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砺锋果然来的很快。
纪居昕面前的茶还没冷, 就远远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仍然穿着今晨离开家前的那身深青官服, 官服上微有褶皱, 却并不脏, 显是他今天忙碌很久, 却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事。
纪居昕看向宋飞。
宋飞抱着剑站在他侧前方, 明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 却纹丝未动。
卫砺锋本来走的很快,距离越近,反倒慢了下来。走到纪居昕旁边, 连脸上笑容都收了起来。
“怎么了?”小家伙竟然不看他只看宋飞!
他声音尽量放的低沉,可内里隐隐薄怒,只要稍稍注意就能听出来。
宋飞立即单膝跪地行军礼, “回将军, 方才巷子口有些危险,属下未经允许, 擅自带纪少爷避开, 请罚军棍!”
卫砺锋听完此话, 再看纪居昕眉心微拧, 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挥手,“你自行去刑房领罚吧。”
“是!”
宋飞走后, 纪居昕的眉头仍然没松下来,“你说把宋飞给我, 实际上他还是你的人。”
“很生气?”卫砺锋坐在他对面, 身边卷来微凛寒风,气氛都好像跟着冷了不少,“他在我手下多年,初初跟你,总有个适应期。你放心,我会教会他,谁才是他应该效忠的主子。”
纪居昕微微摇头,“我其实并不是介意他是你的人,我信任你,所以只要你信任的人,我也能信任。宋飞的出发点是为了我的安全,我懂,我只是希望任何情况下,自己被不要被蒙在谷里。我需要知情权,我需要他信任我可以做出正确的决定,而不是替我做出决定。只要给我足够的尊重,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于我而言不重要。”
卫砺锋点头。
“你刚刚说让他去刑房领罚……很严重么?”纪居昕又有些不忍,“我不大喜欢有人因我倒霉。”
“并非如此,他们受罚,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军令就是军令,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违了军令,都应受罚。”卫砺锋大手越过小桌,摸了摸纪居昕的头,“与你无关。”
“那别太过了……”
纪居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过他尊重卫砺锋的行事手法。想来军营行事,与平常的人情世故不一样,只要人不会有事就好。
“来,尝尝我准备的年夜饭——”纪居昕招手,让护卫们把食盒送上来,一一摆在石桌上。
孙旺准备的食盒相当不错,盖子一打开,氤氲热气浮动,各样菜香味瞬间飘出来,弥漫在空气里,勾的人十指大动。
卫砺锋很惊讶,“这些……都是你准备的?”
“嗯。”纪居昕拿了一双牙筷递给卫砺锋,“我四叔今日与同僚一起守岁,我落了单,想想你虽然当值,饭还是要吃的,回家后便让下人们准备了这些……我只动嘴,没一样是亲手做的,你可不要误会。”
卫砺锋握着牙筷,静静看着纪居昕忙碌,眼眸异常温柔,“我不会误会。”小家伙就是对他好,想着他也不愿意直说。
纪居昕闷头把食盒安排好位置,拿出两只小巧青瓷酒杯,亲自执壶倒满酒,一杯给自己,一杯递与卫砺锋。
卫砺锋双手接下。
纪居昕举起酒杯,与卫砺锋碰了一下,“来,今日除夕,我们也应个景。这一杯,敬我们相聚于此;敬我磕磕绊绊走来,你助我良多;敬我们的未来能繁花似锦,我能榜上有名,你能称霸朝野……咳咳,不能这么说,是希望你能一直威武霸气下去,万事顺遂,福运绵长!”
卫砺锋被‘我们的未来’几个字闪的眼睛发酸,第一次笑容有些傻,话都没说,直接仰脖,把酒闷了。
纪居昕有些意外,一向嘴贱话多的卫砺锋怎么格外爽快?
不过喝酒就是要这个劲,纪居昕很满意,也把杯中酒喝了。
酒一下肚,热辣的劲头就从胃腹冲上来,瞬间脸热手暖,一点也不冷了。
纪居昕松了松围的紧紧的大毛领子。
他身上穿的这件披风仍然是卫砺锋给的,大毛领子是照卫砺锋的意思特别加的,纯白的,一丝杂毛都没有,柔软蓬松,保暖又好看。
就是太大了,纪居昕下巴埋在毛毛里,脸更显小了。
纪居昕粉白指尖只松开毛领一点,就不敢再往外拉了,虽然现在不冷,但染了风寒可不是好玩的,他很注意保护自己身体。
体内热气止不住的往外激,他脸上似染了胭脂,眼睛似含了水,舌尖舔去嘴角遗留的酒液,不自觉间散发着纯真媚惑。
卫砺锋觉得简直不能好了,这是逼他起反应啊!这么多人在侧……
他索性站起来,迅速收拾了两只食盒,提在左手,右手揽住纪居昕,脚下一点,跃至空中……
纪居昕也觉得简直不能好了,干什么能不能给点提示?突然蹿到空中什么的……
不过很快,他被眼底美景吸引住,再也移不开视线。
地上的街道,不管长的短的,弯的直的,都有红灯笼相伴,远远看过去,如同装扮过的长蛇!隐隐可见高低不同的民居,围绕在这些如星光拱卫的长蛇边,映衬着依稀可见的屋顶房后残雪,真真是……漂亮!
