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北方的土话相较于南方要好懂一些,葛谢恩——她是会说好几种方言的,白话、客户土话,还有临城县的方言——对于这个观点,持部份赞同态度,北方的土话多数在音调的变化上,发音和官话背离得不算太多。
像是山阳道的这些救灾队员,进入中原道不久,也就能和本地人顺畅交流了,山阴这里的土话,听起来更加含混不清,但仔细辨认也可以约莫懂得意思,这是个好消息,否则,救灾队的工作就更难展开了。
“我们是晋阳范家的镖队!”
“这里有没有人能做主!”
葛谢恩下楼的时候,关口外已经传来了喊声,是他们早下去的镖师,但凡是关卡,肯定有吊篮,这种篮子就像是装粮食用的大箩筐,一次可以坐一三名成年人,因此大家得轮流乘坐。镖师是最早下去的,他们用土话这么喊着,不过是一两声之后,李苟盛也就跟着用相似的腔调喊起来了。
“我们是买活军的救灾队!这里有没有人听说过买活军的,有没有人信六姐布尔红——信知识教!”
人群必然跟着骚动了起来,葛谢恩眺望了一眼,钻进吊篮里,篮筐往下一沉,随后摇动了起来,她的心也跟着缩了一下:平时关卡封门的时候,使者都是这样缒着出入关口的,虎牢关这里的吊篮,已是年久失修,这里把守的是去山阴的要道,最后一次仔细修葺,应当还是在百年前鞑靼入寇的时候了。
虽然因为这几年的旱灾疫情,重新又派了驻军过来,但也就是整修了大门和垛口,拉吊篮用的轱辘,摇起来吱呀呀的,一副随时脱轴的样子,葛谢恩往下缒的时候,心里也是捏了一把汗:这是从十几米高往下缒,要是轱辘坏了,吊篮失手滑落,他们都得摔出个好歹来。
坐在这样晃悠的地方,肯定没人能安心,但除开她之外,其余人都似乎已经麻木了,哪怕在途中大晃了一下,上方还传来了惊慌的尖叫,其余队员也是不动声色。葛谢恩想要抓着点什么,都不知道该抓谁好,只好紧紧地捏着板凳边沿,吊篮才一落地,就踩着板凳翻了出去,她还是缓了一会儿,这才凝聚起力气,翻出吊篮,摇了摇绳索,上方便把它又拉回去再送人下来。
十几个队员,就是这样轮流下的关口,也几乎是瞬间便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这些灾民见到关内终于有人下来了,哪有不激动的,能爬得动的,都是飞快地向队员聚来。大家也都想说话,顷刻间,异味、口气、喊声和哀告声,方方面面的讯息,几乎立刻就让五官都不堪重负,心理更是本能地就紧张起来了:是来救灾的,可此刻却如同受到了攻击一般,立刻就想返身回到安全的地方,远离这些嘈杂的危险源头,甚至直接掐灭。
葛谢恩本来也多次想过,自己该如何在灾区开展工作,可这会儿,心里设想的那些细节、要点,全都忘得一干一净,浑身僵硬,完全不知所措,只是本能地听着李苟盛发出的指示,“列阵拔矛!”
至此,她才明白为什么救灾队要演练这种圆阵:大家一起,以刺矛向外,做攒刺状,围成圆形护住一圈。若背面有依凭,那就围成半圆,大概这样才能最好地护住圈中的物资。葛谢恩毫不怀疑,倘若没有刺矛的威胁,这帮饿得失去理智的灾民,说不准能把他们拽到地上,踏着他们的躯体去抢物资!
“做主的人出来!再靠近出矛了!”
耳边是镖师们急切的呼喊,可人群依然在前压,葛谢恩攥着枪柄的手都在发颤,她往旁边看了一眼,李苟盛也正看着她,眼神坚毅地对她点了点头,俄而下令,“刺!”
