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正文 1083.虎牢关破
    “灾民的底子,算是盘出来了,但要说率领他们往回走,经过晋阳、京畿去到天港,我估计还是困难,现在救灾队有点两难了——”

    “我们带来的物资,大多都和鼠疫有关,粮食不算太多,和怀州一带的需求错开了。这些灾民我们也分头盘问了,都是饿的,暂时没听说有传开鼠疫的迹象。”

    一个人两勺面汤,当然不是白喂的,换来的是救灾队这里需要的情报,这些都是虎牢关守军不甚了了的,守军对于灾民,没有丝毫接触的兴趣,当然更不会关切他们是为何跑到这里来的,只是因为听说山阴闹鼠疫,便畏之如虎,完全不敢接近。这些灾民的心情当然也非常苦闷,救灾队一来,其中少许还没有饿得说不清话的灾民,便迫不及待地对他们诉说起来了。

    “不敢往北走,是因为听说北边旱情也重,而且还有疫病,所以想往南来碰碰运气。有对疫病的恐惧在,想要领着他们,经过泽州而去晋阳,基本是不可能的——其实就算是他们愿意,我们也拿不出这么多口粮。现在看,转道从京畿入晋阳,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

    第一日,救灾队留了几个人在城门外驻守,其余人又用吊篮拉上去开会,大家把情报汇总在一起,很快得到了一个不怎么积极的结论:“似乎也只能如此,即便我们把物资拉到天井关,一路上没有灾民抢掠,但泽州的情况也完全是未知的。”

    “如果泽州本地已经完全失去秩序,或者有新的地方武装暂时掌权,我们基本上也是寸步难行了。如果我是泽州之主,不管是州官也好,还是山大王也罢,知道这里运的是鼠疫疫苗和药物,我也一定会扣下来,叫晋阳那边拿粮食来换!”

    对于这样负面的猜测,没有多少人反对,葛谢恩一边拿热毛巾擦脸,一边也微微点着头,深以为然——只是城门之隔而已,几乎就是两重天地了,城门下,为了一口吃的,一点燃料,人们甚至愿意用身体来换,而肯这么换的人都不多。都饿到头了,谁还有色心?可城门内,吃喝不缺,甚至还能烧热水给大家洗漱擦身,也感觉不出有多少干旱的迹象。

    “我也是给大家交个底——晋阳的粮食是有的!”

    在一起开会的,除了救灾队之外,还有莱芜的医疗队、晋阳范家的镖师队伍,面对如今的局势,大家也是畅所欲言,几个镖师在李苟盛等人转去目光时,也是一咬牙说了实话,“如今的局面虽然艰难,但说实话和几十年前比,又好得多了——便宜的粮食,那是有的!只是要找路运进来而已。不像是从前,没有就是没有,天下都缺粮,上哪说都没用,那这些人就是非得饿死不可了。”

    买活军的存在,其实已经给华夏提供了极大的挪移余地,来自南洋那源源不绝的廉价大米,在买地是只配做穷人的吃食,或者拿去做米粉,有钱人家都不屑吃的,可在灾区那就是比金子银子都更宝贵的东西。只要能维持住晋阳——天港商路,维持住矿产——大米贸易,那么,晋阳不管遇到什么程度的农业减产,其实都可以应付过去。

    他们现在面临的主要问题,还在鼠疫上,鼠疫造成的减员,以及移动上的顾虑,把这条通道的效率给滞涩住了,因而,晋阳附近的灾民也有饿死的风险。

    也是因此,救灾队带的主要是鼠疫疫苗,他们的初步计划,是在晋阳周边先培养出一支不怕鼠疫的小队,由他们去走街串巷,下到村落里去讲解疫病的原理,灭鼠的作用,组织村民灭鼠、焚尸、隔离病人,搬运赈灾物资。救灾队在其中起的是一个穿针引线,培训上的作用,很多事情是交给范家去做的。

    至于粮食的供应,这也不用救灾队操心,范家有积蓄,也有组织,而且愿意倾囊而出,即便说今年的矿产全换成粮食,发给周边百姓了,他们也愿意去做。这背后不管有什么考虑,但积极作用是明显的——泽州就是少了这么个有觉悟的范家,不然或许不会到这个地步。

