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清明前后,绵绵春雨空蒙,晋王和我各乘一骑,并辔而行。
我们途经山中,只见繁茂的杏花一片片如云似雾,漂浮在山腰,雨润红姿柔弱无骨,越发显得娇娆,那些大簇花朵轻香扑鼻,绽放妖娆,山间三五名少女冒雨采摘春茶,她们粉红的脸颊比杏花更美丽。
此前我曾见过数名护卫匆匆押着宁清风离开,宁清风似乎已经被制住,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我觉得有些可怕,晋王是不会轻易放走他的,如果他不见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朝廷既然是秘密追查此事,分明是不想让过多的人知道。宁清风已知捉他来此的是晋王,晋王没有留下他的性命,其实正好说明盗取宝物之人并不是他,否则一定已经追索到了宝物,该回金陵去复皇命才对,而不是来苏州游逛。
晋王来到苏州,所带随从不过数十人而已,张玉与铃儿亦在其中,我见他们二人虽名为主仆,却是两情相悦如同神仙眷侣,心中感叹不已。
我离晋王越近,越能感觉得到他与顾翌凡的明显差别,他待我虽好,却并不是我想要的那一种好。
晋王伸手摘下一朵挡在马辔头前面的杏花,回头问我说:“唐姑娘,不知这烟雨江南景致,比蜀中如何?”
他对我一直很客气,或许是因我是唐门之女的缘故。
我答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江南风情,确实与蜀中大有不同。”
晋王笑道:“看来唐姑娘似乎更喜欢这里。你应知‘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之句,日后你若是长居太原,可尽情品尝杏花汾酒,体会晋中风情,另有一番妙处,定然不逊于江南。”
我假装听不懂他话中含义,说道:“我是蜀中唐门之女,自然要长居唐家堡,怎么会长居太原?我哥哥办差回来,就会接我回家。”
晋王不以为意,他牵住缰绳,扬手将那朵杏花斜插在我的发间,淡淡一笑道:“你是说唐门的规矩么?规矩本是人定的,未来之事变数颇多,并无绝对。唐茹若是无意将你许给我,又怎么会独自将你留在我身边?况且,你对我之情意我早已深知,怎会辜负你?我迟早会明媒正娶你的。”
香云的预测果然是对的,晋王终于按捺不住,对我直接说出真实想法了。
但是,那句“你对我之情意我早已深知”实在误会太大,虽然他和顾羿凡容貌举止很相似,但是行事为人绝不相同。我所喜欢的顾羿凡,是他的内在和灵魂,并不仅仅是外表而已。常言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晋王不是顾羿凡,这一点让我很难过,但我也绝不会为了让自己不难过,而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他就是顾羿凡。
简单说,晋王不是我的菜。
我将杏花从发髻上取下来,拈在手里看了一眼,别在马的辔头上,然后笑道:“殿下既然这么聪明,知道我的心意,又何必出言试探?我哥哥是殿下的得力帮手,我们唐门是殿下的随从,至于其他事情,我们从来不敢妄想,更不会高攀。”
晋王脸色微微肃了肃,却也并不生气,他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苏州城门已近,早有两名随从先我们入城打点安排,此时在城门相候,说道:“燕王殿下已至,邀请殿下前往明月山庄。”
晋王点了一下头,说道:“他居然先我而至,如此看来,我却不得不去他那里走走了。”
明月山庄在苏州城外一里之地,我们不久即至,此处风景优美,看样子是燕王在苏州所置下的别苑。只见明月山庄依山而建,旁临大湖,湖形如弯弯明月,楼阁皆小巧精致。我脱口赞道:“好别致的山庄,若能长居此地,定可修身养性,与世无争。”
晋王回头看我一眼,说道:“你可知,此地本是四弟金屋藏娇之所?只因他的爱妾湖衣本是苏州人氏,无法忍受燕北恶劣气候,四弟特地为她建此别苑,本是一番爱惜美人之意,他也时常前来此处小住。”
我第一次听到“湖衣”这个名字,脑中早已生出无穷想像,不知是何等样的美人才配得上如此清雅之名,能够得到燕王如此宠爱,连晋王也赞她美丽。于是戏言道:“连晋王殿下都如此念念不忘湖衣姑娘,足见她之美丽,不知殿下心中是不是很羡慕燕王殿下有这样的红颜知己?”
