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居昕怀着满腹心事, 走出雅清阁时, 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史方远……
他在这里做什么?
纪居昕回头看了看雅清阁的招牌, 莫非也是被方才的混乱场面吸引来的?
不对。
纪居昕仔细看了两眼, 发现史方远视线四处乱瞟, 脚底步子非常快, 好像在做什么事不想让人别人看到, 这样直冲冲走路的姿态,应该只是从雅清阁墙侧经过……
那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纪居昕继续悠然往前走,同时注意周大所言可疑马车的方向……
刚看到马车的影子, 就被从拐角跳出来的刘召挡了路。
刘召看到他显然很激动,黑亮的眸子闪着神采,仿佛会发光!不过他性子依旧别扭, 克制地站在原地, 觑着眼睛,抬着下巴, 漫不经心地扫了纪居昕一眼, “被人这么欺负, 你可真出息!”
一起患过难, 这孩子什么脾性纪居昕早就知道, 看他精神奕奕状态不错,纪居昕心里非常欣慰。他眨了眨眼, 无奈摊手,“没办法, 谁叫我是个‘卑贱’的乡下人呢。”
刘召好像很不喜欢他这么形容自己, 眉毛皱成一团,“不过是起子狗眼看人低的蠢货,哪里值得记挂?日后你再遇着这种人,直接报我名字!”
“小孩子这么霸道可不好,”纪居昕笑眯眯地问他,“最近过的好吗?”
“我这么霸道是为了谁!”刘召气的差点跳脚,鼻子哼了两声,“不过看在你混的不怎么样的份上,这次饶了你。”
这气派一看就知道过的很好了。“那我就放心了,”纪居昕点点头,“我这还有些事,你看……”
“你竟然赶我走?”刘召瞪眼睛,虎着小脸气势汹汹,“你都不问问我是谁,还敢撂我面子?”
纪居昕脸上挂着微笑,不慌不忙地说,“我认你是朋友,便无需问出身,你富贵也好,贫穷也罢,我们都是生死之交。看你样子像是生长在京城,照理你该尽地主之谊与我接风,不过大家都忙,再寻机会就好。怎么,你很介意我下你面子?还是不想与我做朋友?”
这些话其实说的很不客气,但刘召还真吃这一套!他成长环境复杂,又处于比较敏感的年龄阶段,真要处处顺着他依着他他反倒不舒服,说话时坦率真诚没距离感,才是他想要的朋友。
他非常想要一个不那么口是心非,也不那么怕他的朋友。
“你——”不过这样被压制说不过刘召也不会太开心,愤愤丢了句,“牙尖嘴利!”
虽然语气不怎么好,其中亲切感还是足足的,纪居昕抱拳做谦虚状,“过奖过奖。”
他其实对刘召这孩子很欣赏很看好,共同患难相互扶持的经历很不容易,今日见到刘召,他立刻明白两人身份差距,自己有些高攀了。但如果刘召不介意,他很想保持这段友谊。即是朋友,便应平等,应相互扶持相互提点,应坦率从容,如果刘召不能接受……现在看,是他多想了。
“我哥要见你。”刘召盯着纪居昕,满是命令口吻,“不会太久,所以你有事也等一等!”
“你哥?”纪居昕立刻想起刚刚坐在轮椅上的青年。
刘召挡在纪居昕面前,硬生生道,“你必须去!”
“好。”纪居昕微笑,“照顾你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孩子,你哥哥想必很辛苦,这等厉害人物,我也想见见。”
“你才不靠谱!”
纪居昕不理刘召的臭脸,做好决定后,看了街角一眼,才微笑看向刘召,“带路吧。”
刘召哼了一声,走在前面。
跟刘召一起过来的护卫却神色微动,顺着纪居昕刚刚看的方向看过去……
片刻后,他冲同伴打了手势,默默从队伍中消失。
周大注意到后给了纪居昕一个暗示,纪居昕点点头。
不管刘召是什么身份,他那个哥哥一定不俗,借势肯定很好用。
刘召前面走了两步,声音有些别扭,“你最近……好吗?”