    当然,从地理上来考量,这么要求也有些苛刻了,泽州往海边,先要翻越南太行道,还要横穿整个中原,再经过一些山阳的受灾区域才能到港口,交通和晋阳比还要更加不便,而且,本地的农业相对发达,那也是相对山阴其余贫瘠地段,总产量肯定是无法和南洋相比。

    可以想象,泽州的富户最多也就是一些地主,不会存在范家这样巨无霸级别的大商,他们的积蓄也是有限,肯定不够供应本地的粮食。李苟盛甚至提出了更可怕的可能,“或许泽州的富户之家也早覆灭了,饥民在混乱中无意识地造成了更大的浪费。我在盘问灾民的时候,有几个人是说,他们已经是去把乡间能吃的都搜刮过了。”

    饥民造成的浪费,指人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尽一切可能带走粮食,却又在半路因为打斗、乏力等,把粮食抛弃,以至于其被污染磨损,不能再食用的情况。

    这是在灾区常见的事情,尤其是前后持续数年的大灾区,必然会出现这样讽刺的现象,一面是粮食的浪费,一面是大量人饿死,小部分人因为饱食粮食不能消化而死,一窖粮食先先后后可以死好多人,主人死了,来抢粮食的人也死了,余下赶来的饥民,看到泥地里被碾碎的无法再食用的黄米,绝望地哀哭等死。

    除了葛谢恩对这种事情适应不良,直皱眉头之外,其余人根本是司空见惯了,语气都没什么波动,顺着李苟盛的话往下说,“如果是这样的情况,那泽州几乎是没救了。只能等晋阳缓过来之后,再往南走去救援。现阶段晋阳肯定无余力顾及这里,泽州也不可能让他们插手。来自疫区的支援,他们敢收吗?”

    这肯定是不敢的,而且,晋阳是救灾优先级的最上层,理由也很简单:不考虑物资,晋阳的战略地位,乃至于他们的矿产。就说一点就足够了,晋阳有范家,依旧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秩序,而救灾最需要的就是秩序!

    同样是一份力量,投入有秩序的地方,能发挥百倍效果,可能晋阳就这样缓过来了。但投入到无秩序的地方,什么结果都看不到,甚至自己都得牵连进去。

    如此,大家也很快做了决策:折道,在中原道去京畿,从京畿走晋阳——天港走廊进晋阳,这时候无暇考虑政治影响了,必须尽快把物资送入疫区。早一天到晋阳,救活的或许就是数千人命。

    “那……虎牢关这里的灾民,我们就不管了吗?”

    不论是莱芜还是晋阳的人员,甚至包括敏朝京城来的特科特派员,都听李苟盛的指令做事,李苟盛一声令下,大家立刻就忙碌了起来,还在城门下驻守的救灾队员,也整顿物资,被吊篮拉上城头了。这在城下颇为引起了一阵恐慌,灾民们本来已经按昨日的规矩跪好了,等着那两口续命的面汤,见到队员们上吊篮,而且还在收拾帐篷,一副要动身的样子,都忙对着吊篮跪拜哀告起来,这尤其是以那些昨日出面维系秩序的灾民为最,他们很多人都在干嚎,似乎是看着昨日才刚刚降临的,那一点微末的希望,就这样离自己而远去了,受到了比原本浑噩等死更重大的打击。

    这样的场面,就算是石心人见了也遭不住,葛谢恩看了一眼,便忙背过身去,心跳得厉害,好像有人在她肚子上一拳又一拳地殴打着,让她有点想呕吐的冲动——但她拼命地强忍着,因为她刚吃完了早饭,而葛谢恩这辈子都再不愿意浪费粮食了。

    “大人!大人!”