或许这就是严格的,军事化的训练,其存在的意义了,在那一瞬间,服从命令成了本能,压根没去思考太多,也没有任何挣扎,救灾队员同时出手,以千锤百炼过的角度,精准地刺入这些灾民的心口,立刻就瓦解了他们的战斗能力。
‘噗’、‘噗’,几乎是同一时间,不大不小的压迫音和血腥气立刻就传开了,人群停顿了片刻,随后才爆发出惊慌的尖叫声,他们用比接近时更快的速度后撤,在后方的饥民压根没反应过来,有许多都被推倒践踏,无数双脚踩过去,立刻就没了声息。
救灾队就倚着关口的台阶,对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但他们没有什么动静,只是一遍遍地喊着,“做主的人出来!”
“知道晋阳范家的人出来!”
“知道买活军、知识教、布尔红的人出来!”
逐渐地,在那些远处观望着的灾民中,有些人走出来了。并且成功地排解了灾民逃开时的纷争,接近了救灾队,这些人看起来其实不比别的灾民好多少,甚至有些格外的干瘦凄惨——在灾民内部,学识、身份都不能保证什么,心计和武力才是全部,便是原本家财万贯,一旦沦落到逃难,也不能保证自己就过得比别人强,该饿死还是会饿死,甚至还没到饿死,就会被觊觎他们财富的人打杀。
但是,只要熬过去了这个难关,只要重新回到了社会内部,他们的机会就立刻回来了。在刚才他们能忍住不上前簇拥,这会儿,这些人也展现出了组织能力和沟通能力,即便他们也被极度饥饿攫取着,反映显著的缓慢,但比起那些简直像是活尸一样,除了重复的祈食,什么也听不进去的灾民,表现又良好得多了。
“我知道范家,我是……我们家以前是开估衣铺的,做过范家的生意!”
“老朽曾开过家塾,看过《买活周报》……”
既然对买活军有基本的认识,那就好办了,李苟盛立刻用带了山阴口音的官话,让他们去组织灾民排队,让他们跪在路边不得移动,同时让他们去打干净的水来,“你们总有木桶的吧!”
灾民逃难不会什么家当都没有,如果没有桶,都无法取水,桶肯定是有的,而且桶的主人不敢离开这宝贵的财产,就顺理成章地承担了打水的责任,李苟盛让葛谢恩开始调粥,“稀一点,稀一点!这里这么多人,一个人都要喝一瓢的!你看着来调!”
这时候,是讲究不了什么卫生的,更谈不上烧热水来泡压缩饼干,葛谢恩已意识到情况的严峻:热水泡,泡出香味来怎么办?都不说大家喝热粥会不会把嗓子眼烫起泡了,就这么十几人,几百上千的灾民,闻到香味的那瞬间都能让人群瞬间失控!
她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救灾队带的物资最多的就是压缩饼干,这种板砖一样的压缩饼干,应该本来就是为了救灾而特意生产的。一块就能配出一大桶的稠粥来,不过这当然是最理想的情况,事实上大多时候,要供给这么多人,也就能给他们吃点带了香味和油花,有一点细粮影子的稀汤。
葛谢恩很尽力地做事,她要来一个空桶,把饼干放进去,从背囊里拿出铁锨头,拆掉矛头,安在火铳上,对着这板砖一阵乱砍乱凿,把坚硬的饼干凿成小块,桶的主人有幸靠近救灾队,直着眼看她在那里砍,时不时蹲下身仔细地寻找飞溅出的饼干屑,这就显示出葛谢恩的远见了,饼干在桶里,没有什么食物碎屑溅出来,主人也不过时不时拿手在沙土里沾一沾,分辨出只是沙砾之后,又遗憾地咂嘴搓搓手指,他丝毫也不介意泥地里新鲜的血污。
等到水打回来之后,葛谢恩和其余几个队员,就开始使劲地在桶里搅和,让饼干碎块融化,李苟盛有丰富的经验,让灾民中的几人在附近升了一堆火,大家把水桶架在火边,借着一点热力,饼干在温热的水里融化得就比较快了,但又不至于烫嘴。
这样第一桶比浆糊还稀得多的面汤做出来之后,李苟盛等人就开始分配,一个人一勺面汤,那勺子实在不大,几乎就是海碗的一个碗底,勺子都是特意带来的,就是用嘴来接,这一勺也不会让人呛到。
开始分面汤的时候,队伍里起了轻微的骚动,但是因为大家都跪着,敢于起身的都被救灾队员不客气地踹了一脚,秩序很快又得到了恢复,就这样轮流加热搅和,第一轮面汤分完了之后,人数也点算出来了:虎牢关这外头的空间有限,毕竟是山间险道关口,聚集在此处的灾民数量不算是太多,算上那些去山林里觅食未归的,具体人数在三千多人左右,不算四千。
这数字,和受灾总人数相比,简直就是沧海一粟,葛谢恩读报时读到都要发笑!但这三千多人摆在此处就是扎扎实实的一座大山,让她几乎束手无策:救灾队带的物资,够三千人吃几顿的?这里已经远离买地了,运粮不但速度慢,而且损耗也大,如中原道沿途州县所说,他们也在受灾,葛谢恩自忖,本来这些州县就是雁过拔毛的做派,又有了本地受灾的名头,不管出于什么心理,截留是必然的结果。要说从买地运输补给,这几乎无法指望!