晋王不置可否,看着我说:“昔日我的确是羡慕四弟,不过如今恐怕情形相反,该四弟羡慕我才是。”
我们进入山庄之内,只见一人率众而出,迎了出来。
他头戴一顶银冠,身着月白锦衣,所罩纱袍薄而透明,浅淡的紫眸中投射出灼人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他身旁的众侍卫皆是齐整少年,此时却被他那月华般的皎洁之姿所遮盖,只成为了暗淡的点点繁星。
正是燕王朱棣。若论风度气质,他的确是上乘,但是他给人的感觉却并不亲切。我想起唐茹叮嘱过要小心此人,因此对他始终存着几分防范之心。
燕王出来迎接我们,说道:“小弟恭迎三哥移驾来此。”
他看见晋王身边的我时,眼光略有停顿,似是有些意外,但转瞬即逝。晋王并不谦让,直往正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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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身边一名丫鬟走近我和香云、铃儿,说道:“几位姐姐远道而来辛苦了,请随奴婢前往居所歇息。”
我们随她而行,铃儿似乎与那丫鬟并不陌生,笑道:“眉儿姐姐越来越美丽了,这里山清水秀,娘娘待你们又好,不知是姐姐几世修来的福气。”
眉儿微微嗔道:“你这丫头!自己舍不下情郎,反在这里装模作样嘲笑我们。你要来山山庄么?这事却也容易,我跟你换过便是,只恐你又要担心你家公子了。”
铃儿被她言中心事,眼睛四处看了一回,岔开话题说道:“为何不见娘娘出来?”
眉儿叹口气道:“娘娘这几日又犯了旧疾,殿下嘱咐她安心静养,不必理会别的事情。”却忽然住口不言,停下脚步。
铃儿本是跟在她身侧,顺她目光望去,惊讶道:“那不是娘娘么?”
我们所行走的回廊蜿蜒曲折,凌驾于湖面之上,我抬头四顾,只见远处太湖石边,绰然站立一名女子。
她给人的感觉,并不是“美丽”二字可以形容。
她身着藕荷色的短衣和长裙,双手轻扶湖边曲栏,软绢所制襟带绕过她的背后飘垂委地,她的发髻也很特别,梳理成双环,两缕垂在胸前,却没有任何发饰。她静静立于湖光山色之间,仿佛已与湖水融为一体,湖水只不过是她的陪衬而已。明代女子以“简、洁、精、雅”为美,她居然能集这四字于一身,已经达到美之极致。
湖衣,果然人如其名,燕王实在是有眼光。
因为铃儿发出的惊讶之声,我们看向湖衣的时候,她也看见了我。
她那美丽的剪水双瞳柔柔看向我时,我觉得自己似乎被三月里的和风细雨所笼罩,她的眼神是那样温柔,让人忍不住沉溺和眷恋。她是绝代的佳人,我一辈子都无法练就如此风仪,即使将我关起来进行特训,伪装十年八年淑女,恐怕也不能达到湖衣的境界。
湖衣走到我面前时,我还在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开口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今日与晋王同来的朋友么?”她说话的声音带着苏州韵味,吴侬软语非常好听。
我回过神来,想起来该拜见她,正要匆忙行礼,她伸手扶住我说道:“不必客气。”我这才答道:“我叫唐蕊,哥哥将我临时托付给晋王殿下照顾,并没有资格做他的朋友。”
湖衣眼眸中掠过一丝喜悦,说道:“那你可愿意做我的朋友么?”她的态度如此诚恳,眼神如此温柔,我无法拒绝她的好意。
如此温柔的美人,我当然愿意和她做朋友。
半日之间,我和湖衣无话不谈,从喜欢的颜色谈到喜欢的诗词,从名山大川谈到精致美食,我惊奇的发现湖衣居然和我一样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并不是木头美人。虽然我们相隔将近七百年,但意趣十分相投,等到眉儿奉晋王之命前来寻找我时,我和湖衣正谈得起劲。
她问我道:“你多大了?”
我心道林希当然是比你大,但是唐蕊还小,只得说道:“我今年十六岁。”
她说道:“看来我痴长你三岁有余,但见识却不及你,你可愿意与我结拜为姐妹么?”
刚才与湖衣的谈话中我已经知道湖衣是苏州王氏之女。史载明成祖朱棣的王贵妃正是苏州人氏,如我所料不错,湖衣便是王贵妃无疑,她后来之地位仅次于皇后,且获朱棣数年盛宠不衰。
我咬文嚼字地说:“妹妹仰慕姐姐风华,蒙姐姐不弃,岂有不愿之理?”
