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祭司本人,都不能把这个教派当真的话,那么,即便有种种仙器、神迹,这个教派能发展起来吗?
答案是显然的,即便是圆性这样讲究内修的僧人苗子也很清楚,倘若祭司本人不能深信,不能认认真真地把教派当做真实存在的东西,进行信仰和经营,那么这门教派本身就会失掉绝大多数的功用——别人可以不信,但如果神职人员自己都不信,那这门宗教压根就发展不起来。在这点上,佛道二教和移鼠教的神职人员,其素质和工作热情的差距,就是最好的证据。
汉派在知识教中的窘境,没有人比圆性更为了然了,他本人就是最好的证据——圆性的崛起,完全是赶鸭子上架的结果,他和郑地虎的远房姻亲关系,只是极小的因素而已。
郑将军是第一任南洋大管家,以他本人的政治见解来看,他认为知识教的高层族裔构成并不理想,这是原因之一;这些年间,进入知识教做事的汉人僧道,没有一个拥有足够的势能,让郑将军可以因势利导,捧他上位,这是原因之二。
郑将军必须投注大量资源,来捧一个完全受控的汉族祭司上位,在这个大前提下,他选择了圆性——虽然有点不想承认,但圆性也知道这是他性格中的弱点,归根结底,抛开那层祭司游刃有余的光环,他其实是个软弱老实的人,大概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即便有所挣扎,最大的反感也不过是和郑将军耍耍嘴皮子,郑将军交代的事情,他一般都能办到。
既然要一手捧一个祭司上位,那么郑将军当然要选一个不会失控的傀儡,对圆性知根知底的了解,以及两家原本就存在的紧密关系,这才让他成为了一个权衡利弊后,妥协的人选。圆性心底也清楚,如果有一个才华、能力可以达到……都不说张坚信大祭司的水平,能达到莫祭司水平的汉人僧道,在工作中崭露头角,郑将军都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转而去栽培那个新秀的。
如果是这样,他或许会有些隐隐的失落,但也一定会感到很大的解脱,圆性知道自己政治能力不足,很勉强地在这样层次的棋局里掺和,其实就是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旁人来决定。
但问题在于,这样的人选真是迟迟没有浮现,找不到‘替死鬼’,圆性还得继续赶鸭子上架,所以他也能理解郑将军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抱怨——佛、道的神职人员素质,真和移鼠教的传道士没法比,不论是老宗还是新教,这些传道士的聪慧、老练,还有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对于传教的热忱与激情,对于教派的坚信……简直都是令人感动的高水准,就算不说知识教吧,就从前接触到的禅宗高修,或许也有颖悟佛理精通的,但在做事的能力和组织度上,也是瞠乎其后了。
究其原因,有很大的一点,就在于哪怕是僧道,对于佛、道的真神,似乎也是含糊不清的,不能说完全不信,完全不信那就是骗子了,但也绝不是完全相信,永远也没有夷人那样狂热的虔诚。圆性自己似乎就是个典型的汉人,汉人对于信仰,永远是很暧昧的,采纳了‘君子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越是人才就越不可能深信,你自己都不深信了,怎么去栽培别人深信呢?
在这件事上,汉人和洋番、土番的思维模式,完全是不同的,也就难怪汉派在对番族的传教上,表现永远没有夷族的祭司好了。哪怕就是在南洋的汉族中间,对知识教的信仰也远远没有夷族那么狂热,汉人们对宗教,永远是一副功利主义者的态度:尊重,且对于一些有利的倡导,展现出狂热,似乎是出于虔诚,但仔细一想,其实还是因为从中得到了好处。如果要他们平白地牺牲自己的利益,那么,他们就犹豫推脱起来了,绝不像是夷人那样,一旦深信,哪怕是要他们牺牲极大的利益,也有很多人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大多数汉人,不论识字不识字,贫穷还是富裕,永远都是没有那种盲从的……
汉人,天生就是最不理想的信徒,他们中就很难诞生出理想的神职人员来,不可能有张坚信大祭司这样敏锐的宗教思维,圆性也不知道这种天生的不理想,是斗争的结果还是很自然的发展,他只知道,哪怕是顶级大天师、高僧来到这里开会,大概也是比不上的——张坚信的逻辑有点绕,而且似乎罔顾了知识教的事实,有点儿自我催眠的意思,但是和知识教的经义打多了交道,‘六经注我’的活动搞多了,圆性也能跟上他的想法了:
知识教,虽然是被六姐‘发明’,莫祭司‘奠基丰满’的新生宗教,本质和意图是‘扫盲工具’,大祭司们心里清楚,经义是‘目的性很强的编造’,但大祭司不能这样想。
大祭司们必须打从心底里地认为,知识教是如教义所阐述的那样,蕴含了无穷可能性的量子黑洞神明的体现,是一种超脱的方式,它诞生的过程,只是莫祭司受到‘神启’的结果,看似是编造,但其实也是它‘显化’的一种方式,这是一种真实存在的宗教!