救灾队的局面,是大家共见的,本来的盘算并不适用于此刻:范家出面来协调救灾,是希望救灾队带去疫苗,他们自然有粮食储备,是准备拿出来配合两套衙门班子救灾的。救灾队更多地是起到一种监督和见证的作用——确保范家的行为符合买地的规范,敏朝的衙门有了见证也不敢发旱灾财去中饱私囊。
现在很多地方都笑称,敏朝皇帝发十道中旨,不如救灾队说一句话,只要救灾队在场,敏朝衙门或者颟顸无能,但却绝不敢吃拿卡要,个个都立刻就尽忠职守起来。这些官也怕——这要是上下其手,被救灾队抓住处斩,再配合《买活周报》一宣传,锦衣卫登门抄家,那是人、财、名皆失,不但自己什么都没有了,阖家人跟着受连累,数百年的清名也要毁于一旦,甚至说,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直接就把老家给抢了,以‘群情激愤’作为借口,抢人抢钱,家破人亡的也不是没有。
有些窟窿大的州县,救灾队一到,知县上吊的都有,这是葛谢恩听说过的笑话,但这些笑话是基于一个基础,那就是本地到底还是有粮食的,只是粮食被某些家族藏匿了起来而已,只要解决这个问题,灾民这里抠抠那里挖挖,坚持着迁徙起来,很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虎牢关这里的条件是近乎于绝望的:中原道自己也连年旱情,就算有余粮,救灾队无法要求他们赈济山阴的灾民,而且余粮也不会存在虎牢关,这就是个小关口,养了数百兵士,兵士自己的供给都不算很充足。
要说天井关,也就是南太行径的起点呢,他们也是没指望的,在发粥期间,李苟盛已经和镖师一起了解了天井关的情况:天井关所属的泽州,素来有山阴小天府的称呼,地处盆地,气候湿润,一直以来是山阴境内重要的产量地。
但没人能预料到,泽州今年也遇到严重旱情,几乎是预期要绝收,而又因为山阴境内鼠疫肆虐,各道不许山阴流民入关,都是严防死守,这些灾民无处可去,几个月光景,泽州也就勉强保住一个州治,下头的县乡乱得不可开交!这里很多灾民,不是吃光了家里的余粮,而是被乱民洗劫,粮食被抢走了,茫然之下只能逃荒,走到虎牢关这里,因为连日没有吃食,又不知道怎么掘树根吃,快被活生生饿死了。
“泽州富裕些,民风安稳,以耕读为主,不像是晋阳、云中一带,土地贫瘠几乎没什么出产,百姓自幼就有离乡闯荡的觉悟,脑子也灵活。这些百姓,见识非常有限,昏头昏脑的,又饿过头了,一个个也就是随大流,人家走他也走,人家停他也停……嗐,这些人虽然跟着走到虎牢关了,但也只是灾民中的那些豪强眼里的‘两脚羊’罢了!”