她甚是高兴,拉我至供奉的佛像之前焚香拜倒,共同盟誓。
眉儿、铃儿、香云见我们如此和睦,也十分欢喜,眉儿忙道:“二位殿下已到前厅,设宴等候多时,请娘娘和唐姑娘快些过去。”
湖衣微笑道:“我见了你,病也好了许多,我们一起去吧。”
明月山庄的宴客厅座落于一池荡着涟漪的湖水前,早春玉兰花开,那种香满山庄的清幽魅惑,绝非王宫中跳荡的明黄色与雕梁画栋所能比拟。
晋王与燕王坐于黄杨梨木的大圆桌之前,同时坐于下首的还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此刻正拈须微笑,晋王与他似乎言谈颇为投机。
燕王看着湖衣,并不说话,目光中却流露出关怀体贴之意,湖衣携着我的手,缓步走近他们二人,面对晋王温柔说道:“湖衣见过晋王殿下。”
晋王点头笑道:“你何必如此客气?你才是明月山庄主人,我们来此,恐是扰你清静了。”他淡蓝色的衣袖轻扬,拉住了我的衣袖。湖衣假装没看见,嫣然一笑,说道:“殿下来此本是我的荣幸,只恐明月山庄不及太原府,多有简慢。妹妹就坐在殿下身边吧,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我只好坐在晋王身旁,燕王座位正在离我不远的左侧。
穿越来到明代以后,我最不能适应的就是明代落后的生活方式,好在随着时间推移,我已经渐渐习惯,尤其是毫无污染的生活环境和形形色色的美食,在二十一世纪的大都市里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众人落座之后,各种菜色便如流水一般送上桌来。
我终于亲眼见识了明代皇子王孙吃饭的气派,明月山庄虽然不是燕王宫,但是以燕王对湖衣的宠爱程度,湖衣所拥有的一切,应该不会与燕王妃相差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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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各式各样的小点心琳琅满目,,一个个做成花朵状的小烧饼,两面烤成黄白分明,外脆里嫩,菱角糕是将水中自然生长,夏日浮于水面的新鲜菱角碾粉制成的糕,细软清香,还有小窝头和豌豆黄。凉菜中有碧绿的荆芥、雪白的绿豆粉丝、白里透红的卤羊肉和白里透黄的牛鞭冻,这四种小菜拼在一起,不仅味道独特,而且色泽清雅,清凉中自有一种暗香。其余如芥蓝羊肝肚、牡丹燕菜、松鼠鱼、荷花莲蓬鸡、清炖鸭舌鸭掌、樱桃肉等,还有西瓜盅,里面是鸡丁、火腿丁、莲子、龙眼、胡桃、松子、杏仁,道道皆是精美无比。这些菜式并非山珍海味,但颇费功夫,足见明月山庄中膳房主事之用心。
晋王不停地主动夹菜给我,十分殷勤体贴。
我回望他时,发觉他的眼神十分暧昧,只好低下头去。燕王和湖衣在一旁见此情景,都装作看不见。
席间听他们谈话,原来那老者竟然是燕王手下第一相士袁珙,据说此人善观面相而知人过去未来,吉凶祸福。
酒过三巡,袁珙与我迎面相望,竟略有惊讶之色。
晋王发觉袁珙在看我,笑道:“袁先生本是奇人,相面从无不中,今日有此机会,正好请先生相下本王身边这位姑娘,不知道她命运如何,与皇族可有缘分?”
湖衣视我微笑道:“袁先生所言无不中者,昔日对我之命运预测,如今可不是都应验了么?我亦想知道妹妹前途如何,不如让他看看罢。”
袁珙本是苏州人氏,曾经预测过湖衣会贵为王妃。我是在与湖衣谈话之时,知道了她与燕王相识相知的那段故事,那是一个浪漫而美丽的故事。
“紫陌绝纤埃,油幢千骑来。珠履飒轻尘,琴书列上宾。晓桂香浥露,新鸿晴满川。夜潭有仙舸,与月当水中。”
燕王所书的这首诗正是他与湖衣的爱情写实。
三年前湖衣还是一个垂髫少女,偶遇燕王,燕王对她一见倾心,在苏州寻访多时,方知她是苏州按察司副使之女,亲自前往王家求娶湖衣,并为她建造明月山庄,湖衣嫁给燕王,成为他的侧妃之后,朱元璋赐予她“贵人”之位,也算是名正言顺的燕王侧妃了。
我顿时心生好奇,心道看就看,不知历史上号称“麻衣神相”的袁珙会如何预测我的命运?