他们也是神圣的传教士,代表的是真实神明的意志,在神使六姐的带领之下工作。
所有大祭司,必须拥有可以随时切换且并行不悖的两种思维方式,当他们不是大祭司的时候,他们可以把知识教当做迟早要退场的扫盲工具,进行政治博弈,这时候他们代表的是自己,大祭司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但当他们履职的时候,当他们以大祭司的身份在工作的时候,他们就必须把自己当成真实神明的代行者,以代行者的思维方式进行思考,否则,大祭司都不信了,如何去发展小祭司?知识教怎么能继续传播?工作就进行不下去了!
当然,不是说一次疏忽,整个知识教就垮塌了,但这种双重思维,必须是大祭司的常态,而张坚信大祭司要提醒同仁们的正是这一点:围绕昆(明)顺(城)走廊,大祭司们的考量和博弈,完全是政治化的,根本遗忘了自己祭司的身份。
所有人都想利用昆顺走廊开发,捞取独立于知识教,属于个人的政治资本,但作为知识教的大祭司,难道他们看不清楚吗?昆顺走廊的修筑必须以衙门为主,以知识教为主,那就是根本没考虑过教派的发展和存续,竭泽而渔的举动!
这么做,实在是太不明智了——对于郑将军来说,这么做是有好处的,是他的政绩,甚至从长远考虑,或许还一举两得,埋伏下了把知识教在南洋连根拔起的伏笔,这或许正是六姐需要的把柄。
但对大祭司们来说,如此会让知识教成为六姐的眼中钉,成为一个有可能失控的工具,如果他们还是个合格的祭司,就不该把个人利益置于教派利益之前,毕竟,没有了知识教,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又能有多么特别呢?甚至于,更往深了去考量,虽然六姐很少直接过问知识教的人事,但谁能说知识教是大祭司的知识教,不是六姐的知识教?大祭司怎么敢把六姐的私有物,当成自己的后花园来盘算、买卖,换取自己的政治资本?这么做,把六姐置于何地呢?
这可是神明时时刻刻都在垂注着,拥有确实神眷的教派啊!
这种逻辑,有点儿绕,但有资格坐在会议圆桌前的大祭司们,如果连这也不懂,那就根本没有资格担当这样的职务了,他们平时要处理的可是教区内的繁杂事物,教义、虔诚和政治、人事博弈的矛盾,是他们的日常工作。
也因此,椭圆桌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对于张坚信大祭司饱含深意的告诫,大家都保持了充满敬意的沉默,只有莫祭司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圆性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到了这个层次……很多时候,斗争反而变得简单了,一个人的才干、能力,高过大家,就是高过大家,在坚信大祭司的比较下,莫祭司就显得有些相形失色了……”
不知不觉,他口中的‘大祭司’,似乎已经专指张坚信一人了。这对莫祈平来说当然是残忍的事情,因为曾经他才是知识教的核心首领,而且拥有非常有利的地位,他是整个知识教神明理论的奠基人,最开始,汉派就显出人才匮乏的窘境,驴子修女所代表的女祭司一派,所受的教育也并不完全,神学院毕业的莫祭司拥有无可比拟的优势,是编纂理论的最优人选,当然当时他也就因此拥有了很高的权威。