从后面看他的耳根有些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大概这个少年很少这样直接地关心别人。
纪居昕心头一暖,“我很好。”他缓声回话,心底升起几分惭愧。
刘召脾性再别扭,也有一颗赤子之心,各中真诚他感受得到,反观自己,虽然和刘召做朋友的心也很坦率真诚,但初初重逢,他就想借人家哥哥的势……
是不是有些卑鄙。
纪居昕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他手中没有力量,不处处算计……不知道会死在哪儿。
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强大起来,有帮助别人的力量……
“刘召,”纪居昕清澈眼神放在刘召背上,神情坚定话音清晰,“你以后……如果遇到什么事,只消说一声,我会竭尽所能。”像一个承诺。
刘召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后手背掩唇咳了两声,“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麻烦多多!一到京城就这么被别人欺负,真是丢脸!你早点走出来让我看到,不就没这回事了!”
“是是是,是我的错……”纪居昕微笑着往前一步,与刘召同行,聊起了上次仙泉镇经历,“那日你离开的早,大约不知道后面的事,孩子们都安全了,全部送回到了父母身边……崔宁儿很可爱,我根本没想到她是个女娃,穿着小红裙的样子漂亮极了,像个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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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到宁儿了?”
“她随长辈去了临清,我在书院与她偶遇……她很喜欢我的小貂,看见了就走不动道……”
“你还养了小貂?什么样的?多大了?”
“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尾巴很长,通体白毛,软软的滑滑的……你喜欢?那哪天我带出来给你瞧瞧……”
二人边走边聊,刘召仍然没说自己身份,纪居昕也没问。
算起来这只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因为时机环境并不算美好,话也没说太多,可今日重逢,两人像多年未聚的好友,聊起天来半点不违和,随行护卫们还听到了刘召的笑声!
天知道这位郡王爷越长大越不爱笑,便是在世子面前笑容也不多的!
世子刘昔远远看到这样的刘召也怔了一下,之后微笑摇头,他这不省心的弟弟,也有知交好友了。
刘召把纪居昕带到刘昔面前,清咳了两声,伸手介绍,“这是我哥,安王世子。”
纪居昕立刻行礼,“小民见过世子。”
刘召指着纪居昕,“哥,这是我的朋友,叫纪居昕。”
“你起来。”刘昔的声音温润清朗,有股安抚人心的味道。
纪居昕缓缓站起,脑子里一时没反应过来。
刘昔……安王世子刘昔!
前世之事他很多记得并不清楚,可这位世子,他可是久仰大名!
当今圣上身体不好,在位时间不长,皇权更迭时安王最后胜利登上龙位,其在京城的世子功不可没!
安王嫡长子刘昔,生下来时局势不明朗,安王时时要出征,安王妃体弱多病,先帝突然说喜欢他,他被留在宫里伴驾。五岁那年和皇太孙一起在御花园玩耍时误食毒点,差点死去,就算救了回来,毒已积在体内不能排出,被御医施针封在腿部,之后不良于行。
安王妃生嫡二子时难产而亡,安王仍在边疆,先帝又把这嫡二子一同接到宫里,两兄弟住一个大殿,相依为命。
当今圣上登基后,安王爵位俸禄升了好大一截,可仍然戍边没被允许回京,刘昔和刘召倒是被放出了皇宫,但也仅是住在安王在京城的府邸,没皇命并不得出京。
两个人的成长过程中很少见到父亲,尽管皇宠加身,一路走来也是步步惊心。
便是这种环境下,刘昔拖着病体,仍然把弟弟好好带大了,还布了很大的局,做了很多事,帮助安王在最后时候拿下帝位!
这是何样人才!何等惊心动魄的人生!众人皆赞其惊才绝艳,三百年来第一人,我朝无人出其右!
可惜这样一个人,最终仍然敌不过病痛折磨,安王登基后不久就逝去了。
纪居昕知道安王世子,知道安王世子名叫刘昔,知道他有一个弟弟,可他不知道他弟弟叫刘召!