袁珙见晋王发话,他抬头凝视我片刻,又闭目沉思半晌,睁开眼睛时居然摇头叹道:“老臣愚钝,向二位殿下请罪,实在无法预知这位姑娘过去未来之事。”
座中诸人似乎都深觉意外,以袁珙之能力,居然看不出我的命运,这未免有点太诡异了。
晋王端正神色说道:“本王不解,请袁先生详细道来是何缘故?”
袁珙说道:“既然殿下欲知详情,老臣只得直言相告,只是请这位姑娘勿怪我出言冒犯。”
我忙道:“先生但说无妨,我怎会责怪先生?”
袁珙这才徐徐说道:“姑娘神情面貌,不似该在此时此地之人。至于姑娘之未来,老臣只见到楼高千丈,鳞次栉比,地面皆系凝固土石,庞大铁箱下置飞轮,姑娘正在那铁箱之内,种种幻象呈现,老臣实在难悟其中玄机。”
我听到他这么说,差点快笑出声来。袁珙所说的景象,不恰好是现代世界的高楼、宽阔的马路和飞驰的汽车吗?他所说的正是我穿越前日常生活中和顾翌凡在一起时的景象!既然他说到未来也是如此,那么是不是说,我以后还有可能回到现代?我一念及此,顿时欣喜不已。其实我所关心的并不是自己的未来,而是顾翌凡是否还有可能和我在一起,袁珙既然见到我在汽车里,或许可以看到顾翌凡的影子也说不定。
我不再顾及其他,脱口便问:“那先生可曾看到我身旁有晋王殿下?”
此言出口,湖衣顿时眸光流转,视我微笑。
我回过神来,顿时面红过耳,才发觉这样问十分不妥,我当众如此询问我的未来是否与晋王相关,实在是过于大胆,对于这些封建的古人来说,无疑是在当众宣告我对晋王之情意,希望和他在一起。
燕王终于忍不住笑了,说道:“三哥真是好福气。”
他多半时候都是神情严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感觉犹如春风摧破寒冰,江河解冻。我看到他的微笑,心中甚至隐隐约约觉得,或许他并没有那么残暴可怕,只是历史记载有误而已。
晋王见燕王与湖衣皆有玩笑之意,神情也很愉悦,笑着说道:“其实,她所问之事,正是本王想知道的。”
袁珙看了一眼晋王,又看了一眼燕王,面露难色道:“这个,恕老臣难以回答殿下了。适才所见幻象中,唐姑娘面目尚且模糊不清,更何况是身旁之人。”他就此打住不肯再说下去,众人见他为难,知道天机玄妙,也不再追问。
我隐约感觉袁珙一定知道什么,只是碍于某些原因不方便在晋王燕王面前说出来。我打定主意,一定要找袁珙问个明白。
湖面六角小亭造型精巧,我与湖衣在小亭内悠然品尝香茗。香云手执钓竿,眉儿撒饵相诱湖中大群金红鲤鱼前来争食,费尽心思半日才钓起一条,又将它放归湖中。今日不见铃儿在此,少了她娇声笑语,似是冷清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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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觉铃儿不在,问湖衣道:“姐姐可知铃儿去了哪里?”
湖衣玉手轻执起茶壶,替我又斟上一杯二道茶,笑道:“铃儿是你们晋王的丫鬟,妹妹该问他才是,怎么好问起我来?”
我知道她有意戏言,说道:“我和晋王并不熟,我只是奉哥哥之命暂时跟着他,日后哥哥来接我时,我仍旧要回蜀中去的。”
湖衣目带疑惑,直言说道:“果真如此么?难道晋王他不愿收留你?还是你自己不愿意做他的侧室?”
我略有踌躇,不知如何对湖衣说出我的心事,并非我有意隐瞒真相,只是我的经历太让人难以置信,只能说道:“他已经有王妃了,而且,我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姐姐千万不要误会。”
湖衣似乎只听见了前半截话,自顾自说:“他有妃子又怎样?你若真心喜欢他,无论他除你之外有多少红粉知己,你都不要去在乎,只要他心里有你就够了。就像我们王爷,我不来明月山庄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身边还有谁,我从来不问他,也不去想,心里反而觉得安静。”
燕王地位尊贵,人品出众,身边美女应该不计其数,湖衣的确是很特别的一个,我惊诧的不仅是她的美丽,还有她的冷静和从容。
我试探问道:“姐姐莫非觉得,燕王殿下还有别的心爱之人吗?”