    救灾队员们的脸色也不好看,大家的动作虽然没有迟疑,但脚步是滞涩的,就连最该为救灾队放弃泽州,直取晋阳的决定而庆幸的范家镖师,面上也浮现出了不忍之色,甚至有人几番欲言又止,想要回去喊上几句话,却都被李苟盛的眼神制止了。

    城门内的兵丁们,三三俩俩地聚在一起,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们收拾行李,组织马队。汜水县令得到消息,也匆匆而来,扎着手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救灾队要走,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或许是好事,因为救灾队或许会要求虎牢关开门放入灾民,而这责任是他承担不起的。

    但是,他们带来的物资,就这么全都带走了么?难道……不留一点下来?这样,或许也可以给灾民们赈济发放一点——或者守关的兵丁们也能饱餐几顿呀!

    救灾队人多势众,而且武器非常精良,明显超过守军的装备,还有特科官吏随行,当然不能硬来,要说来软的,也难以启齿,县令毕竟是个读书人,面皮薄些,把大家送了近一里,依旧徘徊着,一副依依惜别的样子。

    李苟盛对他道,“祖大人,你放心,昨日我们去盘点了,虎牢关饥民没有带鼠疫的,我们为何要走,你也清楚。更危险的地方更需要我们去那!”

    这话是无可非议的,救灾队的离去并非是畏难,祖县令抓着马缰绳的手,不好意思地微微松了一松,李苟盛又道,“我们往回走时,也会和知府商议,或者让虎牢关开门放饥民进来,让他们转道去江北,给一点粮食——或者也会让他们送点粮食来虎牢关,给饥民们一点盼头,不至于让你太难做!”

    有了这句话,祖县令就放心了,一揖到地,对救灾队员行了大礼,“大恩不言谢,多的话,在下也不说了,诸位都是高义的君子,只盼着上天保佑,大家平平安安度过此劫,来日再见,当把酒言欢!”

    说着也不再送,只是站在路边,对大家摇手送别,队伍走了老远,回身看去,还见到他的身影犹自矗立不动,望着队伍,虽然也有几个随从,但却特别显出了格外的凄清来。

    “他也不容易,一路走来,我们在虎牢关的饮食,是最清苦的。”

    葛谢恩对这祖县令印象很不错,回头看了几眼,也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实话,她对中原道能否给虎牢关送来粮食,也并不是很乐观。因而这一声叹息中是有些惋惜的,李苟盛闻言,也是点了点头,“越是心善,在这乱世中就越是艰难。希望他能有些运气吧,真能再见吧!”

    他转过头就吩咐队伍,“这一路上,歇宿时往外传话,就说虎牢关要被灾民攻破了,灾民身上都带了疫病,让大家快些组织逃命去江北!”

    啊?!

    葛谢恩吃了一大惊——这不是在公然传播谣言吗?一直以来,救灾队一直在辟谣、科普,怎么今日——

    “队长?”

    不止是她,还有些队员,对于李苟盛的决定也不太理解,纷纷出言询问,只是因为对李苟盛的敬佩,语气不算抵触。反倒是那几个范家镖师,神色都是一动,仿佛顷刻间有会于心。李苟盛解释道,“大家都知道,中原道是没有粮食去做赈济了,至少州县是舍不得拿出来。但泽州情况那么差,大家不肯往北走,必然南下。整个泽州总不至于只有这三千人吧?虎牢关周围不算险要,你们说,若无粮食赈济,需要几千人就能把它攻破?”

    以昨日大家看到的防御阵容来说,葛谢恩估摸着大概五六千灾民,就是虎牢关的防御极限了。她呼吸一顿,意识到虎牢关被攻破基本已经是必然的事情了——涌入虎牢关内的灾民会做什么,也是可以预期的。

    这些人凝聚成的力量,在本来已经很困窘的中原道上,就犹如尖刀一样,难逢敌手,或者说,州县、地主可能还能抱团抵御,但小村镇只有被劫掠的命运。而且,秩序一旦失去了,又会重现‘饥民浪费存粮’的恶性事件。很显然,李苟盛判断,中原道不日即将骚乱,他认为比起留在当地,让能走得动的百姓带着自家的存粮赶紧走,去江北,在大局上来说,最后总损失还能少一些。

    灾民攻破虎牢关的话,扼守虎牢关的祖县令,他的安危……难怪李队长说,希望他真有运气,大家才能再见。葛谢恩忍不住又扭头看了一眼来路,祖县令那欲说还休,带了点羞涩的文秀面容,似乎又在眼前重现。这是个典型的旧式书生,人品大概是不差的,只是没有什么能力,虽然身临前线,但对局势束手无策,葛谢恩不知道他在和众人道别时,是否也预见到了自己凶险的将来,而也最终选择了平静地接受。