纪居昕神色复杂地看着眉目锋利,小小年纪就颇有气势的刘召……真真没想到。
“我与你朋友聊聊,你自己去玩一会儿吧。”刘昔微笑着伸手。
“我都多大了还玩……”刘召皱皱鼻子,显然很不耐烦被当做小孩子,不过兄长的手一伸过来,他仍然低下身子,把头送到刘昔瘦瘦的手掌下。
刘昔摸了摸刘召的头,“乖,我不会欺负你朋友的。”
“你就该欺负欺负他,好教他知道我的厉害,看他以后还敢小看我!”
刘召冲纪居昕扮了个鬼脸,转身跑了。
两兄弟互动如此温馨……纪居昕一点也没想象到。他以为以刘召张牙舞爪的性子,做哥哥的一定很不容易,没想到刘召这么听话。
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
想到日后刘昔会早早辞世,纪居昕眼睛有些酸。
如果世事能改变……多好。
“我一直很想见你。”
刘昔的话让纪居昕很吃惊,“一直……想见我?”
他脸上挂着的疑问太明显,刘昔怔了一下,转而眼梢微垂,双眸微眯,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你果然不知道。”
“知道……什么?”
刘昔却转了话题,“召儿一直过的很辛苦。”他清瘦的脸上漫上些许苦恼,黑亮双眸似有回忆之色,“生在我们这种家族,总会背负更多。召儿性子跳脱,幼时很不听话,纵我百般护着,仍是吃了不少苦,吃了大亏后慢慢变的懂事,性子却偏的过了,我怎么费心也调整不过来。他身边没有真心相交的朋友,既然你们互相认可,以后……还请你多多照顾他。”
纪居昕有些惶恐,抬手揖道,“不敢,郡王殿下有您这样的哥哥,如何需要小民照顾?且小民身份不雅,相交过甚会影响郡王……”
“你无需谦虚,”刘昔摆了摆手,笑眯眯看着纪居昕,“我了解你。”
纪居昕怔住。
“我对你神交已久,亦自信没看错人,你无需拘束,日后在我这里皆可自便,自称‘我’便好。”
“我……”刘昔态度这么亲切自然,纪居昕真有点懵。
“纪居昕,”刘昔微笑着看他,黑亮的眼睛里写满了睿智,似盛着繁星,真诚而隽永,“我信你,亦希望你信我。”
纪居昕其实感觉非常荣幸,但这份信任实在太突如其来,着实有点消化不过来,只好先微笑道是,回头再细思。
京城九月风多,风一起温度就降一截,刘昔坐着轮椅,膝上没盖毯子,唇色更显苍白。因两人说话,刘昔把人都挥退了,四下根本没旁人。
刘昔没有离开的意思,纪居昕却觉得不行。他上前走到刘昔背后,握住轮椅把手,“起风了。”
刘昔也没表现出一点陌生人在背后的戒备之意,只轻轻点头表示允许,“好。”
纪居昕便一边推着刘昔往房间走,一边缓声说话,“其实郡王爷在成长,心机智慧一点也不差,脾性也是因为年纪稍显别扭……以后他会成长为如世子一样强大的人,世子请宽些心,多给些时间。我自认能力有限,但如果郡王殿下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亦百死不辞。”
刘昔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怅然又像满足,“谢谢。”
等进了房间,二人浅聊几句后,纪居昕提出告辞。他看出刘昔身体状态不怎么好,还是不要浪费太多精力。
刘昔没反对,微笑目送他离开。
待纪居昕走到房间门口,刘昔却突然开口,“两个月后的冬月祭,你也去参加好不好?”
“冬月祭?”纪居昕回头,有些惊讶。冬月祭是皇家每年很重要的节仪,参与的人很多,可就算人多,名额也很有限,他一个外地来的不起眼身上只背了个秀才的庶子,怎能参加这等盛会?
刘昔看出了纪居昕的疑问,笑眯眯道,“我帮你啊。”
冬月祭再热闹,纪居昕对它也没什么兴趣,因为于他来说暂时没任何用处,无可无不可。
刘昔却神秘地眨了眨眼,“卫砺锋会在冬月祭上大出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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