她淡淡微笑道:“若是没有,他就不是他了。”
我们就这样在明月山庄住了下来。晋王与燕王先后离开明月山庄已有三日之久,张玉和铃儿也不见踪影,但晋王所带随从中大部分还留在明月山庄中。他们本是为追查皇宫盗宝之事而来苏州,行踪诡秘情有可原。
我与湖衣相处愈加亲密,湖衣的琴声悠扬悦耳,我随口所唱之曲,她听过一遍之后即可将曲调记下,化为琴谱。她并不知道我是从何处听来那些流行的经典歌曲,但是对音乐的欣赏古今皆同,她根据我的歌曲,已经创作了不少的曲谱出来。
夕阳西下之时,湖面碎玉流银,波光粼粼,水天一色,轻风伴着玉兰花的清香吹过,我与湖衣泛舟湖上。湖衣将琴弦理顺,款款笑道:“此情此景,妹妹可有新曲歌唱么?”
我为了让湖衣容易接受,所唱的基本都是些宋词改成的歌,如今脑子里记得清楚的一些七七八八都唱完了。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还有什么好听的歌,只得胡乱找了一首歌曲来凑数,没想到湖衣居然觉得很好听,她将曲调翻好之后,说道:“妹妹你再唱一遍,我们再来试试词曲可能配得上。”
湖衣举袖轻抚琴弦,我曼声而歌,悠扬乐曲之声在湖面回旋:
“翩翩一叶扁舟,载不动许多愁,双肩扛起数不尽的忧……美人如此多娇,英雄自古风流,纷纷扰扰只为红颜半点羞;江山仍在,人难依旧,滚滚黄沙掩去多少少年头;悲欢是非成败,转眼成空,涛涛江河汹涌淘尽男儿梦……”
一曲停歇,只听有人说道:“好词好曲!我若回来迟些,恐无缘听此绝妙天籁之音。”
我与湖衣同时望去,只见燕王一身白衣玉立于湖岸边,淡紫的双眸正看向我们。我举目四顾湖畔,却不见晋王身影,原来他们并非一起回来。
燕王凌空一跃至小舟之上,轻轻点落,小舟居然并未见丝毫晃动,其轻功身法应属上乘。
湖衣站起身来,曲身行礼,燕王走近她身边相扶,却抬头对我说道:“三哥尚有要事在身,办理妥当便会回来,你不必担心。”
其实我并没问他晋王的行踪,见他主动和我说话,不答也不好,就说:“多谢殿下告知。”
湖衣见已至晚膳之时,便命人将小舟划向岸边。
春日的夜晚,明月山庄内一片寂静。
我毫无睡意,也不去打扰香云,自己沿湖面曲栏缓缓行走,不知不觉间已行至湖心亭,只见一轮新月如钩,挂于天际,倒影于湖中。我看着湖中的孤独倒影,往事历历涌上心头,想起了远在上海的父母、顾教授和羽珊,不知道我离开之后,他们在另一个时空里会怎样?如果人的灵魂不灭,此时顾翌凡又在哪个时空里?他是否还会记得我、还会思念我?
我心中惆怅,伏在栏杆之上,对着湖面喃喃自语道:“翌凡,你会忘记我吗?蕊蕊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
忽然,湖面上闪现一道暗影,身后似乎有人离我越来越近,来不及想太多,如同我那天钉住蝴蝶一样,此时我脑中涌现唐蕊的记忆,转身之际数枚银针已发出,瞬间袭向来人。只听“叮叮”数声轻响,银针似是撞击在玉器之上。
月光暗淡,湖心亭内灯火被风吹灭,我看不清来人是谁,见所发出银针失手,借飞叶摘花身法跃起,与其缠斗数招,他似乎不欲与我相斗,隐约有容让之意,待他故意引我至明亮之处,借着湖畔远远的灯光,我看见了一身淡紫色常服的燕王,刚才正是他手中玉箫打落了银针。
燕王站在离我约三尺远之处,说道:“你为何出手如此重?唐门暗器天下无敌,你们不可时刻招摇,凡事多加隐忍才是。”
我暗想你三更半夜不在湖衣那里休息,反而不声不响站在别人身后,别人若不防范袭击你才怪。我抬头看着他,说道:“殿下教训得没错,只是我没想到殿下会在此时出现,还以为是明月山庄外来的居心叵测之人,所以出手重了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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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言中略带讥讽,他走近我一步,人已迫近我面前,出手迅疾如闪电,一手扶住我肩膀,一手托起我脸颊下颌,淡紫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幽幽难测,说道:“谁是居心叵测之人?你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些。”
他来势迅猛,出手极快,几乎将我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臂弯里。
我吓了一跳,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却不料他竟然毫不避忌,也并无放开我之意,我从未如此受人强势辖制,当下第一反应就是出手攻击,他似乎早有防备,腾出一只手将我的两只手腕紧紧扣住,让我动弹不得。
我没想到他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全然不顾男女授受不亲,也不顾及我是晋王的随从,瞪大眼睛看着他说:“殿下请自重!我又不是犯人,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他见我泫然欲泣,放开手说道:“我路过这里,见湖心有人,过来看看,谁知你不问缘由,遽然出手袭击我,反倒责问起我来!”