然而,万事万物不会停驻不变,随着坚信大祭司的加入,他后劲不足的缺点也就完全展现出来了,以至于现在不得不和驴子修女联手,依靠地域、原教派等其余因素,维持己方的声势。但这些因素都不能永远决定一个人的站队,一个优秀的领导自然会吸引属下依附。
一次富有远见的、智慧的发言,一封被采纳了的,成功了的建议书……都会转化为个人的威望。而坚信大祭司可谓是功绩累累,他建言开启了红圈贸易的分支,女巫航线,这些女巫固然会被驴子修女吸引走一部分,但许多人都知道自己欠了坚信大祭司一份情——若说这还不算什么的话,那么,在坚信大祭司控制之下的知识教印刷厂,作为六姐特许颁赐的唯一教产,功绩就更是昭彰了。
如此煊赫的功绩加持之下,刚才这一针见血的发言,就更能让大家深思,悚然之余,也更增加了他的威望:坚信大祭司说得一点问题没有,在这盆冷水泼下来之前,大家看到的都只有好处,有点儿被冲昏头脑了。看来,以后在大事上,如果没有坚信大祭司发话,大家的心情就不能完全安定,坚信大祭司的智慧,已经成为了大祭司会议的支柱了。
即便是代表了郑将军势力的圆性,其实心底也是如此认为的。别人就更不必说了,驴子修女马丽雅,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头,眼神在同事脸上来回逡巡,似乎在寻找着潜藏的不服和敌意,她终究是失望了,但没有就此气馁,圆性从马丽雅等女祭司身上得到的结论是:虽然世俗从前认为女人比较脆弱,很容易六神无主,但显然这说的不是有建树的女性,不论是女祭司还是女吏目,只要是有成就的女人,她们身上的韧性都是很突出的,你说是固执也好,但她们几乎不会被轻易打倒。
就譬如现在,莫祭司已经完全脆败了,似乎有些自暴自弃似的,一语不发,放着自己奠基人的身份而不发言,任由威望不断的减损,被坚信大祭司占据,而马丽雅却还是不屈不挠,她笑着赞成了坚信大祭司的说法,“的确,我们知识教大祭司,更要遵从教义,我们的存在是为了散播知识,而不是插手世俗管理。散播管理学知识和直接管理,这是两回事。除非六姐对此有其余想法,做出了一些权宜的安排。”
这指的自然是知识教现如今广泛存在的参与基层管理的行为,指出这一点,似乎是在委婉地反对坚信大祭司所谓‘神明关注’的说法,神明如果关注,就留意到他们正在违背教义,但既然神明选择了放任,那么也就说明他们的行为并不真正地违背神明——或者说就是神使谢六姐的利益。
对于这一点,从政治角度出发,理由是显然的。马丽雅没有过多地阐述,而是继续说道。“所以,我想神明是全知的,神使自然也分享了神明的视野,我们要做的,只是把事实如实呈现——彩云道百姓和南洋北部夷人百姓共同的呼声,难以遏制的热情,以及私下串联想要开始修路的事实,以及知识教拥有组织能力的事实……都呈现上去,让六姐拥有充分的信息来进行决策,这就足够了。”
“毕竟,六姐是神使,也是买活军之主,对于知识教的前途,或许她也有自己的规划呢?”
这就又背离了祭司的身份,回到了个人身份来说了:知识教插手昆顺走廊,对教派的发展,埋伏了极大的负面因素。但,谁知道呢,也许六姐本来就打算在南洋开发之后,逐渐拔除知识教的影响,对大祭司另有任用。有些决策不符合知识教的利益,但却符合六姐的意愿。
马丽雅大祭司这是做出了自己的表态:作为女祭司,她对六姐的无限忠诚,超过了知识教,超过了她的生命,她愿意为六姐的利益牺牲知识教的前景,牺牲自己作为祭司的全部前途。她就是有这么忠心!
你有威望,我有忠心;你有智慧,我有忠心;你有教产,我有忠心。马丽雅或许只有这一张牌,但,没准她的这一张牌,就是大王呢?!