葛谢恩因怕大家不够吃,调得太稀了一点,李苟盛居然足足发了两轮粥,这才把压缩饼干发完,此时已是暮色西沉,粮食发完之后,灾民便被许可起身自去渡宿,星空之下,道路两边隐隐也映出了跳跃的火光,还有一种隐晦的,时而带有焦糊味的油脂气息:这些灾民聚集起来,几天就把虎牢关外的一点植被全砍光了,因为夜里的确需要照明和取暖。
至于说那股油脂味道,来源也是显而易见的,在如此突出和绝望的粮食问题面前,甚至葛谢恩都有一种冰冷的认识:她认为这或许也是务实的决定,不然呢?真指望几千人都靠那么两勺稀汤活着啊!
对于灾民间几乎是自发的行为,救灾队是不予干涉的,也不去讨论,比如,刚才那些尸身是如何分配的,为了获取到几块肉,又会有多少人做出怎样的交易。他们围坐在城门外,默然地喝着烧开过的河水,啃着自己的压缩饼干:救灾时这也是他们的口粮,救灾队不敢带罐头这种有香味的食品,而且这种时候也顾不得计较卫生了,能把水烧开已是不错的条件,更恶劣的情况下,旁边就泡着死人的水,经过简单澄清也还是要喝下去的。
大河水和大江水比,有一股刺鼻的泥腥味,但葛谢恩连眉头都没皱,几乎是机械地饮用着温水,冲下嗓子眼里的食物残渣,她时不时抬起眼,越过火光,眺望着远处影影绰绰倒卧着的人形,葛谢恩的夜视力很好,她隐约能望见人堆中有些幽暗的眼睛,渴望而向往地望着他们,这让她的吞咽变得很困难。
“谢恩。”
身边传来低沉的声音,一下让葛谢恩回过神,同伴并没有看她,而是拨弄着篝火,以一种心知肚明的语气提醒,“你是知道纪律的,关于吃食,再重复一遍。”
她立刻激灵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复述,“不能把口粮分给灾民,一次也不行,一口也不行。”
“理由呢?”
“分了一个人一口,就会有一百个人都来要一口,我们没有这么多……而且,从我这里要不到,他们会向别的队员要,会给同事带来麻烦……”
“嗯,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六姐花了很多钱和很多粮食,才把我们送到这里,不是为了让我们在这里和灾民一起饿死的。”
同伴的语气是低沉且冷酷的,“我们的目标是救下尽量多的人,即使这意味着——就算有人在你面前饿死——”
“我也……”葛谢恩闭了闭眼,重复说了一遍,语气比之前要坚定多了。“我也不会把我的口粮分给他们。”
她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荒谬:多奇怪,他们是为了救灾来的,但首先要锻炼的,却是眼睁睁看着生命在面前流逝的狠心。
葛谢恩对救灾队的理解,是渐进式的,她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地理解为什么救灾队员都有点儿愤世嫉俗,因为她也受到了这些队员所承受的,可以说是极其残酷的伤害。她让自己闭上眼不要去看,不要去看那些人影中明显幼小且孱弱的身形,两勺面汤——救不活的,一个快饿死的孩子,两勺面汤怎么够呢?
为什么非得是她来见证这些,承受这一切呢?
或许是在外界受到了太多的刺激,她对于外在的残酷已经有点麻木了,转为了完全的自我中心,入睡前,葛谢恩几乎对于自己所承受的一切重压而有几分愤愤不平了,她不禁也埋怨起了组织局——为什么要把她送来这里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不知天高地厚,做了那样的要求,以至于决定给她一个下马威吗?