我摔开他的手,怒视着他说:“我又不知道来者是谁,难道坐以待毙?究竟是谁在欺负谁,让大家来评评理好不好?”
他似乎已经猜到了我的心思,毫不在乎说道:“你若要将此事告知三哥,我并不反对。”
我登时为之气结,恨恨说道:“殿下尽管放心,我一定会让晋王殿下知道,还会让湖衣姐姐知道。”
这话倒让他有了一丝触动,看来湖衣在他心中的份量不轻,他面上显现些许温柔之色说道:“她不会介意的。今日你唱的歌儿真的很好听,我已很久没有如此认真听别人唱歌了,词曲是你自己所作的吗?”
我将头侧过,冷着声音说:“那歌我已经忘了。”
他并不勉强与我搭讪,幽幽说道:“夜深了,你早点回去歇息吧,在这里站久了,只恐真要招来明月山庄外居心叵测之人。”
次日,晋王回了明月山庄,神情焦虑并不开心,看到我时却显现无限温柔之色,态度亲切地对我说:“这些天你在这里可好?我虽然离开明月山庄,却一直在惦记你呢。”
我故作糊涂,说道:“我很好,多谢殿下顾念。”
他视我神情无比真挚,眼中尽是疼爱怜惜,说道:“蕊蕊,若是我有为难之事,你可会像你哥哥一样帮助我么?”
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敷衍着说:“殿下应该知道蜀中唐门的规矩,我哥哥与殿下本是朋友,只要不违反江湖道义,不滥杀无辜,我可以考虑试一试。”
他英俊的面容展现一丝微笑,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眼下正有一件疑难之事,不知如何是好。此前父皇有件心爱宝物被人从皇宫之中盗走,我奉命追查此事,如今据可靠消息,那盗宝之人与宝物皆在苏州城外灵岩山中,只是那人对朝廷十分戒备,张玉等人皆无法探其消息,我若贸然前去,必定无功而返,你可否前去走一趟?”
原来是想利用我。
我仰头看了看他,说道:“看来,殿下是想借我之力,打听那盗贼的详细情形,然后将他一举拿下?”
晋王点头说:“正是。你可以假扮成农家少女,一定不会让盗宝之人想到与朝廷有所关联,若是乘无意之中下手,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将那盗贼擒拿下。只是此行定有风险,你怕不怕?”
我心想,怕又有何用?你这分明是在对我下命令,并不是和我商量。不过,我孤身一人在这个陌生古代,一不怕死,二不怕事,如果那个盗贼真的干了伤天害理、偷鸡摸狗的事情,我就算是为了主持正义,帮朝廷追回宝物,去走这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
因此,我并没有推诿,而是很爽快地说:“有什么好怕的?去就去了。我一定将那盗贼情形打探明白。”
晋王果然大喜,满面笑容地看着我说:“那你要万分小心。若能成功最好,若是不能,尽力而为吧。”
我回至房间中,将晋王之言向香云略作交代,不料香云断然摇头说:“此行实在凶险,小姐决不能去!小姐怎么不想想,那盗贼又不傻,定会料及朝廷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岂会轻易放松警觉?此前飞龙门主宁清风及其他嫌疑之人无故失踪,早已打草惊蛇,若是人家有意布下迷局,小姐岂非自投罗网?”
我故意安慰她道:“其实没那么严重。晋王看上去很为难呢,已经无计可施了,我们既然能帮他,就帮一下吧。”
香云摇头道:“晋王对小姐关心呵护备至,奴婢的确看在眼里。但是奴婢只坚信一点,若是真心喜欢小姐之人,决不会轻易让小姐去冒险的!”