再仔细看,能看到人家屋顶冒出的灶烟,笑闹声依稀可闻……
这样的人间烟火,这样的亲切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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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居昕再次脚着地时,发现被卫砺锋带到一处屋顶。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很高,没有任何东西阻挡视线,抬眼能看到星星,低下头,左边是静静流淌的护城河,右边是热闹守岁的民居。护城河畔有冰,隐隐泛着银光;民居传来各种笑声,热闹劲可比集市,这一动一静,竟然说不出的和谐。
转头看卫砺锋时,他已经盘腿坐好,并且连食盒,筷子,酒,全部都摆好了。
他这样的举动,明显是想与自己安静喝酒。
纪居昕笑了,本来今日出门来找卫砺锋,就是想陪他守岁的,遂并不介意,也盘腿坐下,姿态极为随意。
这次卫砺锋倒酒,递给纪居昕。
纪居昕一手接了,另一手托着下巴,颇觉玩味地看着卫砺锋。
“怎么,在期待我的祝酒词?”
纪居昕很老实的点头,“我们喝过几次酒,我却从未听你说过祝酒词,便是刚刚,你也只是喝酒很痛快。”他眉眼弯弯,“莫非我们的全能将军,竟然说不来祝酒词?”
“还真让你猜着了,”卫砺锋笑了下,声音好似在喉咙里滚过,低沉醉人,“不过我祝酒歌唱的不错,要听么?”
纪居昕眼睛发亮,“当然!”
“那先把酒喝了。”卫砺锋伸手,碰了碰纪居昕的酒杯。
二人碰杯时,不小心手指挨到,卫砺锋的手温度很高,烫的纪居昕一愣。
还好他及时反应过来,把酒喝干,默默平复心跳,若有似无的抱怨,“哪有先让人喝酒,再致酒词的!”
卫砺锋墨眉一扬,放下酒杯,拿出随身长剑,有节奏的一下下弹着剑身,缓缓唱起来。
“塞上长风 ,笛声清冷。大漠落日,残月当空……”
说是唱也不对,卫砺锋声音有种独特的韵律,半是诉说半是低吟,偶有音色上扬,便像在唱了。
他静静盘腿坐着,眸子半阖,手指一下一下弹着剑锋。冷冷星辉洒在他身上,低沉苍劲的声音突然显得空旷高远,纪居昕觉得自己仿佛看到千里之外的沙场。
那里有军队对阵,一将功成万骨枯;有擂鼓约战,单枪匹马生死决斗,一战成名一战身陨;有攻城有偷袭,有狂风肆虐,有雨雪相逼,一年三百六十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士兵们用汗水和鲜血浇灌着那片大地,多少人马革裹尸,无名冢上碑文不留!
可他们为何这样做?难道只因为家穷没有出路,只有当兵?不,他们眸中有坚毅,他们背后有兄弟,脚下是疆土,他们心怀信念,不需要被人知道,不需要被人记住,他们愿意为了守护而战!
“手中三尺青锋,枕边六封家书,定斩敌将首级……报朝廷 ! 谁人听?”
这是一首将军令!
纪居昕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将军令,并不过分激昂,却唱的他有流泪的冲突。
卫砺锋唱的不是他自己,纪居昕却好像隐隐触碰到了他的内心。
一曲罢,卫砺锋收起剑,微笑问纪居昕,“是否可堪一饮?”
“自然!”纪居昕豪气地与他碰杯,又饮一杯。
“你与同袍感情定然极好。”纪居昕看着卫砺锋,“好生让人向往。”
“没什么好向往的,”卫砺锋看着左侧护城河,“今日还大碗喝酒说荤话的兄弟,明日可能就回不来了。”
纪居昕心尖一颤,不知怎么的,竟然握住了卫砺锋的手,“总有一直陪着你的。”
“你说的对。”卫砺锋反握了他的手。
一会儿后,纪居昕想将手抽出来,却发现被拽的死紧。卫砺锋发觉他意图,仍然没放,“我怕你冷。”
“还好,我没有很……”
卫砺锋却不由分说的把人拽到怀里,“互相依偎着就不会冷。”
纪居昕刚想挣扎,又听卫砺锋说了一句,“有几次突围,遇到暴雪,我与兄弟们就是如此,才保得性命。”
纪居昕立刻不动了。卫砺锋的日子好像过的很苦,大年节的,他好像应该给这样的将军一点温暖……
“虽然你受过很多苦,但走到今天,应该有认为值得的地方。”
“嗯,我已经找到了。很值得。”
“话说卫砺锋,今年除夕,咱们不谈不这些,聊些高兴的事好不好?”
“好。”
“你来说说,方才宋飞说的‘危险’,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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