    又有许多人要死了,不单单是泽州的灾民,中原道也将被卷入混乱之中。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要收人了,似乎谁也没有办法,谁都不能责怪,谁都只是滔天巨浪中,竭力挣扎着只露出一个头的溺水者。

    葛谢恩不说话了,她垂下头,似乎都失去了悲哀的力气,李苟盛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安慰她,只是话不算很好听,“所以说,要再见他,真得要点运气——他也要,我们也要,我们去的地方可是疫区,谁知道有几个人能囫囵着回来呢?”

    是啊,这话也有道理,他们难道还是去享福的?不知为何,葛谢恩听了这话,心里反而放松了一点,好像因为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反而可以理直气壮,不用去想太多。她勉强提振了精神,也是笑了起来,“说得是!人生在世,谁知道明日如何?我们都是自找苦吃的傻子,脑子本来不好,想太多做什么?”

    队伍里,立刻就传来了多人的哄笑声,大家似乎都被葛谢恩这句话给逗乐了,“哈哈哈,说得是!不过是一群傻子罢了!”

    “苦中作乐也要乐!乐得一日是一日!”

    更有人引吭高歌,唱起了买地的新俗调来,“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唉!如果这里真有海,那就好了!”

    “哈哈哈,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

    存在歌声中的烟雨,在真实的江山之中,似乎化为了那淡黄色的尘沙,把人们脸上的面纱打得脏污,但仍不减这突发的豪情,马队说着笑着,抖着缰绳,身形颠簸,迅速消失在了苍莽浓黑的石山之中,一头扑进了纷纷扰扰的世上潮水之中,把一切忧虑都抛诸脑后。葛谢恩似乎也遗忘了过去一昼夜的见闻,在口罩下格外刻意而纵情地大笑起来,肆意嘶吼着那潇洒的音调,“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一襟晚照……”

    在这天之后,她再次听到虎牢关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当时他们正在入晋阳的路上,已经正式进入疫区,这里因为过矿的缘故,有买活军的办事处,消息也比较灵通。葛谢恩跳下马背没多久,就听到了路人的议论。

    “虎牢关破,山阴的饥民进入中原道,中原道的百姓收到消息,拔腿就往江北逃……唉,看来今年也不是太平年景,不知道旱灾要持续到什么时候,难道……”

    难道,我朝真要亡了吗?

    这个问题,虽然含在嘴里没问,但大概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感慨了。大家交换着眼神,摇着头,委婉地表达着自己的忧虑,“反正……如今北面是更乱了……”

    “也不知道我们京畿这边,能不能守得住……我们这还有瘟疫……”

    接下来的家常,葛谢恩便不再留心了,她嘴里哼着的‘沧海一声笑’小调,骤然而止,刹那间,现实似乎重新扑面而来,她又在苍茫群山、涛涛浊流之中,见到了久久矗立,举手作别的祖县令。奇怪的是,他们分手明明在早上,可记忆中,葛谢恩却分明见到残阳如血,洒落在关城内外那一张张麻木畸形犹如骷髅一般的面孔之中。

    她见到大河涛涛,卷起狂浪,那浊黄色的河水不断上涨,将一切吞没,那一个个鲜活的人影,转过身去,没入河中,连丝毫痕迹都未曾留下,只有一点血色泥尘——却又很快被新来的人影蘸着嚼吃了,令他们那消瘦如骷髅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点得到补益的,进食后的满足来。

    祖县令在送别的时候,都想些什么呢?葛谢恩不知道,她的回忆似乎也出现了错乱,这一次,在她脑海中的画面里,祖县令那单薄的身影站了很久之后,终于转过身去,步履沉重,却坚定地走进了山势边那高轩威严的关城之内。

    葛谢恩想,他大概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因为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她自己现在的表情。她不由得又甩了甩头,迫着自己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突兀的苦笑,便把一切情绪甩到一边,转过身小跑着,重新没入队伍中去了。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