我说:“我已经答应他了。你不要担心,等闲之人不会伤害到我的。”
香云见我执意要前去,说道:“好,那就请小姐带奴婢一同前去。”
我暗想她行事谨慎细致,身边多一人照应也好,且我们相伴正好扮作姐妹二人,便决定带上她一起前往。
燕王在北平数年精通骑射之术,明月山庄中所养良驹不少,我与香云到了马厩,各自挑选了一匹小马,换上民间女子常穿的那种靛蓝织染的布衣,悄悄离开明月山庄。
我学过骑术,对骑马并不畏惧,那小马也很温驯听话,驾驭它绰绰有余。灵岩山距苏州城约三十里,不多时就到了山下。我们下马之后,我拍拍它的脑袋说:“现在用不着你了,先回去吧。”小红马仰头浅嘶了一声,像是在与同伴打招呼,一齐掉头飞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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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香云沿山中小石级而上,只见山石颜色深紫,峭壁如城,怪石嶙峋,不愧为美人遗迹。春秋时越王勾践向吴王夫差献上越中美女西施,夫差为西施在灵岩山上建造行宫,铜钩玉槛,奢侈无比,名为“馆娃宫”。越王勾践从水路攻进吴国后,把富丽堂皇的馆娃宫付之一炬,烧成断壁残垣。秀绝冠江南的灵岩山上美人渺无踪迹,仅有一所古刹,正是昔日馆娃宫所在。
据晋王所言,灵岩山中除山顶古刹外,并无可容身之所。所有前来之人却都误入迷阵,根本无法到达山顶,那盗贼一定是藏身在古刹之中,朝廷又不便派出大批兵马围剿。
我与香云早已商议好,扮作上山烧香礼佛的民家姐妹,遇到迷阵之时,无论如何两人都不能互相离散。两人挽手而行,只见道旁白色的野山茶花盛开,山泉淙淙流淌,随手摘下一朵野山茶花,对她说道:“你看这里风景比蜀中如何?”
香云微笑道:“风景是好,看来小姐是乐不思蜀了。”
此行虽然有些危险却不可怕,大不了就是空手而回,我心情并不压抑,笑道:“三山五岳,天涯海角,普天之下美景众多,我们能领略到的不过其中寥寥而已。若是有机会,我倒愿意四处走走,浪迹天涯,做个行侠仗义的女侠客才好呢!”
香云的大眼闪烁了一下,说道:“小姐若是要做女侠客,可千万要带着奴婢去,让奴婢也有机会领略领略侠客风采,只是不知小姐何时才能如愿。”
我穿越过来之后,香云是与我相处最亲密的人了,她不顾自己安危陪我涉险,我心中早已将她当作了自己的亲姐妹,爽快答应道:“好,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带上你,不过你到时可不要舍不得情郎,不肯跟我去。”
她粉红的面颊更红,羞涩之态楚楚动人,说道:“小姐分明是在取笑奴婢,奴婢哪里有什么情郎?”
我道:“若是心中无人,你对男子那一番见解从何而来?连张玉在你眼中也不过是二流人物,却不知你对一流人物如何注解的?”
她并不犹豫,昂然道:“文采风流,武功盖世,心细如尘,胸怀天下。若能如此,方是一流人物。”
我惊奇道:“天啊,世间还有这等人物?你这品评标准实在是太高了。”
她微笑道:“若是不高,怎能算是一流人物?”
我们正在说话,香云突然低声惊道:“小姐,我们好像已入迷阵了,那野山茶丛又出现了!”
我经她提醒,发觉身边野山茶丛中枝上折痕犹在,刚才我们的确曾经从此处经过。
危机已现,我惟恐行藏被人监视跟踪,告诉香云时刻小心,同时不敢再说话。
古代的奇门遁甲其实并不神秘,早已被后人破解,这些所谓迷阵就是障眼法,引我们进入看似有路的地方,才会绕来绕去,那些不通之路才是真正的通道。法门一被看穿,实在毫无机密可言,我们并没费多少时间,走过数道迷障,只见灵岩古刹的一角飞檐已在不远之处,隐隐传来木鱼敲击之声。
正要走近古刹,面前出现一名魁梧伟岸的英武蒙面男子,站立我和香云面前说道:“你们是何方人氏?来这里干什么?”
香云神色镇定说道:“我们姐妹是木渎镇中王铁匠的女儿,因爹爹患病不起,今日前来寺中进香,为爹爹祈福。”
他沉声说道:“你们来得不是时候,今日寺中不见外客,请回去吧。”
我说道:“阁下看来并非寺中僧人,怎会得知他们不见外客呢?阻拦善男信女,阁下不怕菩萨责怪么?”
他冷笑道:“你们是善男信女么?不必再藏头露尾了,你们上山之时我就觉得你们鬼鬼祟祟,实在可疑之至!没想到朝廷竟然派两名弱女子来探路,实在有够卑鄙!我本想放过你们,既然你们执迷不悟,我只有得罪了!”