桌面后,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清浅,面对马丽雅绝对正确的陈述,没有人敢加以丝毫的反驳,大家明里暗里,都把眼神投注向了坚信大祭司,反而很自然地忽略了本该也十分重要的圆性,这大概或许就是能力带来的直接影响了,职位可以强加,可以提拔栽培,但很多东西只能自己去争取,在这样的博弈中,不进则退,权力只在真正的能力者中流转。
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的,坚信大祭司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而是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尽管所有神职人员都在修炼自己的魅力,但坚信大祭司的从容不迫,也令这些行家非常佩服,他似乎从没有一刻真正失去过自己的风度。
“您说得对,马丽雅大祭司,对六姐的忠诚,当然是绝对的,无需讨论的第一前提。”
他笑着说,“您如此再强调,倒还容易让人形成一种错觉——好像我们中有谁没有和您相当的这份忠心似的。”
轻盈而又有力地回击,一下击溃了马丽雅刚刚获得的那种仿佛是天然的正义性和高高在上的俯瞰感,也让大家看向马丽雅的眼神发生了变化,驴子修女也不敢把自己置于所有人的对立面,她立刻说,“当然不是!这的确是不言自明的绝对前提——对六姐的绝对忠诚和服从!我们只是……只是在商讨执行路线,忠诚思路的问题!”
坚信大祭司笑了笑,似乎有些不置可否的味道,他看了圆性一眼,圆性立刻知道,他该出面说话了。“还是说回正题吧,我来总结一下几方的观点,大家随时补充……”
该表态的方都表态了,余下的都是敲边鼓的配角,除了个正在出外差无法赶回的大祭司之外,七个大祭司很快就统一了态度:对于民间的呼声,知识教没有权力去抹杀和否认,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如实上报。同时,按马丽雅的建议,丰富信息,指出知识教有能力做基层组织工作,让六姐有决策的依据,同时也按坚信大祭司的思路,要指出知识教插手基层组织工作的负面影响,以及祭司们对此的保守态度,表明祭司们头脑清醒,并无不当的政治野心。
这不能说是和稀泥,应该说是成功的调停,至此,一份代表了方利益观点,统合了郑将军、驴子修女和坚信大祭司意志的报告,差不多就定型出炉了,效率倒是比圆性想得更高一点。其实,南洋的决策一贯如此,效率是很高的,圆性虽然不习惯于这种速度,但并不真正排斥这一点,他也不喜欢没日没夜的开会。
这一项议程结束之后,大家继续商议其余重要事务,譬如未来一年的传教方向,教义统一、多分支神话结合的基本原则,小祭司的考核标准,待遇问题,小祭司的建议和反馈……一整天的会开下来,散会时已是日暮时光,大家都是头昏脑胀,很多人都说要在晚餐时至少喝两杯咖啡,因为今日议程才刚刚过半,很明显会议要延续到深夜了。
圆性这里,开会完全是开疲了,一点胃口也没有,再加上他从前信奉的教派,讲究过午不食,他索性直接跳过了晚饭,而是留在会议室整理下午的材料,汉派存在感太低,在很多问题上他根本插不了嘴,晚上估计也是枯坐着当个配角,不如乘机整理由他负责的昆顺走廊文书。
点亮电灯,聚精会神地工作了半个多小时,他的肚子开始叫,眼前也有些发花了,圆性这才意识到,过午不食一般都搭配日落而息,再不吃点东西,身体的确受不了,他于是站起身准备去对付几口,但没想到的是,打开门才走了几步,就听到了转角处熟悉的声音。
“今晚你能不能争点气!”
驴子修女马丽雅,似乎已经完全把汉语作为自己的第一语言,弗朗基语已经生疏了,甚至在训斥他人的时候,也是用的汉语,她语气激烈地呵斥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把将身后的莫祈平大祭司拉进了会议室旁的一间屋子——大概是空置的办公室,‘砰’地一声,把门给甩上了,完全没注意到拐角处有些尴尬的圆性:这个前任和尚的脸皱起来了,露出了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来。
“原来传闻当真不假。”圆性努着鼻子,表情怪异,以他的修养,不至于为旁观了同事的绯闻而兴奋,多少有点为难之余,又忽然不禁想道,“和尚间尝流传一则笑话,说女人如老虎,反正……从马祭司这来看,这笑话倒也有些道理在……她若那样呵斥我,小僧也难免两股战战,一声不敢则了。”
“只不知道为什么,沙弥思老虎,似乎也是天性,就连莫沙弥,似乎也不能免俗,倒是心甘情愿,逐渐为虎作伥起来了!”