这天晚上,她理所当然睡得很浅,葛谢恩在凌晨猛然惊醒,发觉自己脸上一道道发紧,伸手搓了一下,似乎是在夜里干涸了的泪痕,她这才知道自己睡着后或许是哭了。她茫然地在曦光中眺望着台阶下静谧的晨景,数千人横横纵纵地睡在荒地里,处处都是篝火的残烟,有些黑乎乎的人影在远处蠕动着,葛谢恩慢慢地意识到,他们好像是在偷东西。
但是,她也没有力气和愿望制止他们,葛谢恩只是木然地凝视着这一切,在数十步之外,有个人影动了一下,爬起身来,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从地上抱起了一个小小的,软绵绵的东西,慢慢地往水边走去。葛谢恩望着他的举动,几乎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直到看着这个人,把那小小的身影抛到了河水之中,她的双眼才猛然睁大了。
这是他的孩子——这孩子死了——
思维就像是在泥地里推动着的独轮车,慢慢地赶上了双眼:这个人——他虽然无法阻止自己的孩子被饿死,但却也不想让他成为自己又或别人的食粮,所以只能悄悄的,在深夜中忍耐着,不敢发出一声痛哭,于日出以前,把孩子送到河水之中——
她看着那道身影徘徊着,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也要没入水中去,结束这无边无际的绝望,但最终还是翻过身来,蹒跚地回到了自己的宿处,抱着膝盖蜷缩起来——葛谢恩现在已经能明白这个姿势的意义了,这个姿势可以让膝盖顶住自己的胃部,这样就没有那么饥饿了。
人类,真的是最奇怪的动物。她茫然地想,有时候,人性竟可以克服最本能的饥渴,让他们在绝对的烧心的饥饿之中,仍然做出明显不符合利益预期,甚至自相矛盾的行为,这个人明明还想活着,却依旧亲手把可以交换来食物的亲人送入了河水中,即便,他还是这样地想活着——
“真是不该。”
李苟盛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他似乎也和葛谢恩注意到了一样的细节,而如此平淡地评论着,葛谢恩骤然转头看着他,李苟盛也看了她一眼,表情没什么波动。“抛尸会污染河水,现在这条大河是所有人的饮用水来源,应该尽量避免任何污染水源的举动。”
尽管如此,他毕竟也没有阻止这即兴的水葬。葛谢恩和他对视了一会,竭力地隐藏着自己的绝望,但成效不是太好,李苟盛对她微微地点了点头,像是对她的情绪表达理解和宽慰——葛谢恩委实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她做出要求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最艰苦的地方并不仅仅是□□所受的辛苦,还有心灵所承受的,几乎是摧毁般的灾害。她今年才堪堪十六岁,她怎么能承受得住这些!
是的,李苟盛也赞成葛谢恩的感慨,但是——已经无法回头了,葛谢恩打了鼠疫疫苗,已经进入了灾区,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去,李苟盛也不会允许她把责任丢开手。归根到底,这也是社会的真实,或者不如说这才是广袤大地上,除了买活军所在的那幻梦般的桃花源之外,所要面对的真实。葛谢恩的父母,李苟盛……太多太多的人就是从这样荒芜的绝望中顽强地挣扎着活了下来,甚而连六姐也是这般灾民的后代,在年幼时也经历过这样的跋涉迁徙,葛谢恩凭什么觉得这是她不该承受的东西呢?
不知不觉,眼泪又滑落了下来,在曦光之中,葛谢恩无声地落着眼泪,她的肠胃是饱足的,可却依旧感到了一股钻心的空虚与饥饿,好像有一部分的她,也被抛到了河水之中。她知道这一辈子她将永远不能释怀如此的疑惑:昨晚当她饱餐着压缩饼干时,那孩子是否正在夜色中,贪婪、饥饿而又向往地望着模糊的火光,望着她,是否在对于美食的憧憬之中,双眸倒映着她的身影,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她知道,过去的葛谢恩就在这火光中已永远的死去,可葛谢恩也别无选择,她只能不断地不断地往前行,行到更深的绝望之中。她所在乎的、追逐的,执着的,都再将和从前不同,她依旧不会说从前的执着是错,可现在她已经知道了,有太多东西比那些执著更加重要,她想,为什么人生在世,要承受这样的苦难?什么道统是否纯正,什么坚信,眼下她已再不在乎,葛谢恩只是迫切地想要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些百姓中灾害中解脱——少死一个人吧!哪怕只是少死一个,都是好的!
买地……如果把这些地方纳入买地管理……
这个从前她不会赞成,认为并不现实的想法,一经冒出,便立刻迅速滋长了起来,葛谢恩带着一股全新的感悟来看待这个想法:对啊!的确!如果本地是由买活军管理的话,其实很多悲剧都不会发生——太多因素简直不胜枚举!不管怎么说,买地总比老衙门要好得多了!实际上最大的救灾办法是显而易见的——
那就是,想方设法促成北地归于买活军管理,让六姐真真切切地一统华夏,成为天下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