难攻,大哥不可不防。”
我急忙说道:“永平未必能够轻易攻下,不可轻敌。”
另一名参赞高巍说道:“吴高与耿睿有十万精兵攻永平,燕王前去援助永平,未必就能够救得了他们,国公还是按原计划先前往北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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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隆沉吟片刻,说道:“兵分两路,我带三十万人马前往永。你们在此桥固守,候我回来,再攻北平!”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欣喜若狂:历史真的改变了!李景隆转换了对燕王的战法,亲自率军三十万人马与吴高、耿睿的十万兵马一起攻打永平截击燕王,刚刚归降燕王的永平城一定守不住,只要永平城破,再打北平就轻而易举。
北方的冬天晚间寒风呼啸,皮革扎成的营帐内却温暖如春,几盏明灯光亮四射。
桌案上放着一盘盘精致的点心,还有新鲜的蔬菜瓜果,只有在他的营帐中我才敢脱下重重的盔甲。李景隆看着我脱下外衣,将黑发披散下来。他明眸中露出温柔的笑意,将一块哈密瓜递给我,说道:“这些天陪着我吃了不少苦吧?”
我在他手里吃掉那块密瓜,说道:“没有,你这么费心照顾我,我哪里会苦?”
他目光带着沉重和疼惜,说道:“你一定想早日进入北平城,亲手将那女子拿下,否则你也不用这样受罪了。只是欲速则不达,我们要先去永平,再回来这里。”
李景隆很少对我提起唐蕊的过往,或许在他心里根本就不希望提起这段过往,宁肯相信我只是纯洁如一张白纸的朝鲜少女元妍。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提起白吟雪,心头掠过一阵酸楚,淡然说道:“我不是为了报复她……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能不问个清楚。”
李景隆站起身走到灯火旁,将那光芒挑得更明亮了些,似乎漫不经心说道:“明天我们到了永平,你若是见到了燕王,何不直接向他问个清楚。”
他明朗的脸带着忧郁,我心中一动,难道他以为我建议他先去攻永平是为了燕王?难道他认为自己在我心中的地位不及燕王?
我对他说:“我不想去永平了,就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去不去永平都无关紧要,我的目标只在攻占北平城,见不见那个男人,对我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轻轻拥我入怀,说:“陪我去吧,我们之间本不该有秘密,我有心事决不会瞒着你,所以直言不讳,希望你不要怪我。”
我不觉微笑道:“你真的没有心事吗?”
灯光下他的俊脸微红,轻声道:“我的心事就是什么时候才能够睡个安稳觉?”
这些天我每晚都睡在他的营帐里,但是一个床铺在帐东,一个床铺在帐西。如果不是因为我化装成的小书童又黑又麻,实在让人看不上眼,那些兵士一定会怀疑李景隆有“特殊爱好”,我半夜醒来,时常发觉他辗转反侧。
过了片刻,他放开我说:“给你准备了热水洗澡,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再回来。”
他走出营帐后,我脱下内衣和鞋子,走到热气腾腾的大木盆中。盔甲和战靴都沉重无比,柔嫩的肩膀上被压出几道深深浅浅的红痕,脚掌磨破的几处都结了茧,这些小小的困苦,我都受得住。
数日没有洗澡,舒适的感觉让我昏昏欲睡,温暖的水流蔓延全身的感觉让我闭起双眼,长舒了一口气,尽情享受这一刻的舒畅,直到一双手将我从水中捞了起来,我才迷糊着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水盆中睡着了!
李景隆将我抱到了他的床上,审视着我道:“我在别的营帐中沐浴更衣好了,又在军营中巡视了两遍才回来,没想到你这么可爱。”
我赶紧抓起他的被子裹住自己,说:“我不是故意的!”
他搂着我的身体,看着我肩上的伤痕,带着几分心疼,低声唤:“妍妍,疼吗?”
我挣脱他,笑着躲闪说:“不疼。”
他吻上我的唇,带着无限的温柔说:“我今晚想要你……”
我感受到了他的手臂上传来的力度与以前截然不同,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
李景隆并不是霸道的男人,但是去永平前夕,他必须给自己一个放心的保障,他今晚一定不会放过我,一定要做那件他早就想做的事情。
我轻轻挣扎,说道:“你说过,你不屑无媒苟合……”
他低声道:“我会娶你的……”
李景隆人品出众,心地善良,对我真心真意,我为什么还要犹豫?至少,他一定不会背叛我。
我放弃了挣扎,顺应着他。
意料之中的疼痛到来的那一刻,我数根手指紧紧抓住身底下的兽皮床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天地之间一片静寂,点点和风细雨洒落在我身上,又渐渐恢复了晴朗,他对我的热情没有激起我的任何反应,我经历过顾翌凡,经历过燕王,心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空洞过。
他幽幽说道:“妍妍,你真乖……我实在舍不得让你疼……”
我轻轻合上了眼眸,让我从此努力用心去爱一个值得我爱的人吧。
次日清晨,我被李景隆温柔的吻惊醒,他取过一面小小的铜镜,微笑道:“妍妍,看看你自己吧。”
我疑惑不解,接过铜镜,却见元妍眉心的大红圆点消逝得无影无踪,元妍的面容此时此刻与唐蕊已经毫无分别。
难道那个红色胎记有类似于守宫砂的作用?我实在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玄异”,怔怔注视着自己,他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说道:“妍妍,别离开我。你以后若是弃我而去,我一定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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