我们行踪一现,寡不敌众,唐蕊并不擅长兵器械斗,香云的武功就更差了,我们二人被他们的人团团围住,很快就败下阵来。
我们被关在一间禅房之中约有一日之久。
夜幕降临时,我们隐约听见禅房外喧闹无比,似是有数人缠斗之声,没过多久,禅房门被打开,门口站立之人居然是燕王。
燕王看到我和香云,说道:“盗宝之人已人赃并获,我命人先行回去通知三哥了。”
我听他说道“盗宝之人已人赃并获”,拉着香云的手站起来,对他说道:“抓到人就好,多谢殿下相救。”
燕王转身出门,我们一起回到古刹院落中,我见几具尸首横躺于地下,地面血迹斑斑,阴森可怖,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么多死于非命之人,吓得紧紧抓住香云的手。
燕王似乎很意外,有些鄙夷地对我说:“蜀中唐门的小姐,居然也会害怕死人?”
我见他所站那边实在可怕,又回过头不敢再看。
只听香云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我家堡主对小姐呵护备至,从不让小姐见血,并非唐门之人胆小。我等为奴婢者尚且不怕,小姐若是习惯了,又怎会害怕?”
她这番话是为了维护唐门而说出,燕王看我一眼,说道:“是么?看来唐堡主将自己妹妹确实保护得很好。”
一名随从捧过一个金匣送至燕王面前,说道:“请殿下检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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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此匣中就是失窃之宝物,忍住恐惧之心往燕王那边看去,只见匣中是一只红玉雕就的蟾蜍,活灵活现,却看不出有何奇异之处。
燕王见我好奇打量,主动解释说:“红玉蟾蜍乃是父皇昔日为吴王时,江湖异士所赠,言道得此蟾蜍者必得天下,父皇视为至宝。”
原来这个红玉蟾蜍对于皇帝朱元璋来说不啻是传国玉玺和镇国之宝,难怪他如此紧张,诏命晋王亲自追查。另一随从又捧过一个漆黑的木匣来,燕王转向我说道:“你还是站远些好,此物就不必看了。”
我早已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香云在我耳边轻声说:“那是盗贼首级。”
燕王只是略看了一眼,就带着我们下灵岩山而去,仅有部分随从留下收拾残局。
山下几匹马毛色绛红,目光炯炯有神,蹄铁系精钢所铸,显得高大威武,一望便知是骏马神驹。我担心它们不像小红马那样温驯听话,以我那三脚猫的架势恐怕难以驾驭它们,心里不免有些胆怯。
燕王见香云已经认蹬上马,我却还在迟疑不决,问道:“你不会骑马么?”
我被他此问一激,说道:“谁说我不会?”立刻走向一匹马跟前踩上脚蹬,暗自祈祷它不要摔我下来,好在那匹马非常合作,我轻抖缰绳,它撒开四蹄飞奔起来,燕王随后上了另一匹马,跟在我身后。
大约行了十几里地,我见那匹马行驶平稳,并不是我想像的那么可怕,心中稍有懈怠,手上缰绳也放松了些。
苏州官道上车马来往极多,此时暗夜灯火又暗昧不明,对面一乘马车飞驰而过时,我所骑的那匹马似乎受了点惊吓,扬蹄急速飞驰,我缰绳并未抓牢,顿时被它甩了下来。情急之中,我想起唐门的轻功身法口诀,正要施展,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稳稳托起,重新落于马背之上。
我定下神,发现自己竟然在燕王怀中,是他出手救起了我。
此时的他,面如冠玉,双眸露出一缕淡淡笑容,平时的端庄严肃全然不见,正气定神闲地看着我。
我觉得此时的他不再令人畏惧逃避,抬头说道:“殿下觉得很好笑么?”
他摇头道:“我并不是觉得这事情好笑,只是你坠马的时候似乎很安然坠下,并无惊惧之色,实在难得。”
我哼了一声,说:“惊惧与否,可能改变我被摔下之事实么?若是于事无补,又何必浪费精力。如果命运不能改变,不如就去接受它;实在无法接受之时,再作打算。”
他听到我这几句话,眼眸中闪现一抹奇异的神色,微笑道:“你说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不过世事太多变,等到无法接受之时,恐怕为时已晚,良机已经错过。”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扬鞭纵马,马长嘶一声,如惊鸿般跃起,疾驰如闪电,我看见道路两旁萧瑟的树影急速往后退去,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不由得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仓促之中抓住了他的衣襟。
他低头说道:“你若是怕,不妨抱着我。”
我并不理他,只是紧紧抓住他的前襟,努力将身体平衡住。他明知道我害怕,却并不减速,直到明月山庄已在眼前,才慢慢停下,抱着我